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堆叠着万具尸首,血流成河,恍若人间地狱。
洛紫华早已杀红了眼,追着那逃窜的太监宫女便不放,谁知几人逃到一座森然的建筑前,便销声匿迹没了踪影。
洛紫华疑心顿起,径直走了过去,只见那殿门口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藏经阁”,阁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横冲直撞不知毁了多少珍奇,骤然出现在眼前的一抹幽光冻住了他手中的利剑。
“我听说,同时看到日月之樽的人只能活一个。”
付颜幽冷的声音从那唯一的亮处响起,洛紫华这才看清,那赤金台上架着一只荧光的碧玉酒樽,樽上凝着一层寒霜,半盛美酒,映着樽壁的睚眦纹样,古旧而庄严。
“这就是日月之樽……”
传说大靖初年,靖扬帝洛湘称天助圣朝,九霄神灵赐宝一件,名作日月之樽,可保大靖百代无忧。樽在天下安和,樽亡四海皆乱。百年来百姓视它为镇国之宝,要有人毁它,当千刀万剐。
付颜举起玉觞饮尽了美酒,“思无邪,倾之日月思无邪,可日月,你又能否知道我的命途,大靖的命途。”
京都已是血流成河火光冲天,白银踏过这兵荒马乱,血蛹中的尸首容颜难辨,那孤鬼的哭号和着烈火响彻云天,似乎是要撕裂人间阔土,与日月同朽。
尸骨当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仰面跪着,一袭白衣散着桃花印,凄艳绝伦。
白银走上前去,这才看清,那不是桃花,是殷红的鲜血。
“楚公子……收手吧,别杀了。”那少年正是琅琊,此刻他跪在白银面前,重重叩首,清秀的脸上尽是血迹,早已看不真切。
白银单膝跪下扶起琅琊摇摇欲坠的身躯,“你来干什么。”
“别杀了,大靖的百姓也是人,若他们甘愿归降,饶他们一命……”琅琊又叩了下去,久久没有起来:“别杀洛紫华,他不能死,四方蛮夷进犯,他若死了,谁来救难民于水火,谁又能平定的了这天下?楚公子,你一心只有杀戮,报了你心头之恨,却又一手造就多少与你一样的孤苦少年,收手吧……”
“你让我放过洛紫华?”
“你去过边疆受难之地吗,那些蛮夷敲人脑吸人血,将无辜百姓活生生剥了皮挂在树上曝尸,你苦,他们更苦,求求你楚公子……放过他们吧……”
记忆铺天盖地的涌入白银脑海,曾经跪在商铺门前一天一夜求一个馒头填肚子,曾经因为偷一个肉包子被抽的体无完肤,曾经装成瘸子讨饭被揭穿,脸被掴得肿了三天……那些日子,那些为了生存受尽折辱的日子。
琅琊刚要开口,眼前却被一片血红覆盖,白银出手,一刀划过他脖颈,似是终结了自己颠沛流离的曾经。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吾愿与君绝。
藏经阁内,日月之樽前。
“紫华,你真爱他爱到生死不计?那么个不干不净任人践踏的风尘中人,到底好在哪里,能让你如此恋恋不忘?”
洛紫华浅笑,如情人般温柔的拂过小指那一缕青丝:“红尘若无他,日月皆无华。风尘中人怎么了,过往不堪又怎么了,这天下谁能像他一样,给我温酒给我唱歌,给我弹琴给我送茶,夏天给我赶蚊子,冬天给我铰指甲,缝过我的衣服吃过我的剩饭,包过我的伤口擦过我的眼泪。就是我死了,去过奈何桥,我也要一脚踹翻孟婆手里的黄汤,在水下等五百个轮回,来世再去寻他一次。”
奈何桥头说奈何,忘川水下怎忘川。
付颜怔了片刻,随即又满上日月之樽,踱步走到他面前:“这诀别酒,作杯欢,亦是你口中的思无邪,敬你。”
洛紫华伸手,却只见那樽上青光映着他笑容惨淡,刹那间成了末世残阳。
“啪”的一声脆响,天下至尊应声碎在地上,烈酒醇香,此刻也寒了人心。
付颜一把抓过洛紫华的手,将他握的利剑狠狠刺入自己腹中,血霎时涌上喉咙,他的话也随之字节不清:“我等你……在地下,等你……”
阁外顿时灯火通明,宫中侍卫杀了进来,“嗖”的一箭正中洛紫华左眼。
“他毁了日月之樽!”
