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湘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青衣男子坐在小亭中,身侧满池碧荷都成了陪衬,如果说颜如玉风姿高华是银雪皓月,那亭中的人就是清冽熨帖江南春柳。
“怎么一人在这里?”
丹青很意外,但依旧十分有礼:“是你啊,来坐。”
重湘依言坐下,不经意打量丹青,明明比自己还要年长些,看上去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物主果真厚待他。
就只呆在他身边,就让自己定下心温柔下来。垂了垂眼,重湘微微一笑:“你莫要再恼他,其实我却看得出来的,他十分看重你,只是他这人口不对心,有时候明明是好意,却办出些坏事来。”
丹青十分讶异,压下心里头一点儿不适,自言自语似的:“是这样吗?”
“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你放心好了。”
重湘说得很认真,丹青仔细看了看重湘的眼,竟从中发现一抹碧色,不怪赵子宴喜欢他,重湘确实是极美,又兼之心性好,解人意。
丹青咬咬唇:“你莫要诳我,我又不是瞎子傻子,我知道的,你喜欢他。”丹青没说,赵子宴也喜欢你,他说不出来。
重湘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不如我弹琴给你听吧,不像你们读书人,会作诗,可以出口成章,你别笑话就成。”说完不待丹青答应就吩咐下人去取琴。
虽然有些磕绊,但两人好在处得还算不错,一下午也差不多能说上话,重湘临走,对着丹青笑了笑,丹青不知道为何,脑袋忽然一热,拉住了重湘的手:“那个……我不讨厌你,真的,我讨厌赵子宴。”
丹青看得出来,重湘十分害怕自己讨厌他。
夜半赵子宴回府,满身的疲惫,心道什么丞相当真不是当着玩儿的,百里容越来越难缠,竟然……算了算了,赵子宴摇头,脚步一转去看重湘,重湘抱着琴拨了两下,见赵子宴回来,满脸的似笑非笑,没好脸色。
赵子宴素知重湘偶尔还是有个脾气的,见这情景一愣:“这是怎么了?”
重湘收了那笑示意赵子宴过去,赵子宴不疑有他,冷不防重湘忽然抄了案上琴照头袭来,赵子宴慌忙躲过,还是被砸了那么一下,幸而重湘没有真正施力,不然这一下就被打昏过去了。
赵子宴捂着头,想必明儿又会青紫一块,可是要上朝的呐,重湘这祸水之名保不准又要坐实了,赵子宴可以想象那些人怎样在背后嚼舌根。
重湘哼一声将人赶出了房,赵子宴思来想去也不知这回到底是哪里惹了他,忍着痛去看丹青,走到门口有些发怵,明明重湘比较凶,丹青脾气比较好,赵子宴下意识摸了摸额角,隐隐渗出血迹来。
丹青正好出门,门一打开,赵子宴站在门口,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丹青依旧是淡淡的表情,看不出来什么,赵子宴想要说些话来进房,我字刚出口,丹青砰一声关了门,将赵子宴关在了外头。
赵子宴半点儿头脑摸不着,只觉得今日处处透着奇怪。
过了盛夏,院中的枫树开始染红,赵子宴打发了百里容回府,就见门口一溜儿跪了一排的小厮下人。
“相爷,有个不大好的消息要告诉您。”
暗卫顺道下来递给了赵子宴一个信封,赵子宴边拆边听管家说话,“两位公子……”管家稍稍退后一步,看了看赵子宴脸色,“两位公子今儿出去,就没回来。”
赵子宴此时展开来那封信,字迹是丹青的,上头写着:踏秋,不日便归。眼前一阵发黑,什么踏秋不日便归,他信了才是有鬼!要不怎说一直感觉这段时间很是奇怪呢,感情是两人串通好了一起给他使性子,趁他不在,翘了家!
管家收起自个儿略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眼观鼻鼻观心站好:“爷,要找不?”
赵子宴温文儒雅的风度全失,吼道:“都给我去找!”
