腊月二十七晚上,他们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唐奶奶不太讲原则地派车去火车站接他们,还被唐民益小声念叨了几句。
唐奶奶依然那么霸道,抬手一挥阻止儿子的说教,“好啦好啦!感谢唐镇长的批评教育!哎哟我的乖孙子,让奶奶好好抱一抱,长高了呀!还换牙了!真可爱!”
唐欣雁也长高了一些,抱着个毛绒熊站在门口等他们,看到爸爸和哥哥一起下车,她哭着跑上来叫哥哥,眼里简直没有爸爸的存在。
唐民益只得帮女儿把那个熊抱着,唐青宏则把妹妹抱了个满怀,还没说话就在她脸上连亲好几下,看她破泣为笑才大赞妹妹,“欣雁好乖!爸爸和哥哥都想死你了!”
唐欣雁勉为其难抬起头,对爸爸挤出个敷衍的笑脸,小嘴还撅着呢,“爸爸。”
唐民益颇感无奈,应了女儿一声就把熊往自家老妈怀里一塞,牵着两个孩子往屋里走,“快进去吧,外边怪冷的。”
接下来的一个多礼拜,唐青宏天天陪着妹妹,狠狠弥补她这几个月的失落。钱小天一听说他回家了也闹着要来,年前年后跑他们家好几趟,还给他们两兄妹带了一堆礼物。
新春拜年是个大活动,唐贾两家相互都要走动,今年贾思源两口子带着贾青涵来唐家的时候,唐青宏也带着妹妹跑去贾家给爷爷拜年了,他根本不想看到那一家三口。
跟妹妹一起陪了会爷爷,还拿了爷爷给的压岁钱,出门前正遇到贾思源一家三口回来,他没躲过去,就大大方方开口叫了“贾伯伯”、“孙阿姨”,然后瞟了一眼脸上还带着巴掌印和泪痕、眼神充满戾气的贾青涵。
趁贾思源表情正微妙着,他牵住妹妹飞快地溜了。这一家子过个年都搞得各种不高兴,肯定又是贾青涵不听话被他妈教训了……无论如何,关他屁事。
他们在家里留到初七,初八早上跟奶奶和妹妹道别后才走。这次妹妹长大一岁,变得懂事多了,虽然眼里还含着泪,但并没有大哭大闹跟着赶路,只挥着小手跟哥哥和爸爸说再见,还表示自己一定会乖。
在坐车返程的路上,唐青宏一直在心里琢磨,他陪爸爸去龙老家拜年的时候,龙老单独跟爸爸聊了差不多半小时;初三时邹亦新也携夫人来他们家拜年,跟奶奶和爸爸私下谈了很久呢。这是意味着爸爸真要挪地方吗?
这个悬念在他们回到云沟镇以后呼之欲出——爸爸前进的步伐又加快了。三月的人代会上,爸爸头上的“代”字去掉了,却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给袁正峰主导,自己只在旁进行扶持和协助,还总交代袁正峰要多跟戴县长汇报工作;马书记退意明显,镇上所有大事都交给爸爸来决定,能不插手的就不插手,还常常说他老了,只要能做到支持年轻人好好干,就算站好了这最后一班岗。
到当年四月,马书记看着两个年轻人搭班子完全可以让人放心,下了决心非要退休,主动把那杆承载着历史的老枪交到省红色纪念馆去了。
因为这事,省委书记钱良华专门接见了他,称赞他是好样的,还感谢他在云沟镇作出的卓越成绩。他借此机会赶紧对钱书记提出自己马上要退休,希望能让小唐镇长做他的接班人。
顺位接班也是常例,他当初把儿子弄在副镇长的位子上,听着要从外边来一个代镇长,心里想的就是给对方下马威,让这个代镇长服服帖帖,到时候等自己退了,儿子就能顺位接班做镇长,至于那个代镇长做书记也没啥,反正乖乖听话就成,这镇长都是他的老同志……如今想来,不堪回首呀。
钱书记笑而不语,并没有对他允诺或者表示反对。等他回到镇上,拒绝了县委让他去人大做副主任的要求,也拒绝了唐民益和整个班子的挽留,执意退下来之后,县委的任命很快下达,唐民益果然成为云沟镇的党委书记,袁正峰成为新一任的代镇长。
这个月镇上的大型农贸产品交易市场也开建了,在广市得到爸爸批条的那位邻镇个体户果然信守承诺,带来好几个跑生意的朋友提前租位,这么一来本镇手里有点钱的个体户们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纷纷要求镇上给本地农民优惠价格。
爸爸搬了个桌子现场办公,只要肯现场交定金的,一律给予首批租户特殊优惠,头三年都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享受九五折政策。
