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赵绥充满善意与期待地把汤碗扔到了谢清身上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良久,赵俨只才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俯身把儿子抱了起来,远离对他怒目而视的怀卿,问道:“阿绥为什么要用碗砸阿舅?”
彼时的阿绥是无法回答父亲这个问题的,而多年之后,他早就不记得自己还曾经干过这种蠢事了。赵绥一生英明天纵,比起他的父亲又多了几分锦上添花的宽和仁慈,可唯独对待自己的心爱之人,却总是错付他意。追溯起来,原来是从这时就注定了的。
一向言语不怎么利索的赵绥,却在这一餐饭的时间里,实现了质的飞跃:赵俨只和谢清同谢后道别时,赵绥突然出现在谢清脚下,拉着他长可曳地的袍袖,奶声奶气地叫了句:“阿舅!”
谢后异常惊讶。她大惊小怪地抱起儿子,让儿子的视线与谢清持平,同时口中说着:“阿绥,你再叫一次好不好?”
“阿舅。”赵绥看着谢清漂亮的脸,留下了一行清澈的口水,赵俨只不知想到哪里去了,瞬间就黑了脸。
回承德殿的路上,赵俨只忧虑地对谢清说:“看来阿绥是真喜欢你啊。可这孩子怎么能往喜欢的人身上泼汤呢?三岁看老,三岁看老,我现在就开始担心阿绥娶不了妻了可怎么办?”
谢清好笑地看着赵俨只,低声调侃道:“太子怎么会娶不到妃?陛下多虑了。”
赵俨只看上去又多了点信心:“对,怀芳说得有道理。给儿子强娶一两个美人,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谢清:……
谢清压根没有考虑过赵俨只会让他回家的可能性,因此晡食过后,他连提都没提这事,乖乖跟赵俨只回了承德殿。左右还有平原的事没有说;那事真要细说起来,恐怕一夜也说不完。
他二人一回到殿内,赵俨只便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命令侯在一边的内侍宫人道:“都出去。”
赵俨只神秘兮兮地绕到帷帐后,窸窸窣窣捣鼓了一阵,抱出一大卷缣帛来。他兴致勃勃地招呼谢清:“怀芳来看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弄出了个什么好东西。”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缣帛展开来。
那是张类似地图的东西。说“类似”,是因为那一大卷雪白的缣帛上,地势脉络都不仅仅是简单的勾勒,而是将谢清喜欢的山山水水描绘得极尽曼妙。那图实在太大,两人只得趴在地上看。
赵俨只的手指从图上划过:“怀芳你看,这里,这里,这都是我们的。我每得到一块地方,就在这图上画出来,以后我要把这卷缣帛画满。”他伸出手去够那图上方大片的空白:“这里匈奴,我们得要,我们好去看看大漠雪山。”然后他又把身子向下挪了挪,道:“这边西南,我们也要,听说这边四季如春,要是有机会,咱们也在那住些日子……”
赵俨只兴奋地描绘着他胸中的宏伟蓝图,大概觉得趴着的姿势比较累,所幸就躺了下来。他把手臂伸展开,垫在谢清脑后,跟他肩并肩躺着。他们眼中的是承德殿曾经遥不可及的殿顶,赵俨祗怀里是他曾以为一生都无法拥有的谢清。
那一天的赵俨祗对谢清耳语,出口却是几近郑重的誓言:“这卷江山图,只有你和我见过,待我把它画满,便送给你。我要你富有这天下的名山大川。东海碣石,北地大漠,抑或碧落黄泉,此生唯愿与君同赏。”
画栋雕梁,金阶玉堂,终将埋没于漫漫韶光。少年可知一诺千金,此后尚有山高水长,怎可轻易就许了人仙乡?
