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眼季定国,又低头看着地面。
不知怎的,季定国被那眼看的愣了愣,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不自在,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火是不发了,黑着脸坐回饭桌上,“都回来吃饭。”
二弟看一眼王桂香,说,“妈,我想要这些衣服。”
小弟嚷起来,“我也要!”
王桂英瞪小弟一眼,“你多高?什么都跟你二哥争!”
小弟扁了嘴,抽抽嗒嗒地跑到季定国身边。
这三个儿子就这一个是亲生的,季定国自然最疼他,当下瞪王桂香一眼,“你骂他干什么?”又把他抱到腿上,“乖崽不哭,吃鸡棒。”
“爸我也要新衣服,要好多好多新衣服!”
“好、好,明天就给乖崽买新衣,过年也只给乖崽买,其它人都没有。”
王桂香看着季定国那样疼幺子,心里得意,但她知道二弟心里不舒服,于是安慰道,“这袋衣服都是你的了,吃完饭试试哪里不合适,妈给你改。”
二弟立刻也笑起来,“我不吃饭,我先试衣。”
二弟抱走了衣服,王桂香看一眼季斐,见他不吵不闹,心里很是满意,便随口问了一句,“吃饭没?没吃的话自己去厨房装点饭。”
季斐于是进厨房去盛了碗饭,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至于那袋衣服,他并不稀罕,之所以带回来,一则是因为袋子里有当初自己穿过的一套衣服,他衣服不多,丢不起;二则是因为这些衣服确实质量不错,他虽恨不得一生都别再遇见顾朗茳,可对于衣服,他从小日子过得极为艰辛,几年都不一定有一件新衣,七八岁的时候他后妈还让他穿开裆裤,说大夏天的凉快,被不少人笑话,因此对于好一点的衣服他都格外珍惜,自是没有浪费的习惯。
季斐坐到饭桌上默默地扒饭,他虽然饿,胃口却并不好,只觉得身体发软,背上都是冷汗,刚才季定国那一脚踢在小腿上,农村人下起手来没分寸,他可能是麻木了,并不觉得多么痛,只是腿一直在抖。
吃了饭,季斐将碗都洗了,又帮王桂香洗了衣服,感觉整个人都汗透了,摸一摸后背却是一片冰凉,一点汗渍都没有。季斐觉得累极了,恨不得马上闭上眼永远不要醒,却又被王桂香跟季定国拉进房里问话,问的是他这一个月打工到底赚了多少钱,钱放哪去了。
季斐只觉得一点气力都没了,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只一味抿着唇,气的季定国差点没又踢他一脚。
最后终于可以睡了,季斐摸着黑进房,两个小弟早已躺好,不大的木床没了位置,他二弟听到动静,睡意朦胧地说,“哥,蛇皮袋在床底下,妈前天刚洗过的。”
季斐于是轻车熟路地摸出蛇皮袋,往上面一躺就睡了。
季斐恍惚间做了个梦,他遇着了个人,穿了一身的小西服小西裤,站在一个半人高的蛋糕前指使着大人给其它小孩分蛋糕,其它小孩都跟饿疯了似的狼吞虎咽吃的一脸奶油,他站在一旁笑嘻嘻的看着,一口都不吃,干净的跟个小神仙似的。后来小神仙长大了,堵着他说他长的真漂亮,还吧唧亲了他一口,给他糖吃,季斐觉得真高兴,旁边有个声音却一直说不要吃不要吃,他是骗你的,你吃了他的糖,他就会露出真面目吃了你!
