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干净做什么?!」螭吻流露防备,蓦地,脑中闪过一段对话,出自于几位哥哥之口:
“小九,你跟惊蛰……去泡火山温泉?……脱光光泡?”
“你也太不自觉了!你不怕色心大起,直接扑过来?”
哪有这么可怕,不过心血来潮,想去泡个热泉,刚好惊蛰到来,又向来对他百依百顺,当然不会拒绝。
“等你洗干净,刚好逮过来吃。”
“小九,听四哥一句告诫,千万千万千万别在他面前,弯腰捡皂块……”
当时,半戏言、半认真的警告,突然咚咚作响起来。
众人都以为,对他,惊蛰意图很不轨,要他处处提防、时时小心。
然而,惊蛰的「意图」,虽然也是他的身体──并非旖旎的那种,所以,是他多心了吧?
纯粹是他开始发臭,惊蛰才动手清洗他?
那、那为什么……有需要洗得这般仔细、认真?
像是印证着哥哥们那一句──等你洗干净,刚好逮过来吃。
「你这是害羞吗?」惊蛰拨冗转头,淡觑「魂螭吻」那一脸惶惑。
湛眸里漾起笑意,浅淡,难以察。
「我们都是雄性,你有的,我有,你没有的,我也没多长一块──先前几次浸泉,你不正是如此说?」以螭吻往日豪话,堵螭吻之嘴。
那时,可没看螭吻别扭,裸裎相见,还不是活蹦乱跳,满泉里徜游?
现在缩成一团,小虾米似的,缩藏石柜后,好似贞节烈女。
「……浸泉时,你洗你的身体,我洗我的身体,状况不一样。」
被浑身刷光光的人,是他!他总有权担心一下吧?
「我若真想对你『怎样』,你也阻止不了──」
螭吻唇角抽搐,忍不住吼:「那叫女干尸!」
「你还没死透。」所以不算。
逗得螭吻脸色大变,愿意跳脚咆哮,也好过无视于他。
螭吻捕捉到惊蛰眼中的取笑,知道自己遭耍弄了。
气恼不降反升,差点……就被吓到了!
「哼哼,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不可能对我有欲望,非关雌雄,而是『螭吻』这个人之于你,只剩墨鳞金骨的力量,肯大费周章帮我刷身洗头,全是因为那具身体里,还有颗掠食丹,是吧。」
螭吻一脸「“我懂、我懂”」的神情,故意说得不在乎。
「如果是『额外』的乐趣,我不排斥。」惊蛰握巾的手,正好没入水面,往「身螭吻」腹间洗去。
「什么叫额外的乐趣?」螭吻不解,但背脊寒毛一耸,完全不敢去想像,惊蛰的手,此刻在水底下,有无胡作非为!
「取走墨鳞金骨的力量,誓在必得……不过,这具身体也别浪费,可以物尽其用。毕竟,我自小看着长大,没料到会养成玉雕似的俊模样,就当是……意外收获。」
脑门内,像被四哥的霸吼,狠狠轰炸过,震得发胀、发痛,螭吻陷入短暂的神智不清、无法思考、无法说话──
因为,他不知道该思考什么,又该说些什么!
“女干尸!这还是女干尸呀呀呀呀!”
“你这个畜牲!”
“呀对,蛟是畜牲没错……”
恢复意识的头个反应,是腹诽谩骂,随后才是惊恐。
「反正,我想对那具身体做什么,是我的事,已魂体脱离的你,不会有所知觉,就算我吻着、摸着,甚至尽兴占有、一整夜癫狂欢好,痛或快乐,全与你无。」惊蛰说似挑衅,果然,又如愿看到螭吻气鼓了脸。
而无表情,抑或冷漠以待,都不适合螭吻。
那张稚俊的脸上,就该充满情绪。
惊蛰似乎仍嫌不够,补上:「你不想看见的话,闭上眼、捂起耳,或找处墙角躲,我不会强迫你……在旁边观赏,但你若想看,我也不阻止。」
无耻之最,螭吻甘拜下风!