到后来不光是附近镇上的,县里和邻县都有人跑来当场交钱,爸爸提醒他们仔细看清楚相关的条款规定:市场摊位建成后三个月内必须使用,且只能由本人使用,超过时限的视为主动放弃,防止有人以此炒高价格转租。
有些打这种主意的炒户只好黯然离场,剩下的都是诚心租下摊位做生意的实在人,六月市场建成时,做了很大的宣传,租户们自己花钱买的鞭炮炸得震天响,还合资搞了个小型的文艺演出,几乎全镇居民都围在那里看热闹。
唐民益这时正把儿子拉远了躲避太过震耳的鞭炮声,他看着这个欣欣向荣、每天都在爆发新活力的小镇,心中充满干劲和激情,“让市场决定经济,它们自己就能活起来,老百姓的商业智慧是无穷无尽的。”
唐青宏其实根本听不清爸爸在说什么,但看爸爸的表情也能猜出个大概,就捂着耳朵一个劲地对爸爸点头,“对!对!爸爸说啥都对!”
云沟镇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年八月,唐民益的调令到了,九月初就要正式去另一个省下属的县城报道。虽然都知道他是因为政绩出色而被提升了,但每个人都舍不得这个只在云沟镇呆了一年的娃娃镇长。
在村民们的嘴里,他才刚升级为娃娃书记呢,转眼就要离开这个正在逐渐改变的小镇。大家舍不得他,却也知道留不住他,只能趁着他还没走的短暂日子里,拼命的干好自己手上的活,把云沟镇最美好的一面显露在这个年轻人眼前,希望他以后即使青云直上、冲入云宵,也不要忘记这个最初的起点。
唐民益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个人的情感波动,临走前带着儿子专程去了谷家一趟,特意感谢谷老这一年来对儿子的照顾。
谷老这一生身边来去的人多了,也非常豁达,只把自己用毛笔小楷写的一大本书交到了唐青宏手上,“带着,有空时多看看,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碰到看不懂的地方,给我或者袁俊打电话,他学得可比你好喽,不像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自从袁正峰当了镇长,谷家就装上电话,这是起码的配备,以免关键时刻误事。袁俊听着爷爷的话,满面不舍地拉住唐青宏,“宏宏,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别管你爸和我爸说什么公家电话不让打!”
袁正峰正走进屋呢,晒得脸黑了好几层,对着儿子就是一声吼,“袁俊!你刚才说什么呢?”
唐青宏对谷老吐吐舌头,当着谷老和袁正峰的面大夸袁俊,“我是学什么都会一点儿,什么都不专心……袁俊比我强,他以后肯定能接谷爷爷的班呢!”
谷老看看自己那个懂事多了的外孙,笑着摇摇头,“学中医太苦太闷,他只学点这个就可以了,炖个膳养养生不耽误他太多时间。我又不是没有徒弟,跟着我学了几十年呢。”
袁俊捏着唐青宏的手不肯放,眼里闪着很亮很亮的光,“宏宏,我以后要赚很多钱,做一个大老板,然后去找你。”
唐青宏听得想笑,这小孩儿志向还挺高,当着他家人的面还是鼓励为主吧,反正自己都要走了,“嗯,那你努力。”
唐民益把袁正峰拉到一旁私下交代,我走了以后可能由你全面主持工作,你要早做准备,戴县长那里我已经向他汇报过了,建议不要从其他地方另调同志来任书记,而是推荐你这个熟悉本地情况、干得正红火的镇长兼任。至于班子里的其他调整,你自己看着办,现在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阻力了。
袁正峰很是感激,唐民益对他这一路走来的点拨和扶持尽心尽力,大恩不言谢,他紧紧握着唐民益的手,表示自己一定为了云沟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辜负唐书记对他的栽培和信任。
唐民益微笑着拍拍他的手,提醒他也要注意健康,别为了公事忙垮身体,真到那一步又何谈鞠躬尽瘁呢?