季斐觉得难过的要死,他的小神仙,原来不是真的喜欢他。
10.学
季斐终于还是生了病,烧到了39度,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站都站不稳,最后被送到了卫生所打针吊水。季定国见他脸色难看的厉害,也就没让他到地里帮忙,只让他在家里洗衣做饭,照顾两个弟弟。
这几天他比往日更沉默了,常常做着做着事就发呆,时不时往门口看看,像在等着什么,可是没有人来家里作客。
十天过后,学校终于开始报名,季斐整个人精神好了许多。
早上季斐起了个大早,做了早饭后烧水洗了个澡,换了身稍微好点的衣服。那衣服其实还是他二弟一年前穿过的,不过因为他个子小,穿起来倒合适。
小弟见他出来,盯着他看了会儿,说,“啊,这是去年二哥不要了的衣服?二哥还说不好看,很好看啊!”普通的白衬衫黑短裤,料子不是很好,但穿在季斐身上却说不出的干净清爽。
二弟这时候也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前几天还病恹恹的,一开学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有病吧你。”
王桂香带着两个孩子去报名,季斐洗了碗扫完屋子后,自己去县高中报名。
由于季斐有一段路是走过去的,到县一中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排起了长队。季斐正准备排到队伍最后,他的班主任看到了他,连忙招手,“季斐,你过来!”
季斐走上前去,班主任跟旁边的老师打了声招呼,让旁边的老师帮忙开一下条子,自己带着季斐走到了一边。
“季斐,老师有话跟你说。”
“老师,您说。”季斐眼睛明湛湛的,他在学校的时候心情总是比较好,每次看到考试成绩,他心里总是格外踏实,仿佛只要努力,一切就都有希望。
他的希望很多,他希望以后可以买间小房子,他希望有足够的衣服穿,他希望可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不再被人说吃白饭,他还希望有张又大又软的床,地上虽然睡习惯了,也没觉得多难受,但大家都有床睡,他也想有。
“季斐”,班主任顿了顿,脸色有些为难,“学校关于前三十名免学费的政策取消了。”
季斐一震,整个人呆在那里。
“本来早该告诉你的,可是你家没有电话,村长家的电话打不通,我本来想亲自去一趟,偏巧最近事多,一忙就忘了。不过别急,可以先报名,学费你回去跟你爸妈说,过两天拿过来也没关系。”
季斐站在那里没吭声。
“怎么了?”班主任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在教师岗位呆的并不久,因此经验并不丰富。加之季斐平日比较沉静,遇到什么问题一般也不会主动跟老师说,平日见他穿的干干净净,看到老师时都是微笑有礼地打招呼,看不出生活有多不顺心,年轻的班主任因此并不太清楚季斐家中的情况,更不知道免费政策一取消,对于季斐来说就是再不能读书了。
“没事,我知道了,老师。”季斐抿着唇笑了笑,努力隐藏眼中对于未来的茫然与恐惧。
“哎,这事也是突然发生的,说起来学校现在也头疼的很,只能说成也顾朗茳,败也顾朗茳。对了,说起来你跟顾朗茳一个乡的,应该认识他吧?那个前三十名学生免学费的校策就是他爸顾时殷资助的,教师职工宿舍也是因为有他们家的赞助才能进行翻新维修的。”
县一中的教师住宿条件一直很差,是旧砖房,由于比较潮湿,宿舍经常会出现什么蜈蚣小虫之类的,曾经市里分了个名牌师范毕业的优秀女大学生来支教,睡着睡着突然在床头发现了只八爪大蜘蛛,吓得当场就哭了,跟着就申请上调,人家教育局不过晚批了几天,那女教师直接卷铺盖去市里一所著名的私立高中了,教育局为此还把学校狠狠批评了一顿,说留不住人才,但改建校舍的资金却一直批不下来。
直到顾时殷送顾朗茳进校,一见教师宿舍,说这个不行呀,得修一修。人校长一听就高兴了,准备日后缠着好好说一说,孰料人家不用你上门去说,第二天就派人来谈了,跟着就入资进行翻新维修,直把校长跟各个教师喜得哟。也因此平日见着顾朗茳,各个老师不仅不恨,还带着点感恩心理,心想,不就是迟到早退外加偶尔打个小架吗?哪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闹脾气?哪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叛逆?对孩子要宽容,尤其是身为教师,更要有宽广的胸怀。
“没想到这个暑假出了意外,顾朗茳跟人打架了。你说这小子也真是,打架也不挑挑地,听说单枪匹马去火车站挑衅那群混混,直接被捅了两刀,现在还躺在市医院里没醒了。他爸气急了,不仅火车站那几个混混被整得很惨,连带着学校也被牵怒了,说是管教无方,一气之下把对学校所有的资助都撤了,免费生名额自然就没有了。这不蓝球场才刚开了头吗,学校连地方都圈出来了,说不干就不干了”,猛然见季斐脸色难看,年轻的班主任愣了愣,随即想到他平日连架都不跟人吵,想必是吓着了,连忙说,“你别怕,这也是因为他自己主动去挑衅别人,像我们季斐这样的乖学生,是绝对没有人会对你动手的。再说学校里有老师了,真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跟老师说。”
季斐的脸色有些白,好半天才嗯了一声,问,“老师,那几个刺顾朗茳的混混……怎么样了?”