番外:断佛缘(上)
永和二年,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和暖的风穿过细碎的新草,引起一阵虫鸣,帘外月满,星宇漫天,帘内帘外俱是一片大好的春光。
小小寺院厢房内,慕容轻轻趴在满是灰尘的房梁上,蜷着腿看人洗澡。
看得不是哪家千金闺阁女,也不是哪家的待嫁小碧玉,洗澡的那人,乃是个生得面相俊秀,眉眼细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年轻光头和尚。
小和尚先是自个儿吭哧吭哧在院里水缸里舀了半桶水,然后提到几步远的小厨房内,来来回回三趟,这才在锅里添满水,然后手忙脚乱吃力地生好了火,期间火从灶下掉出来两次,差点儿燃了厨房,还不错,比昨儿个少了一次,慕容在心里夸赞了一句。
小和尚烧完了水,又吭哧吭哧从厨房往浴桶里灌水,来来回回七八次,才将洗澡水兑好了,然后小和尚显然是累了,坐在小凳上解了外衫不住用手扇风呼气,外衫太大,松垮垮搭在身上,露出干净的脖颈和细致的锁骨。
那时候慕容抬头望天,却望见了满是尘土的房椽,上头晃晃荡荡挂着一只蜘蛛,不一会儿那蜘蛛倒吊下来,在慕容眼前晃了晃。
老子的脸一定很英俊,慕容如是想,装作没看到低下了头。
下一刻蜘蛛又下来两寸,险些碰到慕容的脸,俊脸抽了抽,慕容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然后憋气,鼓腮,气沉丹田,一气呵成将蜘蛛吹到了对面墙上,脑中配合着蜘蛛撞墙的瞬间,吧唧一声配上音,慕容深吸一口气,觉得很满意。
虽然他现在是在逃命,可是慕容的自尊心不允许一只蜘蛛倒吊在眼前来挑战他的自尊。
吹蜘蛛这么一会儿的空,小和尚已经歇好,开始窸窸窣窣脱衣衫,慕容就算不看,也能想象出那情景,像在眼前似的,因为他已经看了两次,这是第三次。
小和尚身子板不大健壮,不,哪里是不大健壮,根本就是很弱,身高大约就只能到他胸口,瘦得像街上要饿死的狗,肋骨一根根都数得清楚,不过皮肤却极好,全身白得羊脂玉一样,慕容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但是他忍住了。
像个小娘们儿似的,慕容内心诽谤。
这边诽谤着,慕容又支起胳膊撑住下巴看了一眼,嗯,小腰细得他两只手稍稍用力就能掐断,臀上也没多少肉。
不过……
还挺翘的,而且翘得还挺好看。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慕容,再次抬眼望天,还是那根看了无数遍且满是尘土的房椽,这回却没什么掉下来,只有结了半张的蜘蛛网晃晃荡荡。
老子为什么会像个变态采花贼一样,趴在房梁上看一个和尚洗澡!
看就算了,为什么还会觉得那小和尚屁股很翘很好看!
这到底是为什么!
心里呐喊无数遍,慕容觉得,千思量万思量,不怪别人,都怪他那个他从前的顶头上司,脑子有毛病里头住了两个人的……裴君行!
裴君行,你奶奶的!慕容恶狠狠骂了一句。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慕容才敢骂裴君行,裴君行这男人,简直是个魔头!不不不,说错了,应该说他本来就是个魔头才对。
叹了一口气,慕容有些恹恹的,谁叫他打不过裴君行呢。
这事情要追溯到一个月前,魔教大殿。
魔教本来在裴君行老爹那会儿还不叫魔教,叫什么来着慕容听裴君行提过几回,但是他没记住给忘了,反正无论什么教,是魔教就对了,因为江湖人都这么讲,那些江湖人提到裴君行的时候都会咬牙切齿:那个魔教的大魔头!
魔教大殿上,慕容依照规矩,在地上规规矩矩磕了两个头,直起身子对着裴君行道:“老子决定了,老子不要在魔教呆下去了,老子不想再替你杀人,老子要退出,要出去娶媳妇生娃娃,给我家传宗接代。”
裴君行想了一会儿,一大会儿。
然后温文地,和颜悦色地,甚至带着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地开口:“好,我这里的规矩,慕容你该是知道的?”
