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船中,飘出八名修士,当头一人是个白衣修士,看上去还是少年模样,粉面朱唇,笑若春花,缓缓落在包世济的面前,星眸一转,还礼道:“天外天第九重天谢不言,见过包管事。”
身后七名天外天弟子,也一同见礼,但并没有说话,显然是跟过来打酱油的。
包世济一骇,惊道:“原来是第九殿下,有失远迎,万请见谅。”语气间,比先前恭敬了不少。
天外天一共有九重天,以第九重天为尊,谢不言是第九重天的大师兄,身份就相当于九华仙宗青云宫首徒秦留情,只不过九华仙宗称首徒,天外天称殿下,其实是一回事。
按说天外天来贺九华仙宗十万年庆典,来一位殿下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就是天外天的九位殿下齐至,也很正常,这之外,起码还要来两到三位九重天之主,才合理。
但是包世济出迎,第九重天殿下出面还礼,这就不合理了。仙宗与仙宗之间的往来,讲究一个平等,换句话说,如果是莫不乐跑到宝船外来,说一声“九华仙宗落霞宫首徒莫不乐,前来相迎天外天诸位同道”,那么谢不言出来还礼,这就是平等。
可莫不乐还在后头仵着当吉祥物呢,天外天也不知道外面有一位首徒,九华仙宗才出动一个包世济,天外天就出来一个谢不言,这明显不合理,所以也无怪乎包世济反应过度了,不仅是反应过度,连肝胆都发颤了。
包世济在迎宾楼这么多年,就算没炼就一副火眼金睛,起码也算见多识广了,天外天到贺,来得早,排场摆得大,这还可以说是示好之意,但再出来一个第九殿下谢不言,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这就分明不是示好,而是恭维,傻子也看出有问题了。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天外天此来,除了道贺,恐怕也是有所求而来。
包世济不是傻子,相反,他很精明,也能屈能伸,意识到这其中有问题,不是他一个青云宫普通弟子能扛得起的,他心念电转间,就做出了决定,马上伸手做出相请的姿势,道:“鄙宗落霞宫首徒莫公子听闻天外天同道到来,特来相迎,第九殿下,请!”
是哪个层面的人物,还是由哪个层面来接待好了,他包世济没那个金刚钻,不敢揽这个瓷器活,二话不说就把莫不乐给卖了,至于这位落霞宫大师兄会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天下塌下来有程白眉顶着,他一个青云宫弟子怕什么,大不了回去面壁几年呗,又不会少块肉。
后头跟着的落霞宫四壮士……哦不,是四个副管事脸都白了,奶奶个熊啊,这包世济忒不是东西了,把这烫手山芋往莫不乐手里扔,这不是摆明要看落霞宫的笑话。
“快,去通知关管事,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从闭关中挖出来……”
“傻了吧,这种时候通知关管事有什么用,赶紧去找明师弟啊……”
这个对头,四个副管事立刻悄悄留走了两个,一个去挖去关乃亭,一个径直去给明净传讯。
动静虽不大,但谢不言是什么人,自然是全都看在眼里,不过这个不归他管,看到了也是假装没看到,依旧笑如春花,道:“莫师兄在哪里,快快引我去相见……”
虽然很意外会这么快就有一位仙宗首徒来接待,不过谢不言还是很期待,仙宗首徒与天外天殿下,孰优孰劣?尽管他的姿态放得很低,但身为第九殿下,谢不言又岂能半点傲气都没有,明着不好一较高低,但暗里,总还是要有个比较的。
但很快谢不言就面色古怪起来,因为在包世济的引领下,他终于看到了那位莫公子。
第一眼,他以为包世济指错了人。
第二眼,他看到了那块首徒腰牌和落霞宫独有的剑袍,还是黑色的,然后他以为他看花了眼。
第三眼……哦,没有第三眼了,因为谢不言不由自主地揉起了眼睛,最后,他笑不出来了,面色微带呆滞地看着包世济,问道:“他真是贵宗首徒?”
包世济老脸一红,郑重点头,道:“落霞宫莫公子,如假包换。”
好一个如假包换,谢不言哑口无言,心中不知是气是笑,一个炼气修士当首徒,九华仙宗怎么做得出来?
