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怀左一句您,右一句您,呼得老板那心肝脾肺都要蹦出来了。对上那似笑非笑的脸皮,心里头紧紧揣着的底气像彭怀手里捏着的香烟一般,被看似零星微弱的火星在肉眼不见的内部致命地霸占,逼退,侵蚀。星火燎原呐这是。颈脖窒息般被掐着、拧着!
“这、这哪敢劳烦彭老板呐!咱家这丢人的事儿,俺必定把人揪出来,狠狠地教训一番!”
彭怀抬眼看着陈老板,眼底尽是一片精明狠辣。彭怀以前的事儿,尽管不是那道上的人都知晓一二,何况还是陈三仔这种半白不黑的窝鼠。一看这眼神,陈三仔腿根儿都软了,就要跪地抱腿求饶喊爹娘舅叔。发鬓里滋溜滋溜地滑出汗珠。
过了会儿,彭怀微瞌眼皮,看了眼手腕上表,然后利索地站了起来,掀了唇片,“我今儿话就到此,陈老板的事儿我也是提个醒儿,别让陈老帮被蒙了还不知情。好了,我也有事这就得告辞,不然多留就显多事了。”
陈老板连忙回应道,“没、没,俺着感激您都来不及呢!只是家丑不宜外传是吧,您,这些都懂的是吧?俺这做老板的也不容易呀!”
彭怀勾起唇角,垂眉整理衣袖,“自然。”
直到把彭怀人送到车上,关上门,双眼贼溜溜地看着彭怀的车尾巴消失在马路的转角处,陈老板才彻底松了口气,双手连忙就扒上隔壁的灯柱,支撑着身体跟地面的平衡点。
这头彭怀已经跑得不见影儿了,那边的何信还在被交警叔叔狠狠地关爱着教育着批评着,“你都大学生一个了,怎么就这么不懂遵守交通规矩?看你着好眉好貌的,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儿?前几天不是,一个中学生攀爬马路护栏,车子咻一声地闯过去,胳膊腿儿就各半成血肉团儿,红彤彤白花花地一片在那马路中央流淌着呢,止都止不住——”
这交警说得起劲儿了,全神贯注地回忆事件,把当时那场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嗓门也大,整一条马路都听得特清晰。全然看不见后边儿正在扒饭的学生蹲在路边狂在扣喉干呕。
何信却没听进多少,盯着对面马路迅速脱离视线的车尾巴。
那是彭怀。何信记得清切。
没有第二个人会让何信仅靠一个侧脸就能肯定那人是谁。
第十二章:好久不见
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才到达目的地。刚下车,老师说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就开溜了,剩下一班狂欢呼叫的学生溜达。何信下了车跑一边去,吐得稀里哗啦。
回到住的地方,同一个宿舍里的人早就撒腿往外跑闹腾。毕竟这地方新鲜,特招人年轻人的探索冒险折腾欲望。何信把画板颜料丢在一边,就爬上床歇息。躺了会儿也没睡意,就又爬下来。
盛夏当值,火辣辣的午阳在头顶上霹雳拍啦地燃烧着。女生都停歇在屋檐外头的榕树下扇风,叽叽喳喳的埋怨声与连绵起伏的蝉声缠绕在一起,像以前村里的分地大会。男生不怕晒,在不远处的池塘里玩闹。已经有好几个光着膀子跳进池塘里扑腾,剩下的扯着衣摆欲脱不脱,脸上的表情叫一个羞射。
同宿舍的老大是带头的,在池塘里欢脱得不行。一看到何信就扯开嗓子喊,“幺子!快下来,凉快!”
何信说,“这池塘看起来像是私家养鱼的。”
不会游泳的老三赶紧帮口道,“就是!就是!我已经狠狠制止批评过他们这些无耻不当的行为了!他们竟然还不听!”
“扯淡!老三你这个龟孙子自己怕水还好意思说!”
老三刚想驳回,农舍后面的屋子里跑出了个老妇人。颤抖着手指头,指着池塘里边的人大声骂道,“你们这都是干嘛呀!我的鱼、我的鱼被你们这一闹腾都死光了!赶紧上来!赶紧!”