赵俨祗一点点把谢清收进怀里,温热的唇印在他的额角。怀里的人有些僵硬,却没有推开他。赵俨祗轻笑了一声,喃喃道:“别怕,怀芳,别怕,交给我吧,都交给我。”
谢清紧紧闭着眼,睫毛不安地颤抖着。他咬着唇不说话,却慢慢把依然有些僵直的手臂环上了赵俨祗的颈项。
赵俨祗脑子里一下就炸了。他把谢清的腰揽得死紧,滚烫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谢清脸颊,耳际,下巴,唇角……
赵俨祗狠狠吻上谢清看起来十分诱人的唇,厮摩舔舐。可他很快便不满足于这种简单的触碰了,于是便迫不及待地把舌头探了进去。所有的技巧与挑逗这时都想不起来了,赵俨祗只凭着本能在谢清的口腔里搅动着,同时不知餍足地只想往更深处探去。
在赵俨祗把自己的衣服扯得乱七八糟以前,谢清不得不出言阻止。原本环在赵俨祗颈上的手此刻正攥着他胸前的衣襟,谢清依旧紧闭着眼,颤声求道:“别,别在这。”
谢清的求恳让火热的气氛一下子旖旎起来。他温润的声音仿佛一湾清泉浇在赵俨祗心上,让他稍稍找回了些许理智;他暗暗责怪自己简直像个没开过荤的毛头小子,自己丢人也就罢了,可万一吓着他可如何是好?赵俨祗忙爬起来,一边连连说着自己唐突了,一边把谢清抱起来向殿内走去。
那晚赵俨祗除了开头时的些许失控外,一直都极尽小心地克制着自己,唯恐谢清有一丝不适。虽然没有了平时肆意纵情的快感,但他看着谢清从起初的僵硬到后来的柔顺,再到最后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着紧紧攀住他,只要撬开他的唇便能听到他想要他发出的声音,赵俨祗突然觉得生命都完满了。
谢清其实还想跟赵俨祗说说平原的事,却在他仿佛永无止境的索取中,终于不支地睡了过去。
谢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觉得全身都疼,尤其腰间那个位置,简直不像是他自己的了。谢清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难过的低吟,赵俨祗立刻狗腿地凑了过来:“怀芳,要什么?”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同样“操劳”了一整夜的赵俨祗看起来竟然比平时还更神清气爽了些。谢清看了他一眼,实在没那个精力为两人鲜明的对比而不平,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怀芳先别睡,起来吃点东西。”赵俨只心情大好地哄劝着。
谢清实在太困,任谁劳神费力两个月,又长途跋涉好几天,再马不停蹄地被这样折腾一晚上,都不会精神到哪去。不过出于礼仪,谢清还是勉强抬起眼皮看了赵俨只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就是在说:“快走开别烦我。”
赵俨只哪里是会被人家一个眼神打败的人。他打定主意要让谢清吃点东西,于是灵机一动,在谢清耳边说道:“怀芳,起来给我讲讲平原的事。”
果然谢清在听到“平原”两个字后立刻清醒了不少,他强打精神坐了起来,不适地“嘶”了一声。
赵俨只忙扶住他:“你起来干什么?躺着说就可以了。”
谢清责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力地说道:“胡闹,说正事呢,躺着像什么样子。”
赵俨只只好替他在腰下垫了两个枕头。
谢清其实还想正襟危坐地跟他说话来着,不过在赵俨只的强烈反对下,不得不作罢了。反正看他现在的这个样子,估计坐也坐不了多长时间。
赵俨只趁着谢清叙事的时间,给他喂了一碗汤和一碗粥。喂完之后赵俨只就想让他躺下继续睡了,不过谢清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谢清越说精神越好,赵俨只却看着他的黑眼圈揪心。他忍不住反省,自己的策略是不是有些过激了?
明明知道这个人一说起正事,天塌下来都不会理,更别说只是他自己不舒服了。
于是赵俨只所幸把话题引到自己最关心的地方,开始了他全程除了装作耐心倾听实则只关心喂食外的第一次发表言论:“怀芳,害你差点掉下堤坝的人是谁?”
