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师三爷带回来那会,他肤色黝黑,又高又瘦,一头瘌痢脓疮,浑身淤青伤痕,目光穷凶恶极,性情阴沉敏感,令人望而却步。把当时才三岁的林小鱼给吓哭了。
至今林小鱼都不愿意师三爷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因为“那真是太恶心了,恶心得实在无法忘记。光是想想,就食难下咽。”
师家的所有人,上至主人,下至佣人,见了他都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厌恶模样。有次他听见师老太太在念叨师三爷,不要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往家里捡。他站在窗口听了一会,终于等到了师三爷的回答。他默默地转身回了房间。
只有师三爷没有嫌弃他。他带他去医院,全程参与了他的身体检查。拿了消炎药和药膏,亲自照料他,吃药,涂药,洗漱,吃饭,教他读书写字,把他抱在大腿上,手把手教他临摹字帖,晚上给他掖实被角。
半年后,他头上坏死的皮肤组织脱落殆尽,露出健康的肤色,却不能再长出头发。师三爷两手托在他腋下,把他抱起来,举过头顶,晒在阳光中。
他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最后才乐呵呵地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大脑门。
“光头也好看,”师三爷安慰他道,“小葛是叔叔可爱的小武僧,是不是呀?”
他羞愧地低下头。
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可爱,并且害怕师三爷总有一日会发现真相,然后不再爱他。
他在心里无声地回答对方:
“三爷,我可以为你杀人!可以为你去死!”
可惜不久以后,师三爷结婚了。
新娘是养父的青梅竹马,她比他更早地出现在养父的生命中。婚礼当天,他一个人站在树荫下默默看着,养父牵着新娘满脸幸福地从他面前走过。新娘塞给他一份装帧精美的见面礼,他不敢让养父为难,只能“高兴”地接了。一转身就背着人把东西扔到垃圾桶,并且把林小鱼从她那得到的糖果全部踩烂。好不容易桑梓儿没了,却又来了个小少爷。后来,总算小少爷也离开了,马上又搅和进来个林小鱼,腾空冒出个徐博雅。一波又一波,没完没了。
现在,那双将他从绝境中拉扯出来的手,再次托在他腋下,作势要将他从座位上带起来。
师三爷很有点童心未泯。他喝完牛奶,见养子一脸傻气地望着他,忽然兴致一起,想要逗逗这个不苟言笑的家伙。
葛岳峙愣了一下。在他反应过来的同时,他的身体已经顺着师三爷的力道站起来,师三爷还在往上出力,他便配合地踮起脚尖,高一点,再高一点,到最后几乎踮成了个芭蕾舞的架势。
他犹豫了下,将手试试探探地放在师三爷肩上,不敢用力,虚虚地撑着。
他望着师三爷,腼腆地红了脸。他仿佛突然地退变成当年那个小男孩,被师三爷举在阳光中。
可惜他长得实在太高大了,师三爷没能真把他举起来。
“哎哎,不抱还没发现,咱家小葛已经长成了个大人呢!”师三爷欣慰地笑道。
葛岳峙维持着踮脚尖的姿势,快速的,含情脉脉地觑了他一眼,然后羞愧地低下头。
师三爷注意到他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一双骨关节突出,看着异常苍劲有力的手。
之前手掌藏在袖子里没注意,现在一露出来,手背上那几道新鲜出炉的红痕就格外显眼。红痕纵横交错,从破皮处渗出的血珠已经结了痂,凝住伤口。
师三爷把养子放下来,抓了对方的手翻转察看。
“这些伤痕怎么弄出来的,像——爪子?”师三爷疑惑道,“小斑斑?”