池塘里面的男生傻愣着泡在水里头面面相觑,最后一群落汤鸡被逼赶上岸一样。低耸着脑袋爬上来。榕树下的女生笑死了一片,谁叫你们那会儿还笑我们无知来着!
看着一排光膀子的男生在猛烈的太阳底下,垂着脑袋挨骂,连何信都别过脸微微卷起唇角。然后再抬眼时,就看到农舍后面的屋檐下站着的彭怀。
彭怀穿着白背心,黑色西裤卷到小腿上些,踢着人字拖,手里拎着只咯吱咯吱叫个不停的母鸡。脸上的表情叫一个精彩。何信也愣,谁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相遇。明明上一秒还想着要到哪里去找这个人。就像当年明明前些天才约定明年初春要看花第二天却相隔半个中国一样。突然得让人措手不及。
彭怀最先反应过来,提着母鸡就走过去,跟何信打招呼,“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了。中国的词语很妙,仅靠四个字便能把那种意境以及心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何信点了点头回应道,“嗯。”
似乎除了这句话,就没有别的可以说了。何信性子凉,他不可能说那种客套的话来圆场的。而彭怀听到这样的回答,觉得有些好笑,这人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一副不晓人情世故未通礼节繁琐的凉薄性子?
“小怀,你先到后院把鸡给杀了,我教训完这帮臭小子就过来。”身后的大妈冲着何信的后脑勺喊道。
彭怀笑着喊回去,“要我帮您教训不?”
“一边凉快去!对付小子是我专长!”
彭怀倒是爽快,“成!”
然后又对何信说道,“什么时候走?”
何信说,“不知道。”老师说时间的时候,他正在埋头画画,没听清楚。
“那今晚过来吃饭,成不?”
何信愣了愣,估计是没想到彭怀这么直接,过了好一会才点头说好。
这里是古镇边缘的一个村庄,民居旅馆离古镇特近。而且价钱相当实惠,是学生的首选之馆。傍晚的时候,班上的人都组团到古镇里折腾了。何信没去,他站在那扇木门前举手敲门。过了会,里面就传出踢踏踢踏的拖鞋与地面互相嗒砰的声音。
开门的并不是彭怀,而是今天赶鸭子上岸的大妈。大妈笑眯眯地招呼何信进去。边乐呵乐呵地说,“听小怀说你是他朋友哈,我们家小怀平时也没见他带过有什么来往的朋友过来,没想到第一回就带了个这么俊俏的小伙子过来,可乐死我了——”
何信边听着边跟着大妈往屋里走。屋子是前屋后院的格局,大妈叫何信在屋里等会,说,“小怀正在里面准备,小伙子你就等会,很快就能吃了。对了,你叫什么?”
“何信。”
“呀!看这名字起得真好,跟人特配!”
“——”
这头两人聊搭着,那边彭怀就端着菜出来。一米八六的个头围着一条绣上大红大红的牡丹花的厨巾,两条结实古铜色的肩膀裸露在外。两手各捧着一盘菜进来。汗水滋溜滋溜地从额头顺着脸庞滑落胸口的背心处隐没。
彭怀放好菜又进院子拿了两盘出来,三菜一汤,相对小村庄来说煞是丰盛。彭怀摆弄后饭菜就招呼大妈坐下。看大妈坐好了,又忙着给何信摆碗筷。整一个居家媳妇的小模样,看得何信叫一个惊心肉跳头皮发麻,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彭怀的克隆。
大妈笑得开心,在一边乐呵乐呵地直表扬彭怀。何信坐在那里,抬眼看着在白炽灯下忙乎的彭怀,突然清晰地感觉到时间流逝的波纹漾过脸颊的轻柔与不可察觉的失落。总觉得有什么随着时间的流动而流失了。
或者说,彭怀变得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了。这种虚无的东西大概叫,距离。
吃完了饭,两人聊了些不着边的话。彭怀从院子里洗完碗出来,擦着双手上的水,抬头瞟了眼何信,后者一脸木然地听着大妈说得起劲的话,偶尔点头表示自己听着。
老三说过,何信不说话的表情跟发呆没什么区别,让人特没开腔的劲儿。何信记住了,所以,每次别人说话时,何信学会了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态度。傻劲儿特足,但让人看着他那认真努力地表达聆听的动作时,心窝里总会不经意地淌过细细小小的暖流。
可是何信困了。眼皮子一直半搭不垂的吊在脸皮上奋力抗战着。
彭怀走过去跟大妈说了句什么,何信没听清,脑子的牙签儿摇摇欲坠要断不断地支撑着混沌的意识。估计是今天坐车时,吐得太厉害,刚才吃得太猛烈。胃泛疼。
胃这种东西平时养得好是一回事,不好时蛮横霸道地特折腾又磨人。
第十三章:吃药
两人在一边细声争执了会儿,大妈最先妥协,转身一脸的不舍得,估计刚才说得意犹未尽,“小信,那么你就先回去呗,也别耽误了功课。”
何信点点头,跟准备送他出门的大妈说,“不用麻烦您送了,就几步路。”
“那——小信多点过来哈,大妈做好饭菜等你呢!”
