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是这第六十天的最后一日。
太冶宫的排云殿前,诸侯公卿分列两侧,阴云下,远远望去素缟一色,倒真像是一场的国之殇。只是,终究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旧皇死,新皇立的事,彼此模样再如何做出的悲戚,心内真正感怀的又能有几人?
灵柩前白衣公子牵起唇,忽地很想大笑出声,原来生前再如何尊贵,死后都还不是要被这般装入个盒子里么?纵这棺椁再是何等名贵的楠木造就,比之一尊小小的青瓷瓶,本质的区别又在哪里?
人死如灯灭,再浩大排场,难道又不是演给活着的人看的?倘若所谓魂灵真的有意识,那么看到这一幕,又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喉头像是被什么堵着说不出话,于是索性又转了转腕上的那条从澄连手中抢来的黑檀念珠,阑干外,细雨蒙蒙落下,倏然间他只觉右眼皮一跳,与此同时,另一道修长人影已然缓步踏上了九龙金玉台阶。
“兄长这一路替着小弟监国,主父在上,小弟此番可是特意前来多谢你。”勾唇,面露的是照旧的那副不正经,话音堪落,顿时群臣中便似炸开了锅。
“七弟,你来的迟了。”话里有话,在场的之人又有几个听不出,于是交首错耳间,不刻气氛便达至了沸点。
“若不是兄长这事先一出戏,想必小弟也不必来迟。”沈殊白的声音并不重,却像顷刻能散播在这殿宇的每一个角落里。
“兄长,收手罢。”上前再迈一步,落下的语气倒是诚恳,“你我终归兄弟一场,主父在有天灵,料是也不愿看到——”
话说的退,只是退,而恭敬谦谨的表情看来,也如似寻常人家的弟弟在单纯的奉劝哥哥。且一瞬,唇角又勾,不料得竟是以退为进——
“看呐,公子殊白手上那是……”
“这这,怎么可能……”
“原来虎符竟会是阴阳符么,如此说来公子昀手里的那份遗诏……”
“从前听先帝说过这虎符为区别与北烨、燕次的,特以翰州天山坑的田黄玉所制,加之开采十分有限,又说这阴阳符制造极其考究,不单费工更是费料,所以普天之下最后也仅只可能有这么一对,绝无再仿造的可能。”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喋喋的惊叹声,而就在众人等着沈殊白还要说出何惊世之言时,不想他竟是停了,而目光锁定沈昀,似是刻意留白了这画面。
“伪造虎符可以是大罪呢,七弟……”既彼此皆是赌,那何不索性就干脆赌的更大些?沈昀瞬了瞬面色,下瞬的反应亦是不慢,“主父亲笔遗诏在此,又岂能有假。”
“是吗?”一声呵,忽闻人群中传来一声躁动,而沈昀回身,顿时瞳孔一缩,这是……
“胁迫奴才篡改遗诏,公子昀,不知您又该当何罪呢?”一声尖利,像是盘桓太冶宫上的一声鸦鸣,倾轧的阴云下,司礼监总管德公公,那个本该早亡于自己剑下的人竟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眼前,而那神色竟也是笃定的,似早已算准了这一切——
“公公,不知您这话说的……”
“兄长您算无遗策,只是……”一声轻呵,此刻沈殊白自怀内拿出一卷画轴,似刻意的一顿教人看清自己手里的内容,再勾唇角,展开了画轴,但见泛黄的熟宣上,一丛兰花泼墨作染,笔法苍嘉而意境风雅。而其中夺人视线的,却是右角的一朱批小楷:
「悲怀感物来,望坟私纡轸,谁谓江山远,路极悲有余。——太沧历成公一年,沈复手书。」
“这……这如何可能……”
“原来那传说竟是真的,成公打这江山都是为了兰妃……”
“不料得成公竟是情深至此啊……”
人群议论顿时纷纷,不多时,位列大燮三公之一的太常卿终于落步上前,饶是沈殊眼也并不看他,只是面上做出一副的恭敬,就将画轴递了过:
“既要当众鉴真伪,那么现在,还有劳贺大人了。”
第137章
事情远比想象中要更来的顺利,但对像沈殊白这样一个在生意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人精而言,越轻易得到的,往往也伴随着越不可信的风险。尤其当他的对象,还是像沈昀这样,他从未掉以轻心,都被反咬一口的人。
如果说从前的沈襄是一只聪明的狗熊,那么现在的沈昀则更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而至于他自己……他勾了勾唇,却是不言语了。
会是猎人么?也许。
夜已经有些深了,月牙飞过第三重的屋檐,阴影重的如一痕水,洇湿了人的衣袍。时隔三月,此时重回别院听筠轩,想再闻一夜幽竹啸,又到底是另一番的心境了。
终于也要到这个时刻了么?在自己苦心经营了这十几年之后?什么亲情、什么友情、什么爱情,到最后……也都将换算回等价的利益了么。
可是,都已经行到这一步,还有何话可说?已无话可说。
他立身石桥上,仰头又摸了摸右侧腰际,触手一片的空,像提示自己忘了是何时不再吹那箫管,夜风曲折,吹来了凉,也吹翻了尘封记忆底的仓惶。
“殊白,答应母亲,吹过这最后一曲,就彻底的忘记母亲,好吗?”
