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致远突觉眼前一阵晃动,竟是他这具躯体自发跳下玉座,摇摇晃晃,蹒跚往阶下行去。
几名女仙慌张行来待要阻止,却被他张口清脆一喝道:“闪开!”
那些女仙不敢反抗,只小心守在他四周,任他迈动莲藕一般短腿,穿过群臣,径直扑抱住勾陈小腿。
大殿中骤然响起抽气声与喟叹之声,那少年尚不如日后那边深沉内敛,错愕神色跃然眼中。
单致远便扬起头,又伸出一双小手,笑道:“抱!”
那少年耳根微红,却仍是听命行事,弯腰将那小小孩童抱起来,二人四目相对。
这少年双目却宛然是那喜怒难测的勾陈大帝了。
单致远悚然一惊,方才察觉自己被打横抱起,依偎在勾陈怀中,两手环过后颈,正同他四目相对。他二人此时,却已出了山洞,立在一片松林边缘的空地中。那空地一面背山,一面临深潭,两面皆被松林环绕。正是旭日东升,晨雾初开的时刻。
勾陈见他醒来,眉头又是微微一皱,冷道:“竟在修炼中入睡,阁下当真好兴致。”
单致远眼神恍惚,开阳被同僚排斥厌恶,险些逐出天庭。但那殿中却立着少年勾陈,孤寂冷漠,沉默肃然,同他现今有几分相似。故而竟一时冲动抬起手来,轻轻触摸那人面颊。
极少有人如这般放肆,柔软指尖轻抚而过。勾陈只立在树下,垂目看他。
单致远一怔,急忙收回手,又自他臂弯中跳下来,窘色化作一层绯红罩上面颊。他便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为何到此地……”
勾陈道:“取你灵剑。”
单致远一愣,又道:“我尚未筑基……”旋即又是一怔。他这一番修炼,竟自炼气五层,一跃而至炼气八层。这等速度,当真叫人喜出望外。
勾陈却是功不可没。单致远忆起他种种协助,又是感激,又是羞窘。却听勾陈道:“剑修一道,艰难精深,以你的性子,难有大成。只可修习基础,淬炼体魄。”
那神仙指尖闪出一道白光,落在空地之上,便化为一个小道士虚影,手执三尺青锋,剑尖指地,沉膝提气,含胸,执手,敛目,正是一招宗派通用的起手式。
随后那白影便陡然刺出一剑,继而抹、斩、劈、削、撩、挑,招招皆是基础,却招招致命,虽不过一条光影,却仿佛仍有杀气磅礴,惊得草木翻飞,旁边松林中瑟瑟落下一层针叶。
单致远睁大双眼,看得惊心动魄。十八招转瞬即过,白影便消散无踪。
勾陈道:“可记清楚了?”
单致远窘然道:“不曾……”
那白影动作正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单致远只顾目眩神驰,哪里记得下招式。他才说完,又是心中忐忑,往勾陈看去。
勾陈神色依旧冷淡,又再抬手,白光再闪后,那道士白影重新立在空地之中。这一次动作却放缓许多,十八式基础剑招,无门无派,只将七个基础动作组合编集成连贯招式,反复演练。
那白影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单致远便提了灵剑,跃入空地之中,跟随那白影一同演练起来。
勾陈立在一旁静观不语,只见那小修士一心一意习剑,浑然忘我,动作亦是自生涩而流畅,渐渐随心所欲起来。一面修习,一面便有些意气风发,嘴角亦是止不住上扬,弯成喜悦笑容的模样。
恍惚便有若云层之后骄阳乍现,将这幽静林中也映得光辉灿烂。
他又取出那黑豹雕像,握在掌中,轻轻摩挲片刻,便五指收紧,将那块炼星石捏得粉碎。玄黑石屑自掌中落下,被风一吹,了无痕迹。
单致远见识到这套基础剑法时,难掩心中激动,半点也不曾留意勾陈异动。
正所谓大巧不工,这剑法全无花俏,招招皆为基本功而设,纵使他全无基础,亦可感知其中精妙高深之处。