「你就是要把我自头到脚,由里到外,全吃干抹净嘛!」螭吻狺语。
想佯装冷漠,但年轻气盛,藏不了太真实的心绪。
下一句,又让人听出赌气:
「不过是具皮囊,你爱女干就去女干!如你所说,爽不到我、痛不着我,我这辈子,能否有机会再回它里面去,鬼才知道!我管那么多做啥?!」
说完,螭吻气呼呼地,想离开房门,直直撞上了阻碍,才记起地缚术力。
他只能窝囊转身,走回大石柜前,脚步未停,魂体融入柜内,不见踪影。
与其说,这是豪迈迈豁达,更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惊蛰瞧着,忍住笑,忍不住……眉眼微弯。
他洗净「身螭吻」,再按下锁水珠,螭吻白发上的湿润、漾在肌虑间的水光、盆内盛满的温水,甚至是一地狼藉,全数涓滴不漏地回到珠内。
他抱起「身螭吻」,枕回榻内,取来一袭新裳,逐件穿妥,并未如前番邪语,对螭吻上下其手。
即便面容一样,少了魂,皮囊就是皮囊。
缺少那份耀眼,和拌起嘴时,活力十足、神情丰富的「螭吻」,全然不同。
论可口程度,更是天差地别。
他对「女干尸」确实没有兴致,若「身螭吻」加上「魂螭吻」的话……
兴许他……
痛。
被女干氵壬、被押着玩的,该是他的肉身,为什么──
他浑身这么痛?!
活似……遭数十条巨鲸摆尾连击,打断一身骨骼,无一不痛。
「畜牲……惊蛰……」
痛到极致,总要骂一骂害他这般痛的家伙。
怪哉,只剩魂体的他,应该没知没觉、无痛无感、不因肉身的遭遇,而感同身受呀……
第十二章
再说,怎么只有痛,没有痛快?
是惊蛰……技术太糟吗?一定是!
螭吻双眸紧闭,浑身发着冷颤,嘴里细碎地、断续地,喃骂惊蛰。
骂声,变成虚软呻吟。
无心察觉石柜让人打开,丝缕光线透入了柜内,照在他脸庞上,照着他一脸的苍白可怕。
惊蛰立即抱出他,碰触到魂体的瞬间,犹似抱住一块冰柱,只差沁出寒气──寒气没有,倒是螭吻的四肢形体,蒙蒙地,化成烟状。
螭吻还在蠕唇骂着他,骂他床技不好、骂他氵壬蛟、骂他畜牲……
换成平常,惊蛰定会发噱,然而此刻,他笑不出来!
他先是灌注术力,稳住螭吻四肢,不允它们成烟散去。
一丝、一缕,都不许!
僵持的莫半个时辰,纤瘦但精实的臂膀、双足,止住了雾化,可螭吻的双眉仍痛皱难舒。
惊蛰吁口长喘,贴在螭吻背脊的手,不敢轻易收回,缓慢传渡力量,感觉着……惊人的寒意,逐步消退。
终于,螭吻骂人的声音,渐渐恢复力道,越发清晰:
「……爱女干尸……氵壬乱哪……床技有待加强……一点都不痛快……」
「胡言乱语。」
惊蛰轻斥,将螭吻按抵于肩窝,耳边听着他骂他,竟有股──
放宽心的懈意。
被骂着,还能噙笑,倒也罕见。
他抱紧螭吻,不松手,等待他疼痛远离,平稳睡去。
静谧室内,惊蛰慌浓的粗喘,亦由急渐缓。
蓦地,惊蛰对自己一嗤。
「……我在做什么?总有一日,仍是要眼睁睁看着……魂飞魄静,此刻的紧张,根本是矫情。」
况且,螭吻沦为此刻狼狈样,又是拜谁所赐?