人若无情,便能无欲,人若无欲,便当真可无摧么?
并不是一开始便故意要做一个只讲利益不讲人情的人,只是如果一切真如母亲说言,那么心心念念的去成为一个没有弱点,甚至不被人猜度喜好的人,是否就可平安喜乐的过这一生?
奈何,这真是一个天大的伪命题。
“过河就拆桥,落井就下石,沈殊白,砚舒砚启有你这样的父亲,着实是不亏啊。”一声质问,及近的脚步声同问话的人一般熟悉,于是回身,募得一把拉住的来人:
“就这么不信我?”
“不然你以为?”抬睫,反问愈发见水平,可惜未续后文,双唇已然被自己给堵了,确是有些狠的,顺势更揽紧了来人清瘦的腰身,“这话太真,说完连我也不信。”
“现在若不将他们送走,难道是等着他们来坏你我好事?”挨紧石桥的有一汉白玉圆桌,倒是此刻看来,更像是方便了自己在这人身上肆意点火,“我沈殊白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在你遇我第一天,我当你就该懂得——”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要揍我?”一把擒住这人挥向自己的手臂,而双腿已然跨坐在了来人身上,“小衍,知不知道你现今这个模样……”指尖在他线条流丽的面庞一一划过,再勾唇,又是个不正经的笑:
“不过,我沈殊白能忍得——”
那是一片极亮的光,事后苏少衍每每想起,总觉在那一瞬间,沈殊白将自己按紧身下,继而果决一反手的剑意,像是顷刻能割裂罡风的声响。
“钉——”
“剑法不错,可惜眼力到底差了……”边搂紧苏少衍向旁一带,沈殊白勾唇,手心猛地拍向了石桌凸起一角的暗格,“小衍,东西拿好——”
再声喝,修长身形似顿时猛涨起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殊白,明明还是那一身的温雅蓝衣,但衣袂飘飞间,却似尽染了苍空的颜色。
“主人,莫非来帮你——”又一声喝,交睫间,瞳间只感一点银芒闪过,这光是……
“苏贤弟,该不是太久未见大哥,这乍一见,便让你丢魂了罢。”黑色的夜行衣在风中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袖中一点寒芒,犹如地狱里最摄魂的光。再一纵身,一蓬血色转瞬便映亮了北方的天空。
“承沈昀如此看的起我,总算要舍得一回派出十方罗刹了么?”夜风飒飒,沈殊白的声音透过片片染血的竹叶传来,教人分不清那是不屑,抑或自嘲。
倏地,一声银笛骤响,苏少衍顿时一个激灵,这个声音,这个方向——
身形下意思一错,没想足间的力量竟比意识先一步向了西边的厢房疾点而去——
“我就知道……”再有一声叹,甚至是惋惜的,很快被胥令辞又一声:“须弥台的人这回难得出手慢了。”盖过,夜如墨甩,顷刻间,笔锋陡一飞白,天际十数道交纵人影,犹如倏忽结织下一张巨大的玄色天网,天网恢恢,疏却不漏。
原来,这才是他一早要送走砚舒砚启的真正意图么?而方才按捺着对自己演的一出戏,也无非是为了诱敌上钩?早知那公子昀不可能如此轻易束手就擒,只不想,对方动作竟会来的如此快,倒是,此时尚在西厢呆着的已然失明的李祁毓——
苏少衍蹙眉,双眼很快眯成了一条线,绝不能,绝不可以在这个时刻——
到底是因这爱太深,还是因这恨太沉,时至此刻已无从得知,奈何生死一瞬,所有的心中想眼里求皆再无二致的化成了同一个心思——
曾以为自己的速度已经够快,曾认为这幢听筠轩的范围已经够小,但是……当他提着口气疾驰飞奔,却愈发觉得手心有什么好似渐渐的就不够用了。
……原来,这就是情么?
落地罩门被人推开一半,苏少衍湖瞳一戾,作势手里的剑就要刺出去,“真的是你——”
“那你是不是很惊喜呢?苏少衍。”
揉身,格挡,绛衣女子蛇腰旋过,光近一寸,那嚣艳之颜便映亮一分,“你陪我喝一次的酒,我帮你杀一次的人,苏少衍,我冷滟说话算话,你看,为你我都没舍得动他呢。”
一语落,表情却未必见得是在自己开脱。
“少衍别过来……”似穴道被封着动弹不得,但从衣角的种种痕迹看,初先定也是经过了番打斗的,于是目光一沉,下瞬脚步就要向李祁毓的位置移去。
“用他做筹码,想必你就不会不从我冷滟了罢!”凤眼斜挑,不料得左袖中寒光一现,顷刻间,另把的水纹剑就已抵上了床榻上李祁毓的咽喉,“都是美人呢,要么,你说我也一并收了去?哈。”
“冷滟,你不是这种人,说罢,你究竟要什么?”眼望着他,魂却仍系在另一处的剑端,苏少衍且弯唇角,声音是照旧的淡:“就如你第一次下手时,明明是有机会置我于死地的,但你并没有那么做,冷滟,我说的对么?”