何信认真地点头。
出了门,风凉凉地扑面而来。蛐蛐、青蛙、蟋蟀在池塘边,田野里,树根旁尽情演奏着。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可是胃酸也随着音乐在胃里奔腾疯狂舞动呼啸翻腾。
“何信!”
身后传来彭怀的叫唤声。何信转过身,看着从木门里推门而出的彭怀。门檐上吊挂着橙黄色的灯泡,暖色的灯线随着夜风轻微摇曳着打落在彭怀的头上肩上。像铺了层暖暖的薄薄的颜料。
以前画这人的侧脸时,何信从来不会用暖色调的调子上颜色铺背景。语探情,字看人,画窥心。画,往往比语言更具有看透人心的魔力。它投射的折射的反射的,都是揭开心里头每一层的波澜起伏。也许是因为那人留给自己的总是凉凉的一面。又或许是心从一开始就没平静过。
何信问,“什么事?”
彭怀上前,把手里用塑料饭盒装着的糖水塞给何信,“拿回去吃。”
里面的温度透过塑料,缓缓地传入掌心。何信点点头,说好。
继续往回走的时候,彭怀又跑了上来,“我送你回去。”
何信侧头看了他一眼,“就几步的路。”
“就走走呗。饭后散步。”
再然后,何信就没有搭腔了。彭怀当他是答应了。眉开眼笑地拿过何信手里的饭盒,无事献殷勤,“我帮你提。”
一路无话。
宿舍里的人还没回来。开了门,亮了灯,外面盛夏的喧闹絮絮地溜进静悄悄的房子里头。屋外撩人心神的桂花味儿夹着池塘的水雾也悄悄地飘了进来。夏天的味道与声响溢满整个小房间。彭怀张望着何信的宿舍,把手里的饭盒放在用画板叠成的桌子上。
“这儿环境还挺不错的哈。就是简陋的点。”
何信正在脱鞋,准备爬上床。鼻腔里嗯了一声,是回应彭怀了。
彭怀看着何信对着自己的屁股,嘟嚷着,“怎么客人才来,何信你就自个儿爬上床了?”
何信含糊地牛头不搭马嘴地又嗯了一声。就没了声息。彭怀皱眉,跟着就手脚麻利地攀上了何信床边的铁梯。知道小木床支撑不起两个大男人的重量,只得站在架梯的第二条横杆上,两手捉着梯架。抬眼就见蚊帐里面的人白着一张脸,大半个脑袋陷入了软塌的枕头里头。
彭怀慌了。心里真的特慌。连忙腾出一只手,迅速扯开隔挡的蚊帐,极力控着力道拍打何信的脸,“何信醒醒!”
何信眉间叠起了一层皮肉,张合嘴巴,“还没睡。”
“你怎么了这是?”
“——在下面黑色的背包里拿瓶胃药出来,蓝色的。”
彭怀一步跳下。屈着腰身埋头翻找背包里面。很快就捏着瓶胃药脑袋凑上去,“你等会儿,我给你拿杯水!”