葛岳峙收手不及,只能喏喏地点了头,解释道:“它想去勾大厅鸟笼里的鹦鹉,我不让,它就发了点脾气。它挠了我的手后,还是把鹦鹉给吃了。”说着,他垂眉敛目,神情很是自责。
师三爷见养子如此忠厚老实,心中对小虎斑就生了点怒意。他颔首说道:“这事小斑斑做得不好,它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一只猫了吗!嗯,今晚好像都没看见小斑斑,小家伙跑哪去了?”显然,他对小斑斑没有回音一事还在耿耿于怀。
葛岳峙揉着手上的伤痕,说道:“可能出去玩了吧。它最近比较活跃,毕竟春天来了。”
——开玩笑!小虎斑今晚是肯定不能留的。留着小虎斑在这里,现在恐怕就没他葛岳峙什么事了哼。
他想单独跟三爷待一会容易么他!
师三爷以为小虎斑跟野猫约会去了,便有些忧伤。心道儿大不中留啊。
他攥了养子的手,想了想,便开解道:“这事是小斑斑的错,明天义父一定要批评它。小葛,你年纪比它大,是大哥,它还是个孩子呢,你别跟它计较,知道吗?”
“岳峙明白。”葛岳峙口中乖巧地应着,心想小斑斑虚岁5岁,在猫族里不算小孩了。
他用眼角余光飞速瞥了眼墙上的钟表。
十点了,师三爷的就寝时间。
可是师三爷好像没有发现。他今晚的精神似乎——异常亢奋?
可恶!在那个只有他跟徐博雅的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不知道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察言观色到现在,却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套出来。这样子,根本就没法集中精神做其他事情啊!
不行,必须尽快进入主题!
第13章:脱轨的一天
可恶!在那个只有他跟徐博雅的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不知道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葛岳峙眼盯着师三爷握着他的手,慢慢垂下眼睑。陷在阴影中的表情,阴鸷而凶厉。
他特地把小虎斑支开,就是为了这件事。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问出点什么来。当他破门而入,看到那种场景时,他的心情,别人是不会明白的。
锁门,闭户,关灯,衣衫不整,家具翻倒,还有那股弥漫在房间里的,是男人都会懂的气味。虽然师三爷看起来安然无恙,但是——但是徐博雅究竟做到了哪个地步?光是忆起此事,他都无法冷静了!
从师三爷的角度看,便见养子耷拉着脑袋,肩膀坍塌,神情沮丧而委屈。师三爷以为他是为小虎斑那一爪子在生气,立刻就愧疚了。他觉得。如果这事自己处理得不好,以后恐怕要引起养子跟小虎斑之间的矛盾。
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们之间有什么龃龉。
他带着养子坐回沙发上,手拍着膝盖,琢磨着怎么开解他。
葛岳峙见他如此,知道自己机会来了。他注视着养父线条柔软的侧脸轮廓,率先开口道:“三爷,其实关于表少爷的事情,岳峙有些话想跟你说说。”
“小鱼的事情?”事关小外甥的终身大事,师三爷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他蹙眉,严肃了表情,用探究的眼神注视养子。
“说说看。”
师三爷相貌四平八稳,垂下睫毛的眼睛双眼皮深刻,侧脸轮廓刚毅,很是威严。葛岳峙对他向来敬畏,特别是在耍心机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个乍看沉着冷峻的大汉,在他那张石像木雕似的脸皮底下,他的神经正打机关枪一样突突地跳动着。他像对家长撒了谎的小孩,对着仰慕的人犯怯,愧疚。可是非得这么做不可。
他避开家长那能直指人心的目光,暗暗掂量了语气,说道:“其实,之前为了更好地解决表少爷的事情,岳峙也稍微地补习了下那方面的知识。我有些疑惑,想着,也许您可以给我释疑解惑。”
说着,他抬头,眼神清澈,满脸孺慕地注视了师三爷,意思再明显不过。
无论是XXX,还是OOO,我懂的,完全专业,能甩小虎斑那种业余的几百条街。我还能发表听后感,做陈词总结。来跟我探讨吧,三爷!
师三爷悚然动容。
居然已经提前做好功课了?
居然问这种问题?
——完全忍不住好想回答啊!