袁正峰听得认真,把这份叮嘱牢牢记在心里,谷老看着天色不早,留他们一起吃饭,最后一回亲自去厨房端出为唐青宏炖的一大盅药膳。
第二天的晚上,得到消息的木家两父子也来了唐家,除了当面对唐民益表达感激之外,木谨还再三要求儿子一定记住唐家的大恩,以后有机会再涌泉相报。
木愚不擅言辞,从怀里掏出一个摩挲得很光滑的小老虎木雕送给唐青宏,说那是他自己学着雕的,早就想送给宏宏,但手艺不好怕被笑话,就一直留到现在才拿出来。
唐青宏仔细看了看那只小老虎,虽然线条还不是那么流畅,但每处细节都是用了心思的,尤其那小老虎脸上那憨憨的表情,还真是物似主人形,不由笑着露出脸上的两个酒窝,“我很喜欢,谢谢你。”
反正马上要走了,唐青宏懒得带那么多行李,就把自己那些被冷落已久的玩具全送给木愚,还有那些自己从没穿过的衣服,他都让木愚拿走跟袁俊分一分。之前妈妈和钱小天过来的时候给他带得太多了,从京里过完年回来又带来不少,他哪里穿得过来、玩得过来呀。
等爸爸的交接工作做完,父子俩本想静静静的走,让大家照常工作和生活的,但已经退休在家的马书记、袁正峰、许主任三个人结伴而来,非要送一送他们,结果还惊动了镇上的老百姓们,纷纷站在车前拦住路不让他们就这么走。
唐民益无奈地打开门下车劝慰大家,老乡们才不听他的那些大道理,一批人围着他不让路;另一批跑回家拿东西去了。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拦路的人越来越多,乡亲们送来的土特产都堆在路上,唐民益从未表露过离情的脸上也不禁动容,抬高手臂请大家不要太激动。
他清朗的嗓音变得有点沙哑,“大家的心意我领了,这些都是好东西,我也很想带一些走,但是车里放不下嘛。大家把礼物都拿回去,我非常感谢!我唐民益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以后有机会,我还要回来看望大家的,云沟镇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我就是云沟镇的儿子!”
这一番话把大家说得轰然叫好,已经有些女眷和老人在抹眼泪了,一个老乡压抑着伤感挤出笑容说:“从去年开始,咱们的日子变好了!家里有余粮可以酿酒了!唐书记,您不肯收礼物,咱们都听您的,起码喝咱一碗自家酿的粮食酒再走!”
唐民益看着这位老乡眼泪直淌的模样,当下也果断地点点头,“好,酒来!”
老乡赶紧把自己那坛酒开封,满满地倒上一碗,双手递到他的手里。
唐青宏的眼眶也湿了,平常他老是不准爸爸喝酒,可这时候他也觉得,这碗酒该喝。
其他几个干部都接过乡亲们继续倒来的酒,举起碗跟随唐民益一起对大家相敬,唐民益先对乡亲们深深鞠躬,才抬手仰头干脆地喝下那碗酒。
他喝得畅快、喝得豪迈,尽管这种纯粮食酒度数不低,他还是一鼓作气干完了整碗。
脸上迅速浮起红晕的同时,他又拉过跟他一样刚喝完整碗的袁正峰,拍着对方的肩膀向乡亲们交代几句话,“从今天开始,袁正峰同志正式挑起引领云沟镇发奋图强的重担,请大家一如既往,就像支持马书记和我一样,全力支持袁正峰同志的工作!至于我唐民益,会永远记住云沟镇的乡亲们,还有这些一起奋斗过的同志们!无论早或者迟,我一定会回来看看!”