谢清愣了一下,他明明才刚说到那桩粮食掉包案啊。
赵俨只不耐地摆了摆手:“我对那些贪腐之类的破事没兴趣,眼界只有几袋粮食这么宽的人,能翻出什么大风浪来?回头给平原郡换个可靠点郡守,叫他去慢慢整顿就是了。哪有六百石的小吏也叫你来操心的道理?你想累死自己吗?”
谢清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就老老实实地跳过了这段,开始讲他在黄河大堤上发生的事情。
赵俨只听得直皱眉。虽然此刻人就好端端地在他眼前,他还是忍不住后怕。如果当时没有虞长青,如果当时虞长青稍微慢了一步,如果……死士毕竟做不到瞬移,所有的如果全都是他所不能承受的后果。
想到这里,赵俨只突然无比感激起谢清去往平原路上的那场大雨,感激起老天让谢清在那场雨里生了场病,因此才让他遇上了之后救了他性命的虞长青。
“那位虞先生,怀芳何时帮我引荐一下吧。”
第59章
“那位虞先生,怀芳何时帮我引荐一下吧。”赵俨只诚恳地说道。
谢清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虞长青是个难得的文武双全的人才,谢清觉得他一直跟着自己实在是太委屈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结束了。话题又回到了差点要了谢清性命的那块石头上面。
有关谢清的事,赵俨只总是很容易头脑发热失去判断能力。能查到真相当然好,查不到也没什么要紧的;赵俨只并不十分在意这事到底是真的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本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原则,比起让谢清在这劳神费心,他倒是更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害他的嫌疑人干掉了事。
就算是迁怒,也该轮得到了。
谢清倒是觉得,自己根本没干过什么缺德事,自然也不会有人丧心病狂非要置他于死地;如果非要找个理由的话,大概就是周家那块田了。他看到赵俨只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连忙提醒他道:“陛下不要轻举妄动,那人身后十有八九便是周家人。”
不管哪个是无辜的,到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赵俨只一经谢清提醒,自然是要更加在意“大鱼”一些的。他点了点头,暂且放弃了简单粗暴的暗杀,转而去思索当时的事了。
那天谢清越说越有精神,直到赵俨只忍无可忍,骗他喝了安神汤才沉沉睡去。赵俨只松了口气,鬓角竟然见了汗意。他看着心爱的人沉静柔和的睡颜,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满足感。
第二天谢清亲自去请了虞长青来。虞长青跟着谢清回到长安的时候,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谢清得即刻去见赵俨只,所以就先给虞长青找了个驿馆。这会谢清思索起虞先生的住处,觉得颇有些难办。
让他住在谢清家里自然不合适。谢清一个月里少说有二十天住在广明宫,导致他的妻子长期独居,这种情况让虞长青住进去简直不能更难看。于是谢清思来想去,想到了自己成婚前住过的那座小宅院。那院子虽然小了些,但胜在优雅别致安静舒适,还有三两仆从侍奉,显然太适合虞长青一个人居住了。
被天子亲自接见实在算是个不小的荣耀,但虞长青却是明显的兴味索然,浑身上下弥漫着“我去见他只是给你个面子”的气息。他穿着一身旧衣服,戴着洗得发白的布冠,没精打采地跟着谢清进了广明宫——起初他还想穿日常打猎时的裋褐来着。
赵俨只召见他一是为了表示感谢二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最后才是想用这个人。他们两人都不傻,交谈了几句赵俨只就发现虞长青根本没有出仕的意思,也就压根没碰那个钉子。
不过,不愿出仕却甘愿跟随谢清,再配上虞长青英武俊朗的外形,出于护食的本能,皇帝陛下的思路显然已经在一条歪路上策马狂奔起来。
“……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先生救了怀芳一命。”赵俨只突然又把话题转回到道谢上来。