无论如何,那一声“莫师兄”他是死活喊不出来了。
谢不言喊不出来没关系,莫不乐的脸皮可要厚多了,不对,他自从当上落霞宫首徒以后,压根就没打算要脸皮,看到谢不言突然止步,他自然知道原因,抱着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的念头,乐呵呵地主动迎上前,正待开口,不料宝船上蓦然传出一声嘶吼。
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但却充满了凶戾之气,骇人之极,谢不言几人倒是没什么反应,似乎是已经习已为常,但九华仙宗诸人却是毫无准备,被嘶吼声中的凶戾之气给吓了一跳。
“莫……公子,包管事,受惊了,谢某在这里赔罪了。”谢不言拱手告罪。
包世济定了定神,道:“莫公子,这位是天外天第九殿下。”
谢不言又对莫不乐施礼,道:“谢不言见过莫公子。”
第五十一章:登船
“落霞宫莫不乐,见过第九殿下。”
莫不乐连忙还了一礼,仔细一打量谢不言,又是一个元婴修士,他突然觉得很忧心,这么一对比,落霞宫的形势很不妙啊,他这个首徒拿不出手,明净又才只有金丹中期,虽然领悟了剑意的剑修能越阶挑战,但修为不如人,到底还是很吃亏啊。
不过话说回来,落霞宫前任首徒是哪位啊,就算卸任了,也不能说没影儿就没影儿,好歹留下来先帮衬着几年呀。
一不留神,莫不乐就走神了,这个问题其实没法追究,前任首徒,肯定跟着前任宫主跑了呗,至于前任宫主是哪位,显然就不是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晚辈能去追究的了。
想也白想,所以他很快就回了神,伸长脖子向着宝船的方向看了看,然后终究没忍住好奇心,问道:“第九殿下,方才那是?”
谢不言对着他腰间的首徒腰牌看了又看,终于认清现实,眼前这位他平时都懒得看一眼的炼气修士,真他娘的是落霞宫首徒。
“莫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莫不乐一愣,转而颔首笑道:“迎宾楼内有清净处,第九殿下请移步。”一顿之后,又道,“可否让包管事先安排贵宗弟子休憩?”
同属仙宗,九华仙宗当然不可能给天外天限定前来道贺的名额,不管来多少都照单全收,迎宾楼内,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别说是几千人,就是几十万人也能容下,纳虚阵盘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存在的,当然,要扩容出能容纳几十万人的空间,支撑纳虚阵盘的灵石消耗也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但就九华仙宗的底蕴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完全支撑得起。
“莫公子费心了,不必如此麻烦,天宝宫船上有足够的空间。”谢不言婉言谢绝,天外天摆出这么大的排场来向九华仙宗示好,自然也就不好意思让九华仙宗承担这六、七千天外天弟子的消耗。
而后又道:“恕谢某冒昧,想请莫公子移步天宝宫船。”
莫不乐又是一愣,前者也就摆了,兴许人家天外天弟子觉得住在宝船上自在,这个不好强求,可是在九华仙宗的地盘上,谢不言要私下跟他交谈,不去迎宾楼,反而要去宝船上,又是为什么?