他,如作俑者,比谁都清楚。
情况持续下去,螭吻的魂魄,会有怎生下场。
被踢出肉身的魂,不往冥府去,只能成为野鬼。
偏偏神兽灵体特殊,皆属福泽绵延之类,带往冥府之后,待以贵宾之礼,视其功绩,或重入轮道,或领往仙界……
越趋近仙魂,其魄越不可逗留人间过久,须速速去往灵气充沛之山。
「连投胎为龙,都能成为珍稀的『墨鳞金龙』,受尽众人宠爱,你的福泽岂还会少?」惊蛰抚摸雪白长发,受柔泽所诱,发细软,绕指柔。
他低低说着,像轻叹。
「又何须意外你的灵体,是这般趋近仙魂……」
若是普通一些的魂魄,多好。
起码,成孤魂野鬼,也毋须担心何时会烟消云散。
还能在身畔,留着。
不,与其这般希冀,倒不如──
若螭吻,不是墨鳞金龙,更好。
「想来可笑,你若非墨鳞金龙,我又何尝会靠近你?还不是如同对待旁人,那般……冷淡无所谓。」
不会朝夕相处,不会试图示好,只当他是众多龙子之一,绝不会上心──不会梗在心上,如刺,如针,砭着痛。
想狠厉待他,往日点滴却绚落入心湖,搅动涟漪。
“惊蛰,你来得正好,陪我去抢虾串,刚出炉的!”
“惊蛰,你干嘛不出手?那几条蛟龙这么酸你,你不气吗?你不气,我气呀!做什么阻止我?我再补踹两脚,才能泄愤!”
“惊蛰,你来啦!又带啥好吃的来?”
“惊蛰,走,吃饭去!”
“惊蛰……”
悦乐的、开怀的、忿忿不平的、闲话家常的、理所当然的……唤着他之名的声音。
不,不只声音,还说说着话的神情,乌眸闪动的灿亮,甚至是发梢随风扬舞、荡漾,那抹弧线……
在日积月累中,在心版上刻镂得太牢、太坚固。
要将这些剔除掉,要挖得多深,掏得多少,才能忘怀?
如此岁月以来,「螭吻」几乎是他所专注的一切。
姑且不论用意为何,他最靠近他,最熟稔他,最习惯他,也最……宠爱他。
拥在怀里冰冷的魂体,雪色的身躯,代表……已无法回头的决绝。
失策只在于他忽略了,日久,情动,做不到当日下决定时,那般铁石心肠。
「小九……」
叹着。
却也……只能叹着。
文判抵达龙骸城。
不为拘魂,不为游历,只为替主子……收拾残局。
谁教他领人冥俸,受于人,身不由己。
上头不负责任,掏着耳,一脸顽劣,说:「有这么严重吗?不过两三页纸,赔你呀!甭找了!喏!」丢来冥币一枚,便想了事。
如果,事情用一枚冥币就能解决,这世上还需要公理吗?
文判有时……很厌恶自己这性子。
认真,有担当,绝不含糊,更不昧良心做事。
最厌恶的是──
跟错了主子!
收拾起无奈神情,自家丑事不值对外人提,面对龙骸城之人,文判换上尔雅浅笑,一派云淡风轻。
「下官此趟来,是奉冥爷之命,给龙主一个交代。」来意直言,不拐弯。
真想也丢枚冥币,转述主子之言,就掉头走人,但文判不行。
此等无耻行径,文判做不到。
做不到,只好乖乖认分。
「关于九少之事……冥府确实出了些,嗯,差错。」
而冥府最大的差错,是主子!
「九少的岁寿尚未终止,自是不算死亡……」
「不算死亡?!你去瞧瞧!尸体还躺在床上,魂魄却不知去向!」龙主威怒,斥文判睁眼说瞎话。
「……说来话长,不如省略不说,总之,下官正是来修正错误。」文判四两拨千斤,说得轻轻描、淡淡写。
重点,只想摆在「总之」之后。
「本王空闲,能听你长话长话,本王倒想知道,你们冥府的『差错』究竟为何,大或小,也让本王估估!」失去么子之痛,使龙主连日悲愤,维持龙首人身,无法自制。
文判知道,此回难以含糊带过,若不吐实些什么,恐难踏出龙口大门。
是要揭主子疮疤,留话柄于外,冥界之主威信?