这个跳跃程度显然让虞长青有些不适应。天子早在他一进门时就已经道过谢了,虞长青可不认为他有天大的功劳能叫天子谢个不停,不过他在短暂的愣怔后,还是赶紧礼貌地答道:“臣不敢,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谢清简直太了解赵俨只了。他哭笑不得地想,天子自己喜欢的东西便要以为天下人都喜欢,容不得别人多看一眼;但别人要是真的不放在心上,他又要不平起来。谢清觉得皇帝陛下的思维与行为都有必要纠正,不过当务之急显然是严格控制话题的走向。
好在赵俨只理智尚在,还懂得点到即止这个道理,隐晦的示威之后,赵俨只便开始同虞长青说起平原县的事来。
当然重点还是黄河堤。
虞长青的描述为赵俨只提供了新的线索。比如,赵俨只如今已经可以断定,这件事绝对是人为。至于被黄河卷走的石头、被大雨冲刷的证据,以及被人为修理好的堤坝被破坏的痕迹,根本不在赵俨只的考虑范围之内。
赵俨只的想法与辛绾的说法如出一辙:事涉谢清,他才不会在意那点细节。
决定性的证据并不属于细节这种常识,依旧是细节之一。
赵俨只觉得把那块石头让给谢清的谢承钧显然更可疑,但他的行为却又在情理之中。于公,谢清是他应该讨好的对象;于私,谢清是他家长辈。所以他让出个好地方来给谢清站,也实在无可厚非。
而平原县令杜禹则不同,纵观他的一切行为,至少表面上是称得上不卑不亢,忠厚耿直的。不刻意讨好谢清,公事上也一点不为难,若是要挑错处,大概只能说是能力不够。可也有时候没有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了。
赵俨只觉得,嫌犯甲与嫌犯乙,着实让他难以取舍了。
谢清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赵俨只又听虞长青说了一些明显是敷衍的歌功颂德的废话后,才发现谢清已经半天没插过嘴了。
“怀芳想什么呢?是累了么?”赵俨只关切地问。
虞长青莫名其妙就感觉到一阵冷风吹过。他想,天子还真是十分地体恤关爱臣下。
“啊?陛下恕罪,臣惶恐。”虞长青觉得谢清这话就像是说“臣饿了”一样自然,十分没有惶恐的意思,就听那边假装惶恐的谢清继续说道:“臣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合理,一时又想不起来。”
赵俨只释然:“想不起来慢慢想,别一直皱着眉头。哦,对了,我叫人给你弄了几棵辛夷,好容易种活了,你回头去看看,你不是爱用那玩意调香么?”
虞长青就是个傻子这会也看出这明显已经不是关爱臣子的范畴了。他突然明白了天子的种种奇特行为。由此可见,皇帝陛下还真是时刻都在不遗余力圈地盘秀恩爱,也不管他干这事是不是有失身份。
“松树!”赵俨只与虞长青的各怀鬼胎,都被谢清这一声给惊醒了。
“你又想要松树了?那好办,回头我……”赵俨只先反应了过来,顺着谢清的话说了下去。结果话没说完就叫谢清打断了。
“臣不要松树。臣是想到了一件事。”虞长青其实特别想赶紧退出这场明显超越了君臣关系的对话。他眼见着谢清一口一个臣谦卑有礼得很,可又有哪个谦卑有礼的臣子真的会这么自然而然地打断天子的话?
可偏偏赵俨只还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似的。赵俨只点点头,说道:“哦,那你说,松树怎么了?”
“臣想起,臣住的平原驿馆,窗前就有两株臣向来喜欢的松树,迎风种在臣的窗前。”谢清回忆着平原县的事,终于想起是哪里不对。
“恩,杜禹做得不错。”赵俨只不大明白谢清突然夸了杜县令一句是什么用意,不过本着“凡事顺着怀芳高兴”这一原则,赵俨只也敷衍地夸了杜县令一句。
“可那两株松树生于千里之外啊。那是臣的心头好,自然是认得的。臣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谢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惜赵俨只并不觉得拿个稀罕物件讨好人有什么要紧,这事他做得简直不能更多了。谢清看着他懵懂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谢清哭笑不得地对赵俨只说:“可杜禹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县令,也不是大世家出身,他弄了这么两棵树,钱从哪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