他随那白影起承转合,将招式牢记在心,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两个时辰。那白影终于又消散无踪,单致远方才收了势,将灵剑一收,转身向那神仙走去。
如今再看勾陈,便更多几分亲善,柔和笑道:“多谢。”
勾陈道:“筑基之后,我再为你寻一位剑法指导。”
单致远道:“开阳已同我立下约定……”
勾陈轻搓指尖,将残余石屑尽数抛尽,仍是冷面肃容道:“开阳之道杀心过重,与你大道不合。”
单致远虽尚未寻到自己所求之道,却也可肯定,绝非杀戮一途。听勾陈如此断言,虽心有戚戚,却仍是摇头,“我既同他有约在先……”
“我说不可便是不可,休得多言。”勾陈悍然将他打断,又一挥袍袖,冷道,“时辰已到,你自去天方古墓。”随即便失了踪影。
单致远只得住口。勾陈霸道,那开阳却桀骜暴虐,他只怕这两位神仙起了争执。
待勾陈离了松林,他方才又取出下品灵剑,握在手中。他如今八层修为,体质神识早已远胜凡人,略略一回忆,便循记忆刺出一剑。
剑锋指处,寒潭表面竟掠起一层细微水波。
单致远心中一喜,复又一挑,这一次却全无动静。
终究是两个时辰的功力罢了。单致远也不气馁,又练了一个时辰,眼见天色渐暗,只得返回山洞又过一夜。
第二日仍是练剑练气,而后重开了堪舆术,辨明方向,赶往师父所在的天华老祖古墓。
勾陈返回神界后,并不往仙宫之处靠近。只穿过瑶池玉桥,前往四御殿。
紫微大帝便立在九孔曲桥顶上候他。
那青年亦是温和文雅,威严内蕴,一身银色重锦华服,紫晶束发,黑发一丝不乱。勾陈走近,又自他身侧擦肩而过时,紫微方才柔和问道:“为何毁了炼星石?”
勾陈停下脚步,却不曾回头。仙宫中遥遥传来妙音鸟曼妙歌声,正在为许久不曾露面的天帝献唱。清雅歌声婉转绕梁,为这二人之间平添一份宁和。
紫微转过身,见他依旧不语,却反倒缓缓勾唇淡笑,低声道:“麒麟,你何时也学会了退避三舍。”
勾陈身形朦胧,衣衫窸窣转过身来,云白嵌青的华服包裹的,赫然已是麒麟的模样。温和高雅,冷漠疏离,正是福泽苍生,高立云端的瑞兽。
麒麟笑道:“我四相割裂已久,这一次却难得如此齐心。”
紫微便叹气道:“莫非你竟对那凡人动了心思,故而惧怕那小修士当真是天帝转世?”紫微见他不语,便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又问道:“千年前,天帝对你心生爱慕,却被你一再拒之门外,求而不得。方才惹来雷霆一怒,被击碎……”
他见麒麟仍旧笑容温雅,反倒住了口,咳嗽一声续道:“若他当真是天帝,你自然要放弃。”
麒麟笑道:“正是。君臣相恋,乃是动摇天庭根本之大忌。”
紫微又再叹气,“麒麟,你分明洞若观火,为何……”
麒麟仍是微笑端方,手掌放在那九孔曲桥的狮头桥墩上,垂目俯瞰桥下白云苍茫,流水浩浩,温和道:“紫微,匿尘埃于沙漠,藏滴水于江海,方为上策。”
若连三清四御也寻不到天帝行迹,那灭道魔尊又如何刺杀天帝?
紫微只觉自己堂堂北极大帝,今日却成了光会叹气的怨妇了。终究忍不住,仍是长叹一声,上前两步,直视麒麟双眼问道:“果真如此?”
麒麟清澈双眸与他坦然对视,语调柔和,“果真如此。”
他见紫微依旧忧心忡忡,仍是安抚笑道:“不必担忧。无论致远身份真伪,我亦会好生教导,让他有自保之力。”随即便不欲再言,转身走下九孔曲桥,只留下腰间牙佩叮当轻碰,同那妙音鸟歌喉婉转相和。
紫微留他不住,又再长叹一声,回了四御侧殿。
青华正在侧殿候着,闻言后重重一拍书案,险些怒发冲冠,“胡闹!天帝真魂,怎能轻易涉险。勾陈这小子怎的如此糊涂!”
