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寿数漫长,心思难测,单致远不懂。却对勾陈所言生了感应,低声重复道:“爱之至深,便生执念。你在说青华大帝,还是在说天帝?”
勾陈道:“无关紧要。眼下另有一事,你可知涅盘牒使用代价极大,青华将剩余寿元尽数献出亦不够,叛军便对天庭仙官神明下手。故而我已启动神寂大阵,封住泰半神明……”
单致远心如乱麻,哪里还听得进,只道:“听不懂,你要我如何?”
勾陈道:“我要圣阳归位。”
第七十四章:小爷我有一计
那六字清清楚楚,落入单致远耳中。
他生怕自己听错了,又追问一遍,“你要谁归位?”
勾陈微微敛目,又待要抬手触碰单致远发梢,指尖却生生止在半途,改为一扬手,示意群神退下。
庭院中响起轻微脚步声与衣袍摩挲声,长生望向勾陈,又再看一眼那后背僵直的凡人剑修,美目含忧。却见勾陈微微摇头,她只得低叹一声,率其余下属撤离。
那二人纠葛,终有一日要做个了断,旁人……始终插手不得。
窸窣声后,群臣散去,院中顿时寂静。白砂刺目,溪水潺潺如泣如诉,阴霾云层仿若沉沉压在那月白冰柱上头,将坠未坠。
待时光流逝,云层愈加浓厚,正是山雨欲来风满庭,将这二人衣袍扯得猎猎翻卷,几缕银发拂过单致远面颊,沁凉微痒。
勾陈嗓音打破寂静,“诸行无常,天道却有常。神寂大阵非天帝不能启用,若圣阳不肯归位,纵使我拚尽寿元强启大阵,却也撑不过百日。如今……已过了八十日。”
勾陈素来寡言,唯有传道时方才肯多说几句,字字句句皆如醍醐,令单致远受益匪浅。
若说岳掌门如慈父,养他护他;那勾陈便是恩师,育他教他。
单致远刻苦修炼,从不畏惧艰险,心中亦是存着一份念想——修为深一分,便离勾陈近一步。
纵使远得隔绝云端,只需如这般,近一步,再近一步,积跬步而致千里万里。千年万年,终有一日,或能同他并肩?
却不料如今一转眼,他竟越过勾陈,站在了更前方。
单致远问道:“那百日之后?”
勾陈略略一停,方才道:“百日之后阵灭,天庭兵力吃紧,那叛军擅打游击,防不胜防,恐成大祸。”
神仙在凡人面前高高在上,若在神界,却同样分了三六九等,如六甲北斗这般武力强横者,终究不过凤毛麟角。只怕届时血满天庭,酿成惨剧。
大音者希声,大爱者薄情。无论天庭凡界,自古帝王将相,莫不如是。
他曾追问勾陈,若我为天帝,你当如何?
勾陈答道:“必定谨守君臣之礼,随侍左右。”
如今莫非要一语成谶。
单致远望向勾陈银白双瞳,只觉心痛如绞,险些站立不住,强笑道:“我怎会是那痴缠的圣阳?你若无情我便休,哪来这许多纠葛,不过妄念偏执,平白为自己增添……心……魔……”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骤然一片白茫,腰后一双手将他紧紧箍住,脸颊已陷入勾陈微凉怀中。
勾陈抱得极紧,仿佛要将他肉身紧紧嵌入怀里,令二人血肉相融,骨骸交错。
单致远只觉被铁箍禁锢,肋骨腰身咯咯作响,钝痛欲折。胸口却热得几欲涨裂,只得努力用颤抖手指牢牢抓住勾陈后背衫袍衣料,埋首在那人怀中。间或几声压抑粗喘,竟如负伤野兽一般,走投无路,惨痛无望。
浓黑银白的两色发丝,被狂风卷得纷纷扰扰,难解难分。
勾陈道:“致远,你不同。”
他又以温热手掌轻轻摩挲怀里青年后脑,风声低回,不知谁在重复,“致远,你不同。”
单致远留在天庭,如今已有三日。