“那自然是”,班主任想了想,脸色微微变了变,“自然是被绳之于法了。”
想起那天听到教导主任说的话,年轻的班主任都觉得背后冒冷汗,他自然不敢跟季斐说详细情形。这次顾时殷是真的下了狠手,小混混直接被打的半死,腹部给捅了两刀,偏偏拿捏着分寸,小命去了半条,就是死不了。顾时殷让人送小混混进医院,在医院里又缝又补的,麻药都不让人打,直疼的小混混差点没丢了小命。刚好一点,又让人截出来打个半死,又是狠狠一刀捅进去,然后送进医院救治,麻药不让打。将养了几天就扔进派出所,本来是个未成年人,不能判刑,顾时殷愣是找人改了人家身份证,送人进了监狱,招呼都打好了,里头自然有人修理,还特意嘱咐只准把人整个半死,不准要人命,那意思,分明是叫人想死都不成。
班主任叹口气,“顾家这样的人物,也不知道怎么会住到榆阳一个小乡镇去。季斐,你跟顾朗茳一个乡的,熟吗?以后……没事的话,还是离他远点吧。”
季斐敏感地猜测到了什么,点了点头,他知道,那个伤顾朗茳的小混混只怕不是被简单的绳之于法。可是自己刺顾朗茳的那一刀了?顾时殷肯这么放过他?还有……
那时候顾朗茳才被自己捅了一刀,怎么说也要去医院休息个十天半个月,又是被人捅这样大的事,一定早有人通知了顾时殷,依顾时殷对顾朗茳的重视程度,只怕恨不得派一圈保镖二十四小时守着顾朗茳,怎么可能让顾朗茳再去火车站被人刺?
“季斐”,班主任拍了拍季斐的肩,还是这样的乖学生看着舒服,顾朗茳那种,只怕他班主任现在还寝食难安,担忧遭受池鱼之殃吧,“免费政策突然取消要你们自己出钱,只怕你爸妈心里不痛快,会对学校有意见,你回去后要好好跟他们说,知道吗?”
季斐点了点头。
“有什么困难的话要告诉老师,知道吗?”
季斐又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恍惚。
老师笑了,“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少了。好了,现在先跟老师去领课本吧。”
“老师,我先不领课本了。”
“嗯?也行,那你先回去跟家里人说一声吧,反正明天也可以报名。”
11.夜
季斐到家的时候王桂香他们已经回来了,两个弟弟正在吃冰棒,三毛钱一根的糯米红枣冰棒。其实现在城里小孩都不吃这个品种了,嫌腻,可是在乡下,这还算上好的零食。季斐看着两个弟弟,不知怎的有些发怔,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回头望望后面的天,只觉得黑沉沉的,仿佛随时要压下来一般。
王桂香见他来了,说,“报完名了?”
季斐嗯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什么,顿了顿,道,“学校前三十名免费的政策取消了。”
“什么?”