他又轻捻胡须,轻声笑道:“只是这年轻人终究嫩了,炼星石却不止一块。太素,取我库中炼星石来。”
侧殿中随侍的女仙便恭声应是,转身自去了。
紫微面露担忧,又道:“若被知晓,那三相尚好,只怕开阳……”
青华白眉一挑,“自是要暗中行事。挑几个可靠的天将,避开那小子耳目,取那凡人一滴心头血滴上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紫微便不再多言,心中却升起几分隐忧来。
上界暗潮汹涌时,单致远一番跋涉,终于抵达了天方古墓。
【天方古墓】
第十五章:破禁制杀邪道
熊隐山有若一只青绿巨熊,静卧在距离降龙岭两千余里之外,天方老祖的古墓,便在这山腹深处。一排青光禁制的光幕紧贴山脚伫立,将熊隐山团团包裹其中。寻常修士,竟不能得其门而入。
单致远停在那青光禁制外,却见头顶飞剑嗖嗖穿梭,正好有一列修士立在飞剑上,为首的红衫女修英姿飒爽,拱手扬声道:“我等乃天乐门下,请道友行个方便。”
天乐门乃最大的剑修门派,名头如雷贯耳。那青光幕立时开了一道口,迎众剑修入内。眼看光幕就要合上时,却有一道黑影倏忽而至,欲待闯入。
便听几人同时喝道:“找死!”
几道白金刃光纵横划过,竟将那人影切成数块,半空血花绽开时艳若牡丹,随即啪啪啪几声闷响,便是破碎肢体跌落在青幕之外,荒草地上。
一名脸色阴沉的中年剑修收了灵剑,森然喝道:“若再偷闯,下场便如这野修。”随后又倨傲扫过禁制外众多散修小派人群,方才折身进了光幕之内,那青光帷幕便悄无声息,又再合拢。
单致远眼神一凝,落在荒草地上。那散修被斩成数段,鲜血溅落,距离单致远最近处,不足半丈。
他身边便有个瘦小汉子叹气道:“罢了,既然熊隐山被这几大巨头共同封锁,哪里还有我等散修的机会。与其在此虚耗,不如另寻机遇。”说罢转身,竟就此去了。
另外数名修士亦是面面相觑,心生退意。
单致远听身旁有人交谈,方才了解清楚。原来封锁熊隐山、搜索天方古墓的几大门派,正是凌华宫、凝真派、天乐门与三山观。俱是称霸一方的大能,寻常宗派尚不敢撩其锋芒,更何况这些散修小派。
修仙一途,机缘众多,却讲究能者居上。那几大门派行事虽霸道,却也无可指摘。只是单致远却心中不服,便不动声色撤退,离了熊隐山东麓。
却又悄然隐藏行迹,潜行至南麓,但见清蒙蒙光幕内峭壁参天,唯有一条蜿蜒小路,夹在高耸巨岩之间,直通山中。
他便又施了请神术,这一次仍是勾陈应请降临,立在他面前,面色无喜无悲,冷道:“何事?”
单致远如今多少已习惯了此人黑面,也不多言,只向那青光禁制一指,道:“请大人助我破了这道禁制。”
勾陈道:“本神附体,一切禁制皆无效,进去便是。”才欲行动,单致远却急忙后退一步,又道:“我要彻底破了这道禁制!”
勾陈皱眉看他,“你可清楚后果如何?”