天帝归位,这消息已传得无论敌我上下皆知。天庭迎来主心骨,自然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飞翼等叛将中却是阴云密布。他早已收到情报,开阳分裂,三相困守神寂大阵,自然不复往日威能。没了勾陈这强敌,其余神将等不过负隅顽抗,迟早覆灭,不足为惧。
不想半路却杀出个天帝来。
这年轻天帝昔日虽因一念偏差,惹出许多麻烦,其武力强悍,却不容小觑。纵使青华施计污了他那防御强横的宝甲,却依旧令得叛军内人心惶惶,动摇起来。
好在有重盛当头棒喝,言道我等有涅盘牒,不惧生死,怕他作甚?总算是稳定了军心。
然则这三日间,天庭军士气既涨,又得六甲这一强大剑仙相助,更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处处同叛军作对,令飞翼重盛等人吃了许多亏。
猖獗横行天庭的妖魔连番受挫,只得收敛锋芒,蛰伏起来,不再频频挑衅天庭军。
故而一时间竟是风平浪静。众人却个个心知肚明,这平静之下,只怕酝酿着更为猛烈的风暴。
是福是祸,是吉是凶,端看单致远如何抉择。
单致远却,无从抉择。
他独居勾陈殿中,只与阿桃相伴,不见任何人。这三日里,他连勾陈也不曾去探访一次。
更多时候,却是与阿桃流连在天方圣域之内,坐在枝叶扶疏的灵木树林下,躺在繁花如织的仙药草原上。云卷云舒,风起风落,宁谧闲适,仿佛现世安好,分毫不受三界战乱波及。
单致远也时常动心,不若将师门众人一道接来,就留在天方圣域中,修成了大罗金仙再返三界,届时岂非任由他呼风唤雨,随心所欲?
这点妄念却被天方老祖打碎得干净。天方老祖道:“你修行二十余年便能结丹,乃凡人中的佼佼者,不料竟连大道边也未曾碰到,能有如今成就,一切全靠外力与机缘罢了。莫说天方圣域不能容凡人久留,便是能留,以你如今心结重重,修个亿万年也再难有寸进。”
单致远远眺草原尽头,只见阿桃无忧无虑,在一片草丛中扑腾玩闹,乐不可支,不由再长叹一声,低声道:“晚辈惭愧。”
天方老祖依旧端坐莲花,垂目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常八九,你又何必自苦。凡人修道,所求不过逍遥二字。”
单致远若有所悟,又独自想了许久,方才同天方老祖告别,只道改日再来访。
天方老祖眼见那一人一豹离了圣域,突然心中一动,拂尘挥处,灵力凝结的九转莲花盘缓缓在眼前成型,青绿莹莹的字迹再现。
那老道凝神一看,顿时脸色剧变,半晌方才喟然长叹道:“竟是……如此?孽缘啊孽缘!”
天方老祖出不得圣域,只能耐心等候,待单致远再访,好将新预言告知于他。谁知那小剑修竟许久不再出现。
待单致远折返勾陈殿时,便见空阔殿堂正中立着个玄衣的高大男子。
那祸星神通身血腥之气愈发浓重,见单致远现身,便走上前两步,自他肩头拈下一片碎叶,“若不甘愿,便随我离去,从此不问三界事。”
单致远一愣,却立时摇头道:“我堂堂真仙派传人,岂有临阵脱逃之理?我不过、我不过……”
开阳见他期期艾艾,说不出所以然来,眉头微皱,“不过舍不得勾陈?”
单致远被他话语一刺,便有些赧然,却低声道:“他虽不说,我却有数,若无天帝启阵,百日之后,勾陈便只有神魂俱灭一途。于情于理……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开阳冷嗤,又将他脸颊捏住,“那便将肉身留下启阵,我引你魂体回奇荟谷。这次松鼠刺猬,山猫野鸡,随你挑便是。”
单致远一面脸颊吃痛,一面却哭笑不得,郁结心思反倒隐隐有所松动,用力握住开阳手腕挣脱,方才怒道:“小爷我好好的人不做,为何要做个小畜生?”