“杀逆贼,千刀万剐!”
洛紫华一把拔出剑,顾不得疼痛,撕下一块布帛蒙上脸便冲出门外,他已没了武功,又身受重伤,一路九死一生,在漫天杀喊声中好不容易逃出了重围。
“银,开门,银!”
门“哗”的一声大开,洛紫华冲入房中,捂着淌血的右眼靠在床沿:“快走,我带你走。”
白银扶他躺下,轻轻浅浅笑道:“我不走,就在这。”
“可是……”
“你受伤了。”一层层解开他身上的血衣,白银嫣然吻住他的唇,吻的极深,情却极薄,“紫华,我的皇上,你知我是楚滟川,为什么还不杀我?”
楼下已是杀声震天,“剐逆贼,祭日月”的呼号和着火光,搅得人心神不宁。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问你,为什么不杀我?”白银握着匕首抵上洛紫华胸膛,长长划下去,血蔓了出来,滚烫的一滴坠在床头,也坠在他心间:“若我想杀你,你可愿为我赴死?”
洛紫华身子向前一倾,匕首刺得更深,血染红了白银衣衫,“洛紫华一条命放在这里,你若恨我,大可拿去。”
白银笑的更惨,从腰间取出一只玉匣,那当中的活物见血便欢,全然不顾地挤进洛紫华伤口,“皇上,我算计了一生,只没算到两件,其一,便是这‘忘’会在我身上,其二,是我的心。”
“你……”
“我爹牺牲了我和汝枫来救你,你不该杀我全家。”白银说着解开衣带,任那一层薄纱从肩头一直滑落到腰际,“我落魄以后,为了生计什么都做过,十几岁的少年,除了身体一无所有,我早已是一身污浊不干不净,配不起皇上九五之尊,更受不起您如此大爱。”说着他去指那身上烙着的斑驳疤痕,擦伤,箭痕,鞭印,针孔,看上去触目惊心:“我说过,我不是你的心腹,只是你的玩物,是你手中一件工具。多谢皇上的赏赐,只是这赏,滟川以后怕是再无福消受了。”
“你不会死,我不准你死!”洛紫华不顾那匕首刺入胸膛,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我带你走,再不沾手这人间繁华,不管我欠你多少,我全部还给你,你……”
白银笑出了声,轻轻吻过他的唇,只是擦过,像蝴蝶眷恋一朵花的温暖:“可我这身子,早已经千疮百孔撑不下去,现在我又把‘忘’给了你,估计能活过两天就是万幸,纵你招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这条贱命了。”
“你既然恨我,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这不是我问皇上的么,为什么,呵呵,你不知,我也不知,这天下容不下你我二人,如今我已是油竭灯枯,杀不了你,就只求天上地下,再莫与你相见。”
两蛊相杀,同灭同朽。
洛紫华尝着这久违的蚀心之痛,任那蛊在血液中撕咬叫嚣,痛到深处他竟笑了出来:“你真恨我恨到这般,任我把自己烧成了灰,也捂不热你心上那片荒雪?”
