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不会水,已经开始有了窒息感,喝了好几口水。
颜如玉只能先将秦书拖上去:“抓住树枝,往上去。”
很短的时间,好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秦书拉住树枝,手臂用力,才终于稳稳落在树上,颜如玉的手还在他手里,还好,两个人都可以不用死了。
将左手换成右手,秦书牢牢抓住他。
“远舟小心,抓紧我的手。”
颜如玉脚下用力,将手搭在秦书手上,下面的洪流冲力极大,心道一句好险,幸好自己会水,不然两个人真的就要命丧于此了。
这边秦书手中发力,颜如玉脚已经沾不上地,无处借力,水下冲力又大,一时之间竟拉不上去。
秦书再次用力,眼看着就能将他拉上来,却见水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颜如玉面色痛苦,似是控住不住身形,一个翻转,竟然主动松开了手。
秦书身子往前一倾,抓了个空。
“远舟!”
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变故,秦书呆住了,依旧保持着手伸出的姿势,手中和心里均是空空如也。
待回过神来,下面哪里还有颜如玉的影子,徒留眼前的满目水光。
第二十三章
说不出的懊悔,秦书整个人浑浑噩噩,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颜夫人的嘱咐好似还在昨日,她将颜如玉托付给了自己,而自己呢?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
如果没有颜如玉,落水的应该是自己,自己不仅没有照顾好颜如玉,反而是被他照顾,如果不是自己,他会水,又怎会落水?
还有水底那一闪而过的冷光,那是……匕首吗?
一时又见颜如玉躺在血泊里。
秦书悔不当初,如果当初自己拉住他的那只手,再拉得紧一些就好了,无论如何,都没有放开手,就好了。
事到如今,有什么颜面回燕京和颜夫人还有赵子宴交待!
这些人竟然是这样狠的心,只叫他们来,不让他们回,还有……林景的提醒。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情景交错,一会儿是在西北,一会儿是在燕京,一会儿是颜如玉满身鲜血,一会儿又是颜夫人失望痛苦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压得秦书喘不过气来,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什么,不然为何,痛心至此?
“颜如玉……”
甫一睁眼便被吓出一身的汗来,一时之间,梦与现实交错,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不过既是一场梦,那么是不是醒来,什么就都好了?
身子动了动,头疼欲裂,竟有些脱力,秦书目光渐聚,这才看清了在什么地方,黄花梨木床,青色床帐。
“将军,您醒了。”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秦书吓了一跳。
下意识转脸看过去,是个年轻人,身形削瘦,风骨清雅,整个人像是一潭水,清,却不寒,模样生得虽不及颜如玉,倒也算是极难得。
也不知道站在床头多长时间了,秦书竟然没有发现,一时之间犹疑不定,他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遂不接话。
“将军,下官是苍兰镇县令,陈丹青。”
丹青面上有一丝欣喜之色,想是看他终于醒了。
苍兰镇这样的小镇子,县丞县令各一名,这位陈县令,想必是被其他那些大人们指派来服侍自己的,秦书浆糊般的脑子转了转,想起这些来。
“劳烦陈大人。”
秦书掀被下床,丹青也不拦着,看着他披了衣服,坐在桌旁,抖索着手提起茶壶,茶水溅了满桌,丹青赶紧接过去,倒了水放在秦书面前。
秦书有些愣神,心里侥幸存有一丝希望,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颜如玉不会就这么……
气氛沉闷,丹青略有些尴尬,一双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在一边站着看秦书,欲言又止。
若是放在平时,秦书一眼便可以看出眼前的人有话说,可是现在秦书心乱如麻,哪里会去注意这些。
猝不及防手上一阵温热,秦书讶异抬眼,丹青竟然握住他的手。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手凉得厉害,还是丹青的体温高,触手温暖。
“将军……”
丹青反复斟酌,瞧着秦书的模样,不想也知道他与那位颜大人必是要好,是以伤心难过至此,可是长痛不如短痛,斯人已逝,早早告诉了他也好。
秦书见他开口,勉强一笑,笑容慌张,衬着英俊的一张脸,竟有些可笑,忙开口打断了丹青:“你先等等,远舟昨日落水,你们将他安置到了什么地方?我先去看看。”
丹青用尽了全力才堪堪拉住秦书,剧烈撞击之下,桌上的茶盏哗啦作响,听起来无比刺耳。
丹青咬咬唇:“将军留步,颜大人落水,未曾被救起。”
说这话的时候,丹青也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难过有些,痛恨也有,只觉得这官场如刀,刀刀要人命。
秦书立刻愣在当场,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昨晚黑漆漆的水,和水下一闪而过的冷光,都让他觉得不寒而栗,没有被救起……
“你胡说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去救他!”
为什么不去救他,秦书心知肚明,这些人恨不得颜如玉死,又怎么会去救?好,既然这些人不去救,那自己去救!