开阳道:“做畜生时比如今舒心百倍。”
单致远愣住,仰头望向开阳,便被他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冻得心底微颤。魂体时与开阳相处的点点滴滴,又再涌上心头。
松鼠体小力微,他便只得如寻常凡人一般,夜伏而昼出,开阳便陪他每夜安睡。夜色凉寒,他便躲在开阳怀中,待捂热了,又觉闷热,便自他怀里钻出去。待热气散去,又一身冰寒重新钻进开阳怀里。
如此一夜间钻进钻出不知多少次,开阳纵使嫌他折腾不休,却至多弹弹松鼠尾巴,从不厌倦。
如今想来……不免有些惭愧。
开阳又问道:“我与勾陈,你究竟选谁?早做决断,莫再拖延。”
单致远怒道:“人有千面百相,若你心中有谁,自然爱他千面百相。开阳暴虐嗜杀,正是勾陈千百年被疏离误解的怒火;麒麟温柔悲悯,正是勾陈生来怜悯苍生的本性;太羽倜傥洒脱,正是勾陈埋藏心底的风骨。哪一个不是勾陈?你叫我如何取舍?”
单致远一时激愤,脱口而出,却是字字惊心,把自己吓得有若当头冷水淋下,反倒心思澄明透彻,便觉出畅快无比。
开阳眉头皱得愈加深,冷道:“我是我,勾陈是勾陈。”
单致远抬手,贴在开阳左脸颊上。
刹那间白光刺目,自指缝间倾泻而出,将半个勾陈正殿照得一派明亮。
触碰间一股灵力汹涌酸热,自掌心涌入,顺手肘一路蔓延,几欲将整条手臂经络融化,酥麻渗入骨髓,引得情潮蠢蠢欲动。
单致远咬牙强忍骨中骚动,一面收回手一面笑道:“分明星纹仍存,险些被你骗了。”
开阳眼神沉凝,将他手掌按在面颊,星纹相贴,催生出令人腰身发软的热度,单致远心头慌乱,便愈加用力抽手,反被开阳环住腰身,躯干彼此紧贴,更带来焚人热度。嗓音却依旧冰结如霜,“我好心来救你,你却勾引起人来。”
单致远怒道:“胡言乱语!小爷我……呜……”
开阳哪里容他啰嗦,直接堵住双唇,辗转反侧,自唇齿到上颚,卷缠勾舔,细细巡疆拓土,堵得单致远闷声低喘,膝盖微颤,眼看就要站不住。一身邪火更有若枯草燎原,烧得神智昏沉,心跳如鼓。
开阳尝了甜头,若有所思道:“果然做人比做松鼠好。”腰间手掌下滑,令得单致远脑中警铃大作,抬腿就要踹他,继续怒道:“如今哪里是容你乱来的时候……唔勾陈……唔不用启阵亦可,你且听我说……”
殿外一片阴影映入,便有一个爽朗闲适嗓音笑道:“若不启阵,便只有一个法子。不知致远想的是哪个?”
第七十五章:入虎穴夺虎子
门口那男子暗金华袍,雍容贵雅,含笑负手,身形挺拔,逆光而立。
开阳同单致远齐齐扭头看去,开阳神色微沉,单致远如蒙大赦,手足并用自开阳怀中挣脱,迟疑问道:“太羽?”
太羽含笑,袍摆起伏间,缓缓靠近二人,将单致远彻底自开阳钳制中解救出来,反倒自己拥在怀中,“正是。”
单致远暗道不妙,任太羽强插一脚,亦装作未曾看见开阳愈发阴沉的脸色,沉声问道:“你既离了阵眼,如今由何人看守?”
太羽道:“自然有勾陈麒麟。”
单致远心中一沉,仰头望去,迎上太羽眼神,“那法阵本就不全,如今四相去其二,怎还能维持?”