其实裴君行思考期间,慕容还脑补了一番裴君行1号和2号之间的对话,1号和2号是慕容在心里偷偷取来以分别裴君行的代号,裴君行脑子不大好,用2号裴君行的话说就是,脑子里住着他们两个。
裴君行1:“他要退教,而且敢在本教主面前自称老子,不如咱们就地杀了他。”
裴君行2:“慕容为我教中贡献不少,不如留他一命,君行,你太嗜杀了,造杀孽太多,这样不好。”
裴君行1:“犯我者,自是该杀。”
裴君行2:“不如还是老规矩,过了一百天,便让他去吧。”
裴君行1:“哼,裴君行你个软骨头,不过料他也逃不过本教主的掌心,就让他去吧。”
一番争论过后,一定是裴君行2号占了上风,所以他才没有被一掌击毙在魔教大殿里。
慕容当然知道,裴君行所说的规矩,规矩有三。
这第一呢,是不得向外界泄露教中任何事物与机密。
这个很好说,他慕容也不是那等嘴碎的人,再说了,他若是说出去,那么他在魔教卖命的事儿也就等于天下皆知,这样一来江湖的人能先一拥而上砍了他,他又不傻,才不会去说这些。
第二也好说,退教之后从此与教中再无任何关系,并不得再入。
慕容巴不得这辈子再不踏进魔教正殿的大门,再也见不到裴君行那个时而温和,时而变态的大魔头,他若是想要再与魔教有什么关系才是脑袋被驴踢过,是个二百五。
这两条规矩对于慕容来说都没啥,关键在与第三条,也就是这第三条,让慕容被追了一路,然后狼狈不堪躲进了这小庙里头。
第三,一百天。
一百天,就这么三个字儿,往好了说就是,若是他能逃过这一百天之内魔教人的追杀,以后天高海阔任他慕容游,偌大的江湖更是任他来去,怎一个痛快了得!
往坏了说,根据魔教左使的小道消息,从魔教创始至今,还没有人能真正逃过这一百天,当然,裴君行1号的残暴是很大的一个因素,往往裴君行2号还不等说服了他,他就会将人一掌击毙在魔教大殿里。
虽然这当场击毙的只有一个,魔教创始至今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
慕容觉得他很幸运,但是这幸运感只持续到他刚刚出了魔教正殿的大门,还不等他仰天长啸一声老子终于自由了,就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慕容数了数人数,除了裴君行,上层各人士差不多都到齐了,裴君行下头左右使中的左使,左右两使下头的四位院主,四位院主下头的十二位殿主,魔教紧急集合开魔教大会的时候人都不一定能来这么齐。
右使怎么没来?
其实刚开始就来了的,不才正是他慕容。
默默在心里流下一行泪水,慕容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这些人是来给他送行的,相反,这些人一定是闲得要死了,听了裴君行的吩咐来杀他的!
抖着手抽出肩后的长刀,锋利的刀刃划出一阵寒光,左使异常悲愤道:“慕容,你给大家伙儿一个说法,为何要离开?”
慕容比左使更加悲愤,将说给裴君行的话又说了一遍:“老子不要在魔教呆下去了,老子不想再替裴君行杀人,老子要退出,要出去娶媳妇生娃娃,给我家传宗接代!”
左使大喝一声:“刀剑无眼,慕容,你说实话!”
“老子不要在魔教呆下去了,老子要退出,要出去娶媳妇生娃娃,给我家传宗接代!”
朱雀院院主冷哼一声:“大家伙儿这么多年的情谊,你还想撒谎?”
慕容知道骗不了人,只得再次开口:“老子要退出,要出去娶媳妇生娃娃,给我家传宗接代!”
青龙院主声如洪钟:“你说什么?”
慕容妥协了:“老子要娶媳妇生娃娃。”
左使看他一眼,刀光又是一闪,刀上映出慕容有些邪气的眉眼,慕容咬牙:“老子要娶、媳、妇!”