“事关方才莫公子所听到的声响,还请多多体谅。”谢不言又道,粉面之上,表情要多真诚,就有多真诚。
好吧,来者是客,身为主人,当然得体谅。莫不乐心中虽然惊诧,但也没拒绝,跟包世济说了一声,就随谢不言登上了宝船。
绕廊而上,直入穹顶,步步行来,莫不乐已是看花了眼。先前在外面看,已觉宝船气象恢宏,此时身在其中,才知何止是恢宏,根本就是难以言述的震撼,其他的不提,就说方才他在外面所见的游龙为顶、红木巨柱为支撑的围廊,此时身置其间,才发觉,这顶上游龙,并非神似,而真是一条蛟龙盘绕,身有鳞,额有角,身体微微起伏,似在沉睡,活脱脱就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蛟龙。
而这红木巨柱,远看时还不觉什么,近观方知粗壮无比,每一根巨柱都需十人合围,柱身上亦有龙形浮雕,或作嬉戏状,或作沉睡状,或作游龙入海痛快淋漓,或作神龙穿云难见首尾,如此种种,无一相类。
这是天生天长的栖龙木啊,上面的龙形浮雕,非是人为,而是天生,栖龙木秉龙气而生,一株栖龙木要长到这么粗,没有千年光阴不可能,一艘宝船而已,再宏伟再壮观那也是代步工具,要不要这么奢侈啊。
莫不乐在心中暗暗咆哮,这些栖龙木要是放在药王宗,能炼出多少丹药啊,天外天居然拿来当柱子,这等暴殄天物的行为,可耻得令人发指。
当然,这些想法他只能放在心里,面上不露分毫,昂首挺胸地跟着谢不言一路走来,他只作高深状,偶尔对着柱子上的龙形浮雕一点头,以示对其形态的欣赏。
栖龙木算得树中奇珍,珍就珍在木身上的龙形浮雕,要判断一株栖龙木的好坏,就看木身上的龙形是否全须全尾,所谓真龙,必得头有角,腹有足,身有鳞,下巴上还要有龙须,少一样都只能算蛟龙,不能算真龙,莫不乐身为曾经的药王宗弟子,自然懂得怎么分辨栖龙木的好坏,凡是他驻足点头的栖龙木上,龙形浮雕都是全须全尾的真龙,其他缺胳膊少腿……哦不,是缺角少足无鳞没须的,他都不带正眼儿瞅的。
谢不言看在眼里,果然就收起了对这位莫公子的几分轻视之心,修为是低了点,但人眼力不差,勉强还值得高看一眼,当然,眼下天外天是有求于人,就算莫不乐跟个土包子一样,对着栖龙木哇哇乱叫,上窜下跳,他也必须表示,这不是土包子进城,这是真性无邪,真情流露。
总之,废话少说,绕着这条龙廊直上顶层宫殿,刚到殿门外,一眼瞥见殿内情形,莫不乐顿时就又是一骇,差点儿就没崩住他那张故作高深的脸。不是他太大惊小怪,而是殿内情形实在是出人意料。
只见当中立着一只红色巨鼎,直径足有十丈方圆,鼎中装满了地火岩浆,发出了沸腾时气泡崩碎的声响,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莫不乐当场就倒退三步,他一身都是火毒,最怕的就是这些火性浓重之物。
让他惊骇的当然不止于此,而是在巨鼎的上方,正悬着一个人,头下垂着,头发散乱掩住了面目,不知是醒着还是昏迷,全身被赤炼金精打制的金链给缚了个结结实实,地火岩浆蒸腾出的热气,将他烘得整个人都如一只烧红的虾子,痛苦得身体都扭曲了。
如此也就罢了,却偏偏在巨鼎四周,还有一位老者,双手掐诀,正不停往鼎内输入真元,让地火岩浆沸腾得更加厉害。
莫不乐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牙根都疼了,天外天得有多恨这人,才如此折磨他。
谢不言迈入殿中,对着那位老者弯腰一礼,道:“师祖,九华仙宗落霞宫莫公子,正在殿外候见。”
莫不乐听得清楚,牙根又是一抽,只觉得疼得更厉害。里面那位老者,给他的感觉与常华真人相差仿佛,周身气息淡若凡人,分明也是位已然返璞归真的大乘真人,又是谢不言这位第九殿下的师祖,那身份不言而喻,在天外天的地位,至少也跟常华真人在九华仙宗的地位一样,甚至有可能更高,毕竟落霞宫在九华仙宗,比青云宫还要略低半分,而第九重天,却在天外天为尊,这位老者,不会是天外天的宗主吧?