抑或顾左右而言他,拿别件事搪塞过去?
两相权衡,取其轻重,定见立现。
为主子名声,天机亦可泄漏──悲哀呀,奴性。
文判清清嗓,启唇始吐:「许久、许久之前,有一对恋人……」
「慢,这开头,有点怪……」感觉与「差错」,没有关联。
「不怪,不怪,既是长话长说,自当由初始道来……不麻烦的话,能否上壶热茶,再来些小点,下官娓娓说,龙主与龙子稍安勿躁,细细听来?」故事说太久,口会渴的。
「奉茶!」龙主命令身侧鱼婢,速速去办。
茶来了,数碟精致茶点,分搁贝形小盘上,颜色花俏,色香味三要件中,「色」便完全得分。
文判茶喝了,小点尝了,继续说下去。
「那对恋人,遮视物种,不理世俗眼光,爱上了,便是轰轰烈烈,奋不顾身,他们确实深爱对方,即便生命到达尽头,相偕同行奈何桥,也不愿相离,一步,一随,你在,我在……」
「如果这故事,最后和小九无关,我可以出拳打他吗?」四龙子想与兄弟说悄悄话,可惜天生龙嗓大,压不下来,小不了声。
文判毫不受影响,兀自续道:「其中一魂,是难见奇灵,生死簿所载,他的下一世,乃是最独特之身──墨鳞金骨。」
总算听见了「勉强」和小九攸关之词。
「是小九的前世?文判,你未免扯太远?」二龙子轻啐。
谁管前世呀,他们只想知道,这世的小九,怎会变为今日田地?
文判不答是否,仅仅衔笑:「另一魂,则不然,上世是蛟,下一世,仍是只蛟。蛟并无不好,也属强悍物种,鲜有天敌,投胎为蛟,算小有福报,勤奋认真些,尚能成龙,跃升一等。」
文判言稍顿,暂歇,悠然饮口茶。
文判不指名、不道姓,听者倒自有结论。
「难道……他是惊蛰?」五龙子说出众人之疑。
文判仍不回对错,维持说故事的步调──
「那两魂,获知下世结果,皆无太过诧异,似乎早已预料。接下来,便是静待入世之日到来,一前,一后,蛟魂先,龙魂后。」
因为,龙魂尚需领往灵山,洗涤凝聚。
「当晚,龙魂前来找我,向我提出要求。」文判说话本便缓慢,带股鬼腔的飘忽,旁的鬼嗓,听来阴森,偏文判出口,倒添了些慵懒。
那双眸,微抬,环视在场众人。
下一句,那么轻,却轰然:
「他要将『墨鳞金骨』的来世,让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静。
没人发出声音,这段话,他们仍在咀嚼……
「他亲眼见过,求升龙过程中,蛟魂尝到的磨练,他不愿蛟魂再受,所以他把属于他、一具求之难得的奇躯,拱手让人。」龙魂当日神情,坚决、肯定,文判记忆犹新。
大龙子最先反应过来,浅平的嗓,亦意外微扬:
「蛟魂,是小九?而惊蛰……才是龙魂。」他用的并非问句。
墨鳞金龙的正主?!
文判不点头,不摇头,又是那副「“言,不可多”」的淡笑,全凭众人猜。
「那有这种事?!冥府怎可能同意?!没有哪只龙,甘愿隐等为蛟!最后冥府打回票了吧?没答应龙魂的要求,对吧?」四龙子逼问文判。
「这要求,确实为难,难说,人魂时有错体互换之例,可龙与蛟之魂,从不曾出错过,是否会有影响,无人敢担保。」文判缓道。
「所以……拒绝了?」七龙子只想知道结论。
文判幽幽叹笑,神情缥缈,遥忆往事。
“你可知,等待着你的下世,是何种福泽?”
当时,他这般问龙魂,并不厌其烦再次复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