“老师说前三十名不免学费了,得自己交。”
王桂香两只眉毛往上一耸,“那怎么可能!”说完又觉得太过于直接,想圆一圆,转念一想,又觉得人至义尽,本来嘛,供个没血缘的儿子上完初中已是大善,还指望着他们供他上大学不成?就是亲生儿子还不见得非要上高中了。
季斐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像是一点也不惊讶,一点也不伤心,很自然地说,“妈,我决定出去打工。”
打工的事家人自然是支持,但是王桂香说了,他还小,怕他有了钱乱花,学坏,让他一个月交三分之二的钱回来,否则不让出去,季斐答应了,季定国这才找人去打听。一打听才知道第二天村子里就有人出去,商量了一下,既然是出去,自然是趁早不趁晚,晚了没人带,他一个人出去更麻烦,干脆当晚就让王桂香帮季斐收拾了行李。
那是王桂香第一次帮季斐收拾行李。
晚上的时候大家都睡了,季斐躺在地上呆了呆,敲敲爬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爬起来,他根本没有可做的事,没有可去的地方。他只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水泥坪里,呆呆地望着月亮。半晌,又悄悄摸黑进屋。
进屋的时候他想起了弟弟下午拿的那根糯米红枣冰棒。初三的时候他偷偷捡废铁卖了一块钱,犹豫了很久,从里面拿了几毛钱也去买了根糯米红枣冰棒,虽然他觉得浪费,可是已经几年没吃过冰棒了,实在是嘴馋。谁料刚拿到手上就被路过的顾朗茳一把抢了扔到地上,他瞪着眼睛看顾朗茳,顾朗茳却笑眯眯的拿了个最贵的冰淇淋给他,说你吃这个,你这气质怎么能吃糯米冰棒呀!他不要,顾朗茳就开始耍横威胁了,他不理,顾朗茳就骑着单车追着他骂了二里地,结果他肯吃的时候冰淇淋化了,顾朗茳衣服口袋糊了一口袋的奶油,最后硬逼着他也坐上车,又骑着车回去买了个新的才罢休。顾朗茳就爱在他面前显摆,什么高级饼干外国巧克力遥控飞机啦,他不要也要塞给他,结果带回家都被他两个弟弟抢了,顾朗茳知道后就不乐意了,叫人堵了他弟弟各打一顿,最后跟他说,下次再给他们,给一次打一次,当然,不打你。
又想起就是一年前,刚巧是初三毕业,他爸也说没钱给他上高中,准备送他去打工,他刚争辩一句,就挨了一巴掌。那时候真伤心,头一次闹脾气跑了出去。蹲在河沿上哭,结果遇着顾朗茳跟他那几个小跟班,顾朗茳说哭个屁呀,这有什么哭的呀,你没钱我有呀!他瞪顾朗茳一眼,说我才不要你的钱!顾朗茳不乐意了,说偏要你要,不要也得要!然后没多久初中带了他三年的那个老师专门跑过来告诉他喜讯,说县一中今年实行前三十名免学费的政策,让他只管去报名。结果等他报完名就被人堵了,顾朗茳说,看吧看吧,不是说不用我的钱吗?我让我爸支助学校的,我爸的钱就是我的,你这不是用了吗?然后带着那一群小跟班得意洋洋地走了。
算一算,他跟顾朗茳认识三年了,其中他过了三个生日,顾朗茳次次带人来堵他,说帮他过生日,他不愿意,顾朗茳就要发脾气甚至威胁要打他,那样子可真凶恶,却次次没有下手,最后带着他好吃好喝。
他想顾朗茳就是这样一个人,虚张声势,其实心眼挺好的。
只是没想到,真逆了他的意,呵,果真名不虚传。
他又想,没有人真能对自己喜欢的人下的了狠手,就像季定国,平日对他再凶,在小弟面前也是笑呵呵的,笑的皱纹都起来了。顾朗茳这样对他,原因很明显,他在他那什么都算不上。
季斐是在乎顾朗茳的,这点他自己心里清楚,所以他才那么伤心。是真伤心,伤心的都透不过气来。不是因为身上那点伤,而是因为那个人,因为他自己。原来这个世上他始终都是一个人,茕茕孑立,东走西顾,无所依傍,无可停留。
他躺回屋里那张小蛇皮袋上,想,他关他一月,他刺他一刀,从此谁都不欠谁了。
12.归
季斐去打工,只去了半年就回来了。
他初中的那个老师托了几个同乡给他带话,让他回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