在延绵不断的掌声和欢呼中,唐民益带着儿子再次坐上车,唐青宏看到坐在驾驶位的虞小栓也在偷偷抹眼泪。
袁正峰和许主任想跟着上车,还有好些话要跟唐民益说,却被唐民益阻止了,“你们就不要送了,镇上工作忙。心到了就行了,对马书记,你们要多关心他退休以后的生活,有空闲时陪他说说话,他心里挺苦的。”
许主任哽咽着连连点头,“是,我们会的,唐书记慢走,要保重身体呀。”
唐民益看着这个脱胎换骨的中年男人,对袁正峰露出微笑,把他们俩的手握到一起,“老许现在是一心做实事,很多方面都能帮你。小袁,能用的人都要用上,一个人做不完所有的事。”
袁正峰沉稳地应着声,拉住恋恋不舍的许主任,唐民益又冒出头来对马书记和其他干部百姓挥手,“大家不要送了!都回去吧!”
人群迅速散开了,让出那条离开云沟镇的必经之路。但那辆吉普车缓缓启动之后,人群仍然跟在车后不肯停步。
唐民益不断挥手让他们回家,他们却默不作声地一直跟着,唐青宏回头再三看去,终于没忍住自己感性的眼泪,把脑袋埋在爸爸怀里,浸湿了爸爸的短袖衬衫。
“爸爸,我舍不得他们……舍不得云沟镇。”
虞小栓也红着眼看向后视镜里那些默默跟随在车后的人们,“唐书记是真正的好官,所以大家才会舍不得您走。”
“宏宏,爸爸知道你很舍不得,但是该舍的时候就要舍。辛苦你了,跟在爸爸身边就是这样,我们还会更换很多地方,每一次你都这么难过怎么行呢?”
听着爸爸温柔中带着一点冷酷的安慰,唐青宏抬起小手想要擦干眼泪,“嗯……我是舍不得他们,但我不会因为他们留下来啊。我肯定是跟着爸爸走的,不管爸爸去哪儿,我都跟着您。”
唐民益闭上眼睛缓解那阵酒意,脸上仍然保持着平静的微笑,“爸爸没有骗人,我们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回来看看的,这里的工作……爸爸还有很多没做完呢。”
唐青宏看着爸爸有点疲惫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就懂了,爸爸还没有完全放心,即使对自己提起来的袁正峰也是。爸爸如此理智,并非因为冷酷无情,而是把那份情感埋藏得更深,升华得更高,把那些感性的呐喊化为更具体的责任。
57.九零年代
临湖县位于吴省西北隅,辖三十一个乡镇、总面积一千八百平方公里,总人口达一百六十万,其中贫困人口就高达一百五十多万,是竞州市人口最多的一个县,也是最穷的县,没有之一。
即使改革的春风早已经吹过大地,这里的经济仍远远落后于竞州市的其他县,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经济底子薄、人口众多之外,本地官员普遍老龄化,作风保守,集体排外才是关键。
一九九零年初夏,临湖县又有一位新任的县委书记即将走马上任,他年纪轻轻,不超过三十岁,却在官场内外都有着很大的名气,升迁速度如坐火箭。
这位唐书记八六年还在吴省允州市玉穹县下面的一个镇做代镇长,短短一年间去掉了头上的“代”字,还成为当地的党委书记,八七年就调任到西南贵省省会城市附近的一个县做了常务副县长,三年间陆续升为县长、县委书记,把那个距离省会城市二十多公里的小县发展成了县级市,在经济改革方面闯劲十足、屡创奇迹,身后又有贵省省委书记邹亦新一路保驾护航,政务上几乎没有人能给他任何阻力。
管辖区内经济腾飞的奇迹,让他成为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官场里关于他的传言很多,有人说他出身高门,又靠着邹亦新的关系才升得这么快,其实个人能力很一般,谁叫他有个漂亮聪明的儿子在省城上小学,几乎长期住在邹亦新家里,省委书记两口子私下还收了这个孩子做干儿子。
也有人说那个儿子其实不是他亲生的,是他从京里另一家大户抢来的,就跟做人质似的留在身边养着,平常对那孩子也不好,邹书记两口子是看不过去才对那孩子给予关怀,谁叫那孩子的亲爹跟邹书记关系深厚呢,估计是专门委托了帮忙多照顾着。这高门大户的事情太复杂,谁也说不清楚,只可怜了那个啥都不知道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