太羽眼见开阳手指一动,便知趣将那小剑修松开,自怀中取出一条重紫绣金的卷轴,笑道:“故而勾陈尚能镇守十日,时不我待,莫再耽误。”
他将卷轴一抛,那厚重卷轴展开,逶迤坠地,黄金绣线闪烁刺目,竟是一篇太素经。金字灵动,散发寂静灵气,仿若万物靠近,皆化于无。
太羽又道:“这篇太素经乃是昆仑之主西王母历时百年炼成,若能取得涅盘牒,锁闭其中,便能破不死秘法。”
单致远先前所想的计策,正是破涅盘牒,而后一鼓作气击败叛军。
如今叛军猖獗,最大倚仗无非不死之身,如今看来,太羽同他倒是不谋而合。
单致远踱步沉吟,方才缓缓开口道:“若是此计可行,为何当初勾陈不肯告知于我?”
太羽道:“剑走偏锋,并非兵道正途。何况那涅盘牒被藏得极隐匿,短短十日,如何能寻得?纵使行此计策,也是臣子之事,断不能令天帝涉险。”
单致远眉头微皱,将绕膝撒欢的阿桃推开,小声道:“你并不赞同。”
他说得笃定,太羽自然也乐得承认,“那老头刻板死硬,无趣得很。开阳既敢叛,本座如何不敢?”
开阳冷嗤:“你也不过趋炎附势之辈。”
太羽冷冷一扫开阳,竖起一根手指,轻轻一摇,“非也,本座不过顺应时势,放任你去做出头鸟罢了。有开阳专美于前,引开众人视线,太羽行事便少了许多顾虑。”
开阳怒目而视,太羽怡然含笑,单致远却隐隐有些头疼起来。
勾陈只怕从未遇过,这般深刻的众叛亲离,偏偏是在这般非常时刻。
“故而,如今首要之事,便是寻到那涅盘牒所在之处?”单致远咳嗽一声,引开二人剑拔弩张对视,忧心问道,“天庭军寻了这许久也毫无线索,短短十日只恐……”
开阳慢悠悠道:“我知道涅盘牒下落。”
单致远哑然,这一次却连太羽亦变了脸色,“你如何得知?”
开阳道:“不可说。”
太羽又再冷嗤,“只恐是信口开河,说也没得说。”
开阳却冷漠如初,毫不动摇,“你信与不信,与我何干?”
太羽气结,此时方才觉得还是四相合一最好不过,否则何时轮到开阳如此无理取闹。
单致远见二人争吵,唯恐受了池鱼之殃,缓缓矮身,装作逗弄阿桃,就要自二人身旁退开。
不料太羽跨前两步,将单致远打横抱起来,笑道:“好开阳,若是说出涅盘牒下落,就将这美人赏你。”
“谁是美人!”单致远怒吼。
“美人何在?”开阳疑惑。
单致远倏忽转头,狠狠瞪向开阳,那祸星却全然不曾察觉,一撩袍摆,反倒寻了个太师椅端坐,“本座若有所欲,何须旁人赐予,直接夺了便是。”
太羽手腕一沉,已被单致远挣脱落地,那小剑修耳根涨得通红,怒道:“闲话休提,那涅盘牒在何处?”
开阳看他半晌,方才垂目道:“我曾擒了飞翼身旁亲信,施以搜魂术,故而得知。涅盘牒藏在圣锁之内。”
单致远心头一沉。开圣锁便会连通三界,如今天庭大乱,若是圣锁一开,凡界立时便会遭难。才遭了妖魔大军肆虐,如何经得起天灾?凡界若毁,神仙二界失了根基,同样保不住。
若不开圣锁,便破不了不死秘法,便只得请天帝启了全阵,将天庭尽数封住。
如若不然,便坐视群神陨落。青华竟如此毒辣心思,无论如何皆要拖上一界陪葬。
任他如何选择,皆是为难。单致远不由沮丧垂肩,缓缓收紧手指。
太羽皱眉沉吟道:“若是藏在圣锁之中,却可让少微同玄戈想想法子。”
少微掌天下符箓阵法,玄戈辅佐,说不得能解此困境。
然则,星官皆受勾陈统御,却不会听从这分裂二相命令。
太羽皱眉,一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神色,单致远见状,叹息道:“此事要问勾陈。”
他便换了一身会客的靛青华服,肃容道:“我欲拜访混沌楼,二位可愿同行?”
太羽开阳皆露出些微异样脸色,单致远一脸期冀,望向二人,又道:“如今三界存亡全在我等手中,我师父,师弟,盟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