何信掀开眼皮,侧头看了眼跳下床忙碌折腾的背影。彭怀的背比以前宽厚了许多。高中那会儿,还在发育,尽管身高尽占同年优势,但骨架就那么硬铮铮的一陀,往街上一摆就是净往灯杆儿里发扬光大。没想到几年没见,肩背结实有力隐蕴着爆发力的肌理起伏随着身体的晃动紧紧贴在沾满汗水的白背心上。仿佛随时蓄势爆发。颇有几分性感的狂野味儿。
何信闭上眼喉间含糊的吐了句类似嗯的侬音,算是回应刚才彭怀的话。过了一会,彭怀的脸又爬上了床沿,一手攀着梯架,一手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何信,“起来,快把药吃了。”
何信手肋撑着床板半坐起来,在彭怀说‘是凉水,凑合着用’期间把药伴随着凉凉的矿泉水滚入喉间。躺下的时候,凉水淌过心胸腑脏的感觉特清冽。像以前在浅河捉鱼时,流动的凉水滑过小腿一样。清的,凉的,爽的。
看着何信吃完药躺下来后就没了声息。彭怀在床沿看了会儿就踮着手脚溜下去。放心不下留何信一人在宿舍里,就随手拖来旁边的矮椅一屁股坐下。闲着无聊就翻开刚从背包里翻弄出来的书本。都是些油画学术书籍,只看了两眼就犯困。
想起何信在上面睡着,顺手就把灯关掉,往下铺床一躺就闭目养神。
第十四章:喜剧
第二天清晨五点宿舍里的人晃悠着回来。听闻脚步声,彭怀刷地睁开眼,眼里一片清明。借着未退的月光,印得瞳仁微微闪烁。整张脸泛着冷意。像只准备捕杀战弩的野兽。
扭动把手的声音,混杂着人不满的嘟嚷,“怎么门锁了?”随即就是用力拍门的声响,“幺子,开门!幺子!”
门猛地被打开,那人的手甚至来不及收起,啪一声脆响打在了开门人的肩上。门外的人伸手想开灯,半空中被阻拦下来,“何信睡着,别吵着他。”
然后伴随着惊恐慌叫,沉在暮色里的民居旅馆亮起了一排又一排的白炽灯。像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何信爬下床的时候,只看到门口挤满了四处张望满脸戒备的人。人手一把扫把铁棍。而彭怀正把惊叫的老二压在墙上,一手捂着嘴巴,一手用手肋抵着脖颈喉结处。老二错愕惊恐的眼瞪得死大。要吃了彭怀一般。
何信连忙跳下床,“这是我朋友。”
反正也醒了,众人看热闹舍不得走,眼巴巴地往里面看。脖子伸得一个比一个长。彭怀眼皮往上一瞄,外头的人沉默了,然后埋头遁走。
身形移动,彭怀利索地松开对老二的钳制,看了眼后面还是被吵醒的何信,有些埋怨,“都说别吵了。”
老二脑子还没放映过来。仍保持着那个姿势靠着墙壁一脸呆木。一半是惊吓,一半因为刚才彭怀身上的戾气所震摄。仿佛一场爆炸一样,全身的毛孔一瞬间骤然张开,然后像似被滚烫的铁板烫伤一般,发麻的疼痛。只晓得头晕目眩。
彭怀朝着何信走过去,“醒了?”
何信点点头,“嗯。”
老大发话打断二人,“幺子,这是?”
何信下巴朝彭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是我朋友,彭怀。”
彭怀打着哈欠懒懒地笑着,“哥们这么早哈。”
老大笑得有些尴尬。昨晚一行人被酒吧里的姑娘迷得三魂不见七魄,昏头昏脑地灌了十几打啤酒,结果走的时候没钱付,大眼瞪小眼地干坐了一晚。一直等天亮老板扛不住,要求他们留下证件回去拿钱。老三还在那儿做人质呢。
隔壁屋的公鸡清起嗓子在啼叫。何信不见老三便问,“于浩呢?”
老大闭着眼往床上爬,迷糊地答道,“在酒吧里睡着呢。”
“怎么回事?”
“当人质呗,等会儿我们睡醒了去把他赎回——。”
‘来’字被渐起渐伏的鼻酣声所取代。
何信见醒了就懒得上去睡回笼觉,出去洗刷回来看彭怀已经趴在下铺的床上呼呼大睡着。过去把彭怀晃醒,“起来,跟你商量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