是试探么?试探这握着的剑,还是试探这握着剑的人?夜风横过,火苗猛地在彼此瞳里拔了高,于是一瞬间的情绪,便好似再无可遁逃,房梁顶的铁丝烛台晃了晃,一滴烛蜡旋即曳下,正落在苏少衍的额心,来不及说一声烫,且是——
“少衍!”
没看清那道绛影是如何的扑向自己,也未留意那眼角究竟抱憾着怎样的决心,只知道此生再未见过如此的速度,只知道此生再未经历如此的漫长,就在那木雕横梁轰然倾塌的瞬间,所有的意识,都好似被生生晃了一晃——
“小衍!”又一句带出风声的呼喝,从回廊远远传入了耳廓,是在做梦么?若不是,那眼前所见为何会这般颠倒?若是,这身上疼痛又为何这般真实?
“小衍,快走!是地崩——”
从来知大燮地崩频繁,只是到底来此处三年都未曾遇上过,难道说?阿毓!苏少衍顿时心中一个激灵,饶是此时正在床头的李祁毓正动弹不得,而他肩头骤然却一紧,磨的光润的指甲盖也似能深深嵌进肉里,“那个时候你对我说,这样就公平了……我知道,你一定不记得。”
公平?什么公平?所有的意识此刻都集中到了房檐四角正滚落的木屑碎石上,于是再有的动作只是本能的想要推开这个冒死替自己挡过一劫的女子。并非是无心,也并非是无情,而是……目光顺着那背脊望过,殷红一片的,藏在绛色的衣料里,无怪乎没能分清……
“你!你怎么会,你方才不是……”
手已触到背脊的那份的腥热,然而心却久久的不肯离开,卸去了那份久违的镇定,原来,也终于有你苏少衍为之语无伦次的一天吗?
“十二年前,怿舍古巷,你买过我一个纸鸢的……”话音歇,房梁顶悬挂的铁丝烛台也应声落下,乍陷一片的黑暗前,是女人亮极的凤眼最后迎上自己,嚣艳的似月下凋谢了一整夜的海棠花:
“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想看看你的这面具下藏着的真实……”
这就是所谓女人的直觉吗?心像被谁猝地一箭射开了个口子,不及更多的反应,身体的所有感知都好像被一个痛字狠狠掠夺。于是想拼命捂紧这伤,却听一阵急促步伐仓惶来至,“戏,是演给活人看的。小衍,你现在是打算抱着这个女人等死吗?”
冷静的近乎冷血的话,苏少衍回头,只见暗夜里的沈殊白勉强直起腰一手按住门沿,他别在腰际的长剑反光的抵在门槛边,亮的映透了身后一路滴落的鲜血。
这一瞬,他像是不认识了这人,也像是不认识了自己。
何以在他们这些大男人如斯争夺了这样久之后,最后牺牲的,都往往更有那些本该如鲜花一般呵护着的女子,素未见面的巫女白音如是,传闻中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叶瑾如是,自己儿子苏寄的生母颜羽如是,甚至现在的冷滟亦如是……
他从未希翼自己会被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倾慕这样久,但是,到最后的最后,都毕竟是这些女子未曾真正狠下心来,所以像他这样的男人,才能够得以存活下去的不是吗?世上若无这样的女子……
他勾起唇,终于不得不承认,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些女子实在比自己这些男人要强的多了。
当最后一丝的悲怆也湮没在这刻的地动山摇中,苏少衍忽地搂紧了冷滟绵软的身体,就要往李祁毓的床边走去。越贴近地面,就越能感知到此时此刻的大地,究竟是怀有有多么的愤怒和咆哮。
天地已经摇晃的太厉害了,每多向前一步,身体都不得不多耗费更大的气力来维持这平衡,更何况,他此时身上还抱了一个不算轻的女人!
“你疯了!苏少衍!这屋子现在快塌了!”正拽紧的手被这人发狠的拍开,苏少衍吃力向前几步,漆黑中,险些又一个趔趄。
“被点穴了?”眼很快适应了这光线,又扫眼床榻上僵硬坐着的人,沈殊白的话语已不带一丝温度。
唇抿着,如同在拒绝回答。
“真就这么恨我?”袖下的手握紧成拳,奈何那人背对着,终究难以看清。再一刻,房角的红木屏风轰的一声倒下,再与之落下的,更是无数的细碎砖块和木屑,粉尘四扬,人被呛的很快又是一个激灵——
第138章
时隔十一年,那一夜的画面回忆起来,还鲜活的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四起的呛鼻尘灰里,砖制结构的房屋几近摇摇欲坠,天地像是一顷刻的将要倒转,而意识只能极力维持住最后一丝的清明。一片浓郁的血腥味在向自己靠近,房屋里前后而至的脚步声开始变得迟疑而混乱,跟紧更有人群此起彼伏的仓惶叫喊声,尖利而无序的嗓音甚至带出了哭腔,隔出老远,也像是瞬刹决口了的海坝。
他眼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这一刻,正像佛家里形容的人间炼狱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