开导求知若渴的后辈什么的,必须可以有啊!
此时此刻,师三爷的倾述欲再也控制不住了。
“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只是性取向的问题……巴拉巴拉……”
……另一方面。
夜深人静的空旷街道上空,正在不断回响着声声尖细的猫叫。
这叫声细长哀怨,令人闻之凄然。
在离师三爷房间几十公里远的一个宠物中心里,在叠放着无数猫狗笼子的某个房间中,小虎斑正瞪着眼睛,倒竖着皮毛,对着闭紧的笼门嗷嗷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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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窗外阳光灿烂,晨风习习。街道渐渐热闹起来,远远的,街头巷尾的吆喝声,赶车声和说笑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小吃摊上冒出的腾腾蒸气,覆盖了整片市区的天空。
然而,这繁华祥和的一切,却使师三爷感到深深的担忧。
师三爷正对着大街坐在飘窗前的餐桌上,两手交叉,支肘托腮,蝶翼般的睫毛往下扑洒,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目光发直,但是直得刚毅矍铄;神情呆滞,呆滞中又怅然若失。总之,乍一看,厌世得十分有深度。
葛岳峙顶着大太阳从外面走进屋来,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顿住了脚步。
透过玻璃窗投射进来的晨曦,似暖金又似琉璃,铺洒在师三爷身上。把他凝成一座沉思者。今天他穿的是纯棉粗布长衫,版式简约,得体大方。因为南方的清晨略带凉意,肩上又披了件薄薄的风衣,花纹是藤蔓版画,一针一线精细繁密。
可是,显然这都是些秋装,并且是深秋装,加棉的!
现在可是春天。三爷居然穿错衣服?他可不是不修边幅,应付生活的人!
不对劲!三爷有心事!葛岳峙心中一动。
昨天的事情还没释怀?不对,后来他已经从毫无心机的师三爷口中,旁敲侧击地把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套了个一干二净,师三爷在他的“鼓励开解”下,已经彻底把徐博雅当成“修身养性计划中一个小小的挑战”,“成功的垫脚石”,“生命中不起眼的小插曲”了。
那么,是林小鱼的事情恶化了?不对,虽然和谈锋的谈判失败,可是林小鱼还在他的监视之中,林小鱼的老师,同学,都是他的线人。
难道是师家出事了?最近国内政局逐渐明朗。顺应时代潮流,人民对接轨国际的愿望日益迫切,这种迫切,使得在这场政治角逐中,改革派牢牢占据了上风,而保守派的地位岌岌可危。可是师三爷是从不关心政治的啊!要他为政治烦恼,恐怕他还不知道从何烦起呢。
如此看来,就是师三爷本身的问题了?什么问题?根据他对养父的了解,真相只有一个!
只一眼,电光火石之间,葛岳峙便在脑子里把师三爷烦恼的真相全推敲了出来。他了然于心,举步朝还在发呆的养父走去。
“三爷。”他停在师三爷身边,扶着桌角单膝跪下,仰头凝视对方。
师三爷保持姿势不动,将视线转到他脸上。
葛岳峙深深地凝视他,眸光温柔动人。置于桌上的手慢慢移动,同时嘴里和声说道:“昨天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徐博雅也好,表少爷也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着痕迹地握住了师三爷放松下来,搁在膝盖上的手。
师三爷幽幽喟叹一声,将养子的光头抱被子似的抱进怀里。他将脸颊贴在上面,漫不经心地蹭。一边蹭,一边惆怅道:
“唉,哎,往常,现在已经浇好花,喝好茶,喂好鱼,打了太极,练了书法,杀了一盘棋。现在,一件事都没做。今天突然少了两个钟头,这么多事情,每件都很重要,完全不知道从哪件事开始好啊!”