众人都沉默了,春寒料峭中慕容抖了抖身子,再不复平日的嬉皮笑脸:“众位同僚,慕容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七了,连姑娘的手都还没摸过……”
白虎院主沉痛开口:“这么些年真是委屈你了慕容右使,不过你床底下压着的那几本春……”
慕容赶紧接口:“都给你!”
东西被众人瓜分的一干二净,净身出户,最后因为东西太少不够分还打了一架,慕容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跑路,开玩笑,等他们打完了,该杀还是要杀的,裴君行向来说一不二,不跑小命就要玩儿完。
一连七八天,被追得东躲西藏,别说去找个姑娘拉拉手亲亲嘴儿,慕容连姑娘的面儿都没见着,最后跑累了,破罐子破摔闯进了这间破庙里,外头的人却在这个时候停住不追了。
那时候小和尚也在洗澡,慕容躺在房椽上看完了,小和尚将门打开,慕容走出两里,那些人又追着来杀,慕容眼见不好,蹭一声跑回破庙来,他们又停了。
如此这般反复几次,慕容蓦然欣喜发现了这一茬,只要是在破庙里,不,确切说是在小和尚身边,他们就不会追来。慕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是个什么道理,索性不去想,呆在小和尚身边才是上策。
于是就这么,在房椽上趴了三天,看小和尚洗了三次澡。
三天滴水未进,慕容肚子很饿,换了个姿势伸头往下看,小和尚洗好了澡,正俯身穿衣衫,那背,那腰,那双腿,慕容脑中轰的一声,血往上涌。
床头下压着的那几本春宫图里头,有个姿势叫什么来着……这要是个女人,老子一定会立刻下去抢了,压上床生娃娃,慕容咬牙恨恨地想。
梁上人咬牙切齿,房里的人却感觉不到,如往常一般穿了僧袍,挽了袖子倒洗澡水,反正时间多得是,可以慢慢来,本缘一点儿都不着急。
慢条斯理倒了洗澡水,将房中打扫干净,天也全黑了,点灯做了一会儿晚课,窗台上一动,接着喵一声,本缘知道,是小家伙儿来要吃的了。
本缘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来,像挠在慕容心里一样,本缘拿出晚饭剩下的半只馒头,盛在碟子里,放在窗台上,窗台上虎纹小猫冲本缘喵一声,叼着馒头跑了。
慕容两眼放光看着碟子中的半个馒头,差一点儿就要冲上去和那只不知道哪里来的虎纹猫抢馒头,可是慕容忍住了,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明日不能再这么饿下去了,看人洗澡还这么饿着,真的会死人。
翌日天气晴好,本缘做过早课,扯了绳子将房内棉被拿出去晒,拿着鸡毛掸子打扫了一遍,虽然加上正殿,只有三间房,本缘也累得气喘吁吁,慕容左躲右躲,饿得两眼昏花,还差点儿被小和尚发现,眼看小和尚终于打扫完了,慕容不住心里祈祷着快些开饭,老子真的要饿死了啊!
两只馒头,一碟素菜放在桌上,慕容在心里头盘算了一番:小和尚中午一个馒头差不多就够了,另掰下的那两口可以不算,那么就可以留一个馒头给自己。
虽然慕容一向中饭都是要用三个馒头的,可这是非常时期,能简则简,凑合着饿不死就好了,慕容随手在怀里掏出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石头,对着内室一弹。
本缘坐下拿起筷箸,里间忽然哗啦一声,不知是什么动静,不得不放下筷箸,起身过去看。
慕容等得就是这一刻,一个飞身下来,半点儿声音没有,抓了馒头在手里又赶紧上梁,啃了一口热馒头之后,慕容欣慰得双眼含泪,终于不用饿肚子了,然后就看到小和尚从内室出来了。
想是老鼠什么的闹出了动静,本缘坐下,执起筷箸,手伸向盛馒头的碟子,手还没动,不敢置信似的眨了眨眼,馒头少了一个。
怎么回事?看看地上,也没有,起身从窗子往外看,也不见什么人的踪影,看了一圈儿都没发现有人,不知怎的,有点儿怕,又想到出家人不执着于死生之事,勉强镇定地拿起馒头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