“我不恨你,无爱无恨。”白银披上衣服起身,浅浅说道:“皇上可还记得我替君城疗伤的那晚,你曾答应我,日后许我向你提个条件。今天我就趁着最后的机会用了,我要皇上活着,早日君临天下平定四海,坐拥这江山如画,永永远远把我忘了。”
说罢他推开窗户,俯看那乌压压的人群,“诸位不用找了,毁日月之樽的人是我,千刀万剐,在所不辞,只是在下有个请求,求诸位留白银一只眼,算是给皇上的贺礼,也祝盛世明君,风流天下万寿无疆,最好活上个千年万年,再莫到地下叨扰白银的清净。”
31、忘川
行刑之日白银如愿以偿换了件干净衣裳,右眼蒙着白布,他嫌难看还让画师在上面画了朵红莲,自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那一颗凄艳的泪痣藏在布下,倾城的容颜也显得无悲无喜。
最后一碗饯行酒是洛紫华送的,满目不堪的凝视着他,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思无邪,呵,皇上真是好趣味,一手毁了这世上多少无邪,却又凄凄惶惶后半生来回味。”
正是那回味的满口清苦,才让人忆起初沾舌时那一缕甘甜。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见他不语,白银又问了一句:“不想说什么吗?”
说什么?洛紫华苦笑,说你曾诺我一片真心三冬白雪,说你曾许我赤胆忠心死生不计,还是说,你在三途河畔走的慢一点,等等我?如今你这种种爱恨痴嗔不过做戏一场,我是戏中之人,演到如今已经肝肠寸断,却还要厚着脸皮拍手叫好?
白银笑如末春桃花,凄艳天下:“算了吧,自己种下的果我自己来尝,我累了,皇上此情太过抬举在下,在下受的心力交瘁,只愿忘川河水收了我这把骨头,奈何桥头一碗孟婆汤了却我此生种种,若真再有来世,誓不为人。”
说罢他转身走向刑场,天落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在监刑官的签筒里,飘在市井散发着淡淡鱼腥味的菜架上,飘在刽子手明晃晃的剐刀下,冷了几载春秋。
“银,爱也好恨也好,洛紫华只求你在三途河畔经过时还记得我,哪怕只有一点点……记得我就够了……”
忘川,脚下踏着的仿佛是忘川之水,经过彼岸花开的亡魂之路泻入人间,将我这一世漂泊孤苦伶仃化成虚无,洗净我这一身污浊,骨葬河底,永不轮回。
“天冷了,我们回去吧。”和清抖落袍子上的积雪,转身看了眼君寻:“就这样结束了,也好,也好。”
白银特意嘱咐了刽子手先不要剐脸,他要亲眼看着洛紫华,笑吟吟的看着他从痛苦到慌乱到绝望再到虚空,就这么彼此遥望彼此错过,仿佛就是你我一生的宿命。
凌迟要剐三千多刀,两天两夜,到最后人群都散尽了,只有洛紫华孤身一人站在刑台下,静静地看着那一抔枯骨。
一步步挪上前去,他跪在被血染红的木桩前,依旧深情的抱起那白骨,如情人呢喃在耳:“我带你回家。”
这天下锦绣三千麟台落花,再不会有人与我同看。
这人间珍馐玉食万顷荣华,再不会有人与我同享。
这十丈软红人心欲壑,你站在冥河那边,笑容不朽看着我一生度不过红尘,一生放不下执念。
只是,那朝夕相伴的日日夜夜,在你心上真的就什么都不是,我对你的温柔残忍,你就真的半分也没留在记忆里?