师三爷修身养性三十载,不想一时手抖,昨日一日内连破N项纪录,包括动粗,爆粗口,关注旁门左道知识,熬夜,早上还赖床不起,一直睡到8点钟。
现在,一向按部就班的他生物钟混乱,方向感减弱,面对这反常的现状,他心底生出列车脱离轨道,飞机偏离航道的强烈危机感。
葛岳峙耳边听着他长吁短叹,神情却十分愉悦享受。他将脸顺势埋进养父胸口,聆听他的心跳,嗅闻他的气味。电流从被养父触碰的头皮朝四肢百骸窜动,在血液和神经中枢中激起阵阵电花。他浑身酥麻,肌肉紧绷,舒服得眯起眼睛,喉结蠕动,浑身的毛细孔都舒展开了。
世界上如果还有一片净土,大概就是这里了。他想道,三爷的手果然是带着电流的。
师三爷总有自己一套逻辑,葛岳峙也无法撼动。所以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先把今天混过去算了,从晚上开始再将一切导回正轨。现在,由他去把8点前的任务完成,师三爷可以假装一切如故,进行8点后的生活节奏。
师三爷觉得此法甚好。于是,他自欺欺人地过了一个早上。直到从宠物中心逃出来的小虎斑一脸惊慌失措地扑进他怀里。
师三爷顾不上被溅了一纸墨汁的宣纸,忙搁了毛笔,抓着小儿子两只爪子前后左右地察看。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斑斑,你的皮草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被抢劫了吗?”
小虎斑把身上的草屑泥巴抖擞开来,顶着一头凌乱的发型,朝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作为回答。被某无良养子设计关进宠物中心打疫苗的小家猫,开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起它的满腔悲愤。
师三爷把小虎斑抱在怀里抚摸,越发忧心忡忡。
“儿子,你别乱跑啊,现在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你是不知道,人类中还有一类人叫做徐博雅呢……”
小虎斑张牙舞爪:“喵呜喵呜!”
“什么,你是有冤屈的?”师三爷大怒,“难道不是抢劫,而是绑架?好,你说,凶手是谁?爸爸给你报仇!”
第14章:隔壁房间里的偷窥狂
师三爷把小虎斑抱在怀里抚摸,越发忧心忡忡。
“儿子,你别乱跑啊……”
小虎斑:“喵呜喵呜!”
“什么,你是有冤屈的?好,爸爸给你报仇!你说,凶手是谁?”
小虎斑跳下他的膝盖,飞箭似的“嗖”的下就蹿了出去。不一会儿,它嘴里叼着件蓝色细纹衬衣,一路拖着跑了进来。
它将衬衣一把甩在地板上,然后对着它又叫又跳,不时做出各种龇牙咧嘴,匍匐跃起的攻击动作。
师三爷蹲下身,两指挑起那件衬衣。他认出了这件衣服的主人。
“你是说小葛?”
小虎斑:“喵呜喵呜!”
师三爷慈爱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好孩子,不就是一只鹦鹉大的事情么,爸爸还以为你被绑架了呢!待会爸爸再给你买几只就是了,环肥燕瘦,任君挑选好吧!你啊,已经抓了你大哥几爪子了,还都见了红,这事就算了吧,咱们家和万事兴!”
小虎斑:“……”
喵星人有苦说不出,气得直挠墙。
它决定今晚要去葛岳峙的床单上打滚,便便,以泄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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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岳峙当然也不会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去喂鱼种花,他的日常工作可不少,不仅数量庞大而且种类复杂。处理完这几天分公司累积下来的业务报告后,他还得去关注林小鱼那边的进展。
虽然林小鱼最近挺安分守己的模样,也没敢再在师三爷面前叫嚣着什么恋爱自由,但是葛岳峙从对方的作息时间,上课的分神次数却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单拿放学接送的时间来说,学校放学是下午4点30分,林小鱼就是要绕过整个操场,也不需要花掉一个钟吧。总是说上洗手间,整理作业,和朋友聊天。小孩是什么时候养成这让家人等的坏习惯的?今天是周末,他竟然还要去同学家补习,勤奋得有点过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