丹青刚松的这一口气,见秦书双眼发红,回头冲自己吼,便又提了起来,壮了壮自己的胆子,这才敢开口:“将军,您心痛难当,一连昏了三天……”
秦书的脚怎么都迈不出去了,三天?怎么会有三天?
丹青说罢心惊胆战,也不敢看秦书。
颜如玉落水,自己却昏了三天?
什么心痛难当?什么昏了三天!一时间心思百转,想起最后的意识,是自己昏昏沉沉,不辨东西,险些栽进水里,摸摸袖口,果然平日里放在袖口的匕首已经不见。
秦书恨得咬牙,恨不得当下冲出去,将这里的人碎尸万段!
可是他不能,就算猜到了又如何?他还是半点儿不能动。
三天,这么长的时间,颜如玉他……
丹青暗暗着急,偷眼看秦书,心里叫苦。
那些大人看自己官位低,就把这种事情指派给自己,还不如派自己去苍兰镇治水,冒着生命危险去堵堤坝,也比在这里要好。还说什么这位将军生得忠厚,脾气极好,可是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壮了壮胆子,丹青尽量将声音压低,以免再次刺激到秦书。
“将军请节哀。”
“他还没死呢,节什么哀!”
秦书目眦欲裂,顾不得其他什么,只冲丹青发火,说那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安慰自己,三天,若是……
丹青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吱声了,额角的汗像水一样落,唯恐自己下一句话出来,这位将军就要发狂,他不敢,也不忍心。
丹青正紧张的当空,门却被推开了,来人连门都没有敲,不是别人,正是李州府。
丹青又是不屑又是鄙视,愤恨之色溢于言表,但也只能压下,垂眼掩去眼中的厌恶之色,规规矩矩唤了一声。
“大人。”
李州府一扬袖子走进来,春风得意,并不理会丹青。
“秦将军,下官失礼了。”
秦书握紧了拳头,感到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李州府说罢,又冷不丁抛出个重磅消息来。
“将军,颜大人的尸首已经找到了,请将军前去确认。”
秦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前一黑,强撑住了,不敢置信。
上一刻还在安慰自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颜如玉说不定被水冲到哪个地方,然后被人救起了也说不定,下一刻,李州府的一句话生生击碎了这唯一的希望。
颜如玉的尸首?前两日还和自己把酒言欢的,颜如玉的尸首。
他难道真的就这样死了?大梁的第一才子,燕京的第一公子,颜如玉颜侍郎就这么死了?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那一片水里?
秦书挑挑嘴角,似笑非笑满面阴森,恍若修罗在世,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恨意,几步迫近李州府,俯身几乎要贴在李州府的脸上,声音比脸色更寒。
“你是说,他死了?”
李州府看他脸色,到底是做贼心虚,心底也忍不住发怵,正要点头,冷不防被秦书掐了脖颈。
丹青眼睛一花,秦书怎么出的手他都没看清,反应过来就见秦书已经掐住了李州府的脖子,手上青筋凸起,渐渐用力收紧,丹青吓得差点儿一屁股跌在地上。
秦书手上发力,半点儿不手软,李州府双目圆睁,一双手怎么都掰不开秦书的手,不一会儿面色渐渐呈现出死气来,渐渐挣扎的动作也小了不少。
丹青这才反应过来,拼了命一般用自己的身子朝着秦书撞过去。
“将军,将军,请将军三思,不要冲动!”
边劝解边喊护卫。
不等护卫过来,秦书便收了手,冷冷一眼,将李州府摔在地上。
李州府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儿,惊魂未定,瘫在地上一直咳嗽,丹青忙过去将他扶起,李州府腿软,站都站不住了。
秦书蹲下身子,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李州府。
“李大人,窒息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吧?只是可惜了,现在没有水。”
若是有水,倒要叫他好好尝一尝溺水的滋味,他是怎么对待颜如玉的,也要让他自己同样尝一尝,要他感同身受。
怕是怕的,可是李州府底气甚足,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心里腹谤,将秦书骂了千万遍,替秦书想了千万个下场,但是嘴闭得严实。
十来个护卫这才涌进放来,半是扶,半是架,也不敢多看一眼,更不敢动手,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吩咐。
秦书看也不看一眼,抬脚跨出门,心里一阵又一阵止不住的寒意,吩咐道:“带我去看颜大人……的尸首。”
尸首两字一出,不知道为何心里颤了颤,他也说不清楚那种情绪叫做什么,莫名其妙的,揪得他心疼,心肝脾胃好像都揪成了一团,互相撕扯。
颜如玉啊颜如玉,你的命真值钱。
他们竟然不惜赔上整个苍兰镇,也要拿你的命,只许来不许回,只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不要死。
你若大难不死,固然是好,你若不幸,倘若真的……
秦书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我也一定会帮你报仇,就当是,就当是为了报答那晚你走在前头,一心护着我的情谊。
只要一想到那晚他那么单薄的身影,还走在自己前面,一心一意地的护着自己,就心痛难当。
“大人,到了。”
护卫一指房间,秦书推门而入,空荡荡的房间,什么都没有,只在中间放了一张破床,床上蒙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面是颜如玉。
不,秦书还心存一丝侥幸,也许不是他。