清风吹散了他指上的发结,一缕青丝随风堕入天涯,洛紫华没去追,也自知追不上,到最后,你竟连这点情分也不肯留下。
“王爷,我们回去吧。”
“不,银在这里,我等他一起回家。”
君城抿着嘴唇,终于还是戳破了:“白公子已经死了。”
“他没有!没有……”一对凤眼张的浑圆,洛紫华脱下袍子披在那堆白骨之上,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天下,河山,百姓,与你相比不过一堆草芥,可为什么我倾尽了血与泪,却依旧换不回你的原谅,得不到你半分真心,我洛紫华的感情当真如此廉价,一旦付出必得伤害?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
漫天落雪凄迷,一个孤独单薄的身影捧着一抔枯骨,如怀抱着挚爱的情人,渐渐消失在溟蒙荒芜的天际。
我们一直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开。
32、奉子荣华
日月兴替,新帝即位,改国号为“滟”,开创了国盛民兴的“天宝治世”,平反旧年包括玉面蛊父判国在内的多桩冤案,为天下所称叹,史称“怀川帝。”
只是登基大典一直未办,众臣进谏,帝却只笑笑回道:“朕替亡妻服丧,如今丧期未满,再等等吧。”
“皇上,国母一位一直空缺,皇上亦不曾纳妃,这‘妻’……”
“是朕爱慕了多年,却未有幸迎娶的一位美人,除了他,朕怕是再难对庸脂俗粉动心。”轻轻抚弄着一只玉匣,帝神伤,又问道:“君城出京了?”
“顾大人辞官,皇上也准奏,他今日一早便启程归乡了。”
“随他去吧,汝枫定也想他了。”帝纤长的五指拂过玉匣,摆摆手道:“没什么你可以下去了,朕想同他说说话。”
朝中群臣皆知皇上有个习惯,走到哪都不忘带这只匣子,有时还会同它讲些凄凉的情话,不免让人诧异。更让人诧异的是,皇上那双眼似乎不是属于同一个人一般,右眼瞳仁虽明若琥珀,美的让人心醉,却又似凝了万年霜雪,帝欢它不欢,帝泣它不泣,只是漠然的看着金銮殿上一幕幕悲欢离合。
丧期服满,帝应群臣之意正式登基,君临天下。
紫云缭绕着龙辇辘辘,洛紫华坐在华盖之下,一袭龙袍玄衣红裳,珠玉冕冠皂色短靴,眉目如画不怒自威,那气概绝胜当年名贯天下的老王爷洛阳三分。
“时值乱世,付颜篡权,以帝英明神武……”
尖声锐气的老太监宣告之声响彻四隅,洛紫华缓步踏上红毯长阶,眼前是金玉满堂权盖天下,如今他也应那人之意,心甘情愿在这金丝牢笼中坐拥江山如画,看尽红尘落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百官高呼之中,皇上将那怀中的玉匣缓缓打开,捧出一颗森然的颅骨放上龙椅:“洛紫华应你,不立后不纳妃,一生只爱你一个,应你在登基时带上你,让这普天皆知你是我洛紫华此生唯一,应你让你坐这龙椅,看江山万顷盛世燕歌……只是,你容我任性一次,不应你一次,银,我想记得你。”
言罢他转身走下宝台,跪于百官之前,声如蒲牢响彻云霄。
“吾皇万岁万万岁。”
幻觉般,一颗清泪从他那不悲不喜的眸眼中滑落,被晨风吹成薄雾,渐渐坠入湛蓝如水的苍穹。
【赋滟川】
杯酒笙歌坠柔肠
且说解忧碎杜康
忍把欢愁作宴飨
醉笑陪公三万场
飘零难拾江南绿
几堪回首几成殇
信手清风词千行
谁家少年自轻狂
曲尽城惊蔑兰芳
红袖招尽说痴妄
艳杀桃花贯天下
看尽浮华笑且忘
青旗沽酒月下尝
赤焰焚空血满觞
流年付水爱恨藏
举樽且说日月长
与子纵马共持缰
笑含杯雪情薄凉
宠辱休戚弦上过
几经苦楚卧薪尝
人世冷暖赴春葬
三生桃花共谁赏
江山万顷尘万丈
天下坐拥痴成狂
青丝绕指绝红尘
一念难释恨自伤
万刃剐尽蚀心怨
笑颜不朽尘世荒
遥寄忘川收艳骨
再说浮生情两厢
【奉子荣华】
月华觞满恨阑珊
沾酒纵歌说杯欢
无邪思尽共冷暖
纵马天涯付笑谈
几经月下望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