单致远肃容道:“自然清楚。大派霸占机遇,太不公平。”
勾陈道:“修道本就是逆天争命之事,强者昌,弱者亡,这便是公平。”
单致远听他说教,停了一停,却仍是道:“终归要有争命的机会。还请勾陈大人成全。”
勾陈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多言,身形一晃,又在附身那小修士身上,两指并起,纵向一划。
一名中年妇人模样的星官便自划痕中款步而出,身着与幸臣同样的玄色官服,面容慈祥,对勾陈施了一礼,柔和温婉道:“少微参见勾陈大帝。”
勾陈略一点头,道:“将这禁制解了。”
少微星官恭声应了,自袖中取出一支狼毫笔、一张空白黄符,转身打量那青光幕片刻,便在黄符上简单书写一道咒符,而后轻轻一抛。
那黄符便有若带了灵性一般,飘飘摇摇飞到半空,自发贴在青光幕上。而后自符上闪出刺目白光,那青光幕便骤然显出无数蛛网般裂痕,悄然无声,炸裂成千千万万碎片,消散无踪。
少微星官面不改色,只收了狼毫笔,又款款行了一礼,便自原地消失了身影。
单致远惊叹少微神技,却听勾陈道:“少微掌天下符纹法阵,破这等法阵不过儿戏。”
不等单致远叹服感慨,勾陈便已迈步向前,身形一闪,自羊肠小道蜿蜒而上。
单致远忙道:“不劳大人辛苦,让我自己行事即可。”
勾陈便停在山路之上,却并未离体,只将掌控权交给单致远,便不再出声。
单致远难得遇见这神仙如此好说话,心中感激,足下却不停,过山涧越峭壁,身体轻灵敏捷,很快便上了半山腰。他又取出师父的本命玉符,见那光芒闪烁愈强,便知离师父已近了,不由长舒口气,打起精神往山上行去。
不过行了半里,便听见前方传来打斗之声。他急忙一闪躲在灌木之中,便见头顶嗖嗖飞过几道身影,又有一人惨叫,随即温热粘稠的血浆便如瓢泼大雨一般,淋在单致远隐藏的灌木丛上头,又透过枝叶,淅淅沥沥滴落在那小修士头顶脸上。
浓烈血腥味催人欲呕,单致远心中一惊,更是捂住口鼻,强忍惊惧隐匿不动。随即便听闻一名青年冷声喝道:“尔等野修,也妄图分一杯羹,简直痴人做梦。道爷今日就送你们上路,来世切莫再与我三山观作对。”
随即又是几声惊恐哀嚎,血雨淋下,敲打树叶簌簌有声,泼洒在单致远肩头后背,那青云天衣却纤尘不染,血滴一路滚落到泥地之中。
他自灌木缝隙中悄然看去,便见死气沉沉的尸体接连扑扑跌落,两名身着褐色道袍,后背上有个八卦图的青年修士随即落下。其中一人扬手,将那些无主的储物囊与法宝收入手中,扬眉笑道:“师兄,这一趟收获颇丰。虽不知何人破了护山大阵,放那群野修进山,却是便宜了我们。不想这些无名小卒却也薄有资产,便是寻不到古墓,也不至空手而归。”
那年长一点的修士亦是笑道:“可笑这些蝼蚁,不自量力,死也活该。”
二人竟是说笑起来,愈走愈远。
单致远不想自己一时善心,竟引来如此惨烈的后果,手指紧紧握住灌木枝干,不料竟咔擦一声将枝干折断。
清脆声响一起,那褐袍修士反应也是极快,掌中黑光一闪,一颗雷火弹便往灌木丛中激射而出,随即响起惊天动地一声炸裂,将泥土掀翻,附近树丛立时燃烧起来。
也无怪这两名三山观修士如此小题大做,那灌木丛距离二人不足十丈,先前二人竟全然未曾察觉其中隐藏活物,惊惧之下,自然全力出击。
单致远修为远非昔比,利落一跃,便自那灌木丛中窜出来,想来也逃脱不得,便心下一横,召出灵剑在手,一招起手式往那年轻者刺去。
那两人皆已筑基,又同为法修,全仗术法宝物才将那几名散修击杀。如今乍然被灵剑所指,一时竟乱了手脚。
那三山观的师弟不过筑基三层,只觉那利刃角度刁钻,无论往何处闪避皆要撞在剑尖,身躯顿时僵住,随即喉间一痛,喷出一道血线。
单致远一招得手,竟觉心如古镜,波澜不兴,周围气息变化,一一映照入心,转身又是一剑上撩。
那师兄却见机极快,早已完成术法,一扬手,却手中空空,素来随心所欲的火焰术法竟然失效了。震惊之下,突然发觉寒风袭面,视野内被锐利剑光充满,单致远已突袭而至,电光火石间,一剑当胸劈下,力道之大,竟将肋骨斩断数根,心脉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