也不过几步的距离,秦书走过去,颤抖着手揭开那块蒙在尸身上的布,白布一掀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赶紧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仵作见他这般模样,赶忙解释:“将军,那时水急,您也知道,何况这南方地界又多山石,尖头棱角的,难免磕磕绊绊……”
秦书点头,心有侥幸,仔细看一看,说不准,真的不是他。
西北战场上,上阵杀敌,收拾战场的时候也见过不少死人,可是眼前这具尸体,面部模糊残存,已经不可辨认,所有的伤口被泡得发白外翻,隐隐让人觉得恶心。
这当头秦书突然想起颜如玉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哪怕是死,也要死得漂亮一些,对得起他的名字。
人家都说要死得其所,他却要死得漂亮,真是很奇怪的想法。
面目模糊,可是轮廓还在,颜如玉若是知道自己死后是这幅模样,不知道会不会气得醒过来?秦书一边看,一边想着,心里总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不是他。
已经净过身子,连衣裳也换了,不放过一丝一毫,秦书仔细查看辨认,手心渐渐沁出了汗,这一会儿竟是越看越像了,不由得生出些怯意来。
自小在军营,见过尸体不知多少,看这些多少有些门道,越看越像,就连指节骨,都很像。
颜如玉有个小习惯,说话,或者是思考的时候,他总喜欢拿手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这习惯可能连颜如玉他自己都没有注意,那双手骨节分明,敲在桌上,不紧不慢,好看得紧。
颜如玉开始的时候冷冷淡淡,秦书不自在,或者后来这几天,颜如玉每次取笑他的时候,秦书都会盯着这双手看,那双手不知看过多少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凭着印象,一根一根指节骨摸过去,后背都要被汗湿了。
忽然摸到左手中指第二节,本已经绝望的秦书忽然升起莫大的喜悦感,不敢置信地又仔细反反复复摸了两遍,骨头稍稍大了些,该是折过一次。
不是,不是他。
忍着那股巨大的喜悦感,为了确认,秦书将尸身翻过来,一把扯下后面的衣服。
后背被坚石划破不少,惨不忍睹,但是秦书要看的不是这个。眼睛定在后背左肩的地方,除了划痕,左肩一片光洁。
第二十四章
巨大的喜悦感几乎要冲昏头,不是颜如玉。
来不及琢磨这狂喜从何而来,又为何听闻他已死几乎神智尽失,现下只觉得他没死就真的再好不过。
真好。
他可是颜如玉,怎么会就这样死去呢?
不动声色在后背左右摸了摸骨头,又上下摸索检验一番,确信自己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便停了手,将白布轻轻遮上。
默默在心中道了一句谢谢和对不起,不管躺着的人是谁,他代替了颜如玉,要说一句谢谢,但是他也可能是这计划中无辜被牵扯又惨死的人,因此也要说一句对不起。
长出了一口气,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腿脚发软,方才的汗也透了衣背,黏在身上,难受得紧,但再难受也比不上心中的喜悦感,顾不得这些,秦书扶着床沿,就地坐在尸身旁边。
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不让那些护卫听出什么来,秦书开口:“你们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仵作仔细看了看秦书的脸色,这才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关了门。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房间除了那尸体只剩下秦书一人。
“还好,真的不是你。”
这么一确信,秦书立刻就打起精神来,他得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从前他不怎么会想这其中的尔虞我诈,但是现在又不得不去想,仔仔细细一点一滴开始琢磨,也琢磨出来不少。
一条线在脑海中,便渐渐清晰起来。
从治水,不,也许从开始的被召入京,就开始了。
挂羊头卖狗肉,暗度陈仓,明里将自己推在风口浪尖,暗里针对的是颜如玉,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被骗了过去,就连颜如玉也不例外。
治水并不是非要现在不可,但这却是一个极好的借口,此地距燕京山高水远,再加上洪涝,李州府又是林家的门人,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少。
刚进了镇子,积水就到了脚腕,那堤坝是算计好的;李州府带他们去看堤坝的时候绕了路,明明他们住在镇子西面,却绕了远路去东面看;就连在镇子上的落脚点,也是计算好的,那晚水势上涨,于公与私,这些人算准了不论怎样,他们都会往西跑,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又想起那日去看堤坝,身后跟着的,其中一个将士,可不就是那晚上拿着火把的那个?
林景也说过,不要往堤坝上跑。林景的意思可能不是那晚上两人理解的那样,是一开始就不要让他们去堤坝上。
所以说其实那日去堤坝上视察,若不是两人警觉,颜如玉靠前站着,自己在他身侧,稍微靠后站了些,说不准一个不慎会直接被推进渭水里。
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索性毁了堤坝。
支开守夜的将士,两人若是不会水,直接在睡梦之中葬身水底最好,若是会水,堤坝一毁,还留有最后的杀招——那个擎了火把的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