如果真是天外天的宗主,那他这个首徒的分量就根本不够看了,起码也要师父程白眉出面亲迎,否则一个不小心,可就是两宗宗交问题了。
第五十二章:裴香圣
正在莫不乐胡思乱想的时候,老者微微抬起眼皮,看了莫不乐一眼,然后一皱眉,又阖上了眼皮,不过下巴却微微向谢不言点了点,显然,莫不乐的分量实在太轻了,人家不乐意理会。
谢不言明白老者的意思,躬身受命,而后退出大殿,对莫不乐道:“莫公子,这位是我师祖摇光真人,眼下有所不便,免去见礼,请随我往偏殿一叙。”
果、果然是天外天宗主,莫不乐倒抽一口冷气,二话不说,就在殿门口郑重一礼,而后跟随谢不言向偏殿走去,方才走出七、八步,耳中蓦然再次听到那声凶戾无比的嘶吼,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便见那只巨鼎上,被缚之人此时仰头长嘶,面容痛苦扭曲,身上青筋根根爆起。
谢不言也回首望来,朱唇失色,粉面凄然,半晌方轻声道:“莫公子,他是我师叔,姓裴,讳香圣。”
莫不乐一怔,心中若有所思,跟着谢不言迈入偏殿内,各自落座,其后便有两名天外天弟子奉上灵茶灵果。
“第九殿下,裴前辈为何会如此?”莫不乐开门见山,天外天既然让他看见了这一幕,所求不外乎便是与裴香圣有关了,他也不与谢不言打太极,索性直接就问了。
谢不言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道:“九华仙宗与天外天一向亲近,若莫公子不介意,你我便师兄弟相称,谢某托大,自认为兄,如何?”
莫师兄他叫不出口,莫师弟勉强还是能喊一声的,即使如此,在谢不言看来,他这也是自降身份了,若不是方才见得裴圣香这般模样,只怕他仍是过不去心中这个坎。
“那是小弟占便宜了。”莫不乐倒是一乐,他又不是天外天弟子,以修为论,他还要喊谢不言前辈呢,不过他身为首徒,与谢不言地位相等,所以喊前辈也不合适,才直接以第九殿下相称,不想谢不言居然主动放下身份,与他套近乎,他要是还不懂打蛇随竿上,就是二傻。
莫不乐如此上道,谢不言自然十分喜欢,暗暗改变了对落霞宫剑修都是直肠二愣子的固有印象,粉面荡漾起如花笑颜,直接就进入了正题。
“不瞒莫师弟,裴师叔他落得这般境地,全因修炼不慎,走火入魔,如今唯有以地火之炽烈,强行压制裴师叔心中魔念,不使他因发狂而自爆丹田血肉。然而这只是治标之法,非治本之道,裴师叔心中魔念日深,如今连地火岩浆也渐渐难起效用。故而天外天此来,除了道贺之外,亦想向贵宗求得十二品金莲镇魔香,助裴师叔驱魔正念,恢复本心。”
“原来如此。”
莫不乐这才恍然,走火入魔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就爆体而亡,这裴香圣的命也真够大的,难为天外天居然想得出以地火岩浆中来克制他心中的魔念,火性过炽便也为毒,取的便是以毒攻毒之效,倒也巧妙……想到这里,他忽地心中一动,火毒能够压制魔念,这又是何道理?
所谓魔念,也有一称为心魔,心中起念,念头不纯,既为魔,换句话说,人有贪嗔痴三恶念,亦有求不得之悲、伤别离之怨、爱憎难之恨,七情使人苦,六欲使人狂,心境不明,灵台蒙弊之时,凡此种种便皆成魔念,修炼之人,欲得长生逍遥,便要将这种种魔念都自心中斩去,做到心清若冰,心明如镜,心静若死水。
入魔,就是魔念逆袭,百川之水自东向西涌入海中,可一旦风水流转,海水也会自西向东倒灌回百川,魔念也是如此,斩去了,会回来,一旦修士心中有了破绽,冰不再清,镜有了缝,死水起了微澜,魔念就会趁虚而入。
可是修士心中的破绽是怎么来的?
莫不乐的思绪有些发散,走火入魔是所有修士谈虎色变的一种恶障,以前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的修为低下,还没有能到入魔的地步,本来就没有斩尽的东西,自然不会有逆袭之祸,至少也要修炼到分神期,才会有此种祸患。
如果说入魔是结果,那么走火是不是就是起因?是不是走火造成了修士心境上的破绽,才导致了心魔的趁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