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停的呼喊着,直到声音嘶哑,‘三连的!’他又拼尽全力的大喊一声,‘还有没有三连的?!’
没有人阻止他,所有都和他一样隐约期望着还有几个士兵喘着气或是一脸疲倦的跑过来说,‘抱歉,我实在太累了。’或者是‘抱歉,没听见。’所有人都会原谅他们,然后等待着可能出现另外几个人再次跑过来,说着和之前一样的话。
但是没有,一片空空荡荡。
朗格看起来有些焦躁的来回走了几步,‘我再喊两声吧,连长。’他恳求到,‘说不定他们只是太累了呢?’他脸上的表情一看就是在自欺欺人。
‘够了,伏格尔。’连长悲哀的望向他,拍了拍他的肩,‘我们都知道了。’
朗格喉咙里溢出一声哀鸣,他垂下头,脸上的悲伤几乎要滴落下来,‘对极了。’他低声说。
诺依曼情不自禁的握住他的手,然后自己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他茫然的抓着朗格的手,不知道应该是握得再紧一点还是放开。所幸朗格帮他做了决定——他紧紧地握着诺依曼的手,身体轻轻颤动着,‘谢谢你。’他低声说。
诺依曼不知道这是他说的第几个‘谢谢’了,我能安慰你,他想着,有些无所适从,但谁来安慰我呢?
连长沉默的站在原地,他们又等了一会,无奈又不情愿的承认现在就是他们所有人了。‘好极了,’他沙哑地说,‘报数报名吧。’
‘一,哈斯克莱因;二,诺依曼施海勃;三,伏格尔朗格;四……’高高低低的声音在空气里荡开一层层的波纹,这些代表着生命的数字在走到三十七以后戛然而止。所有人在沉默中等待了一会另一声‘三十八’但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诺依曼看见连长的胸膛大幅度的起伏了几下,‘这就是全部了吗?’最后,他挤出这样一句话。‘好吧,’他坚忍的扯了扯嘴角,却因为抽搐的脸部肌肉而失败了,‘成小队,’他艰难地张嘴,‘齐步走——!’
这是在六月的欧洲,基本上已经快要到夏日了,风吹在身上的时候带来已经不再是刺骨的寒冷而是温暖与炎热了。太阳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增长,热量已经开始积累了,但是在这个下午,诺依曼走在这样的气候里,却从脊髓里漫出一股寒意。
三十七个人。
只有三十七个人。
他们被送到野战平战,他们的人数太少了,需要重新整编——一个连至少要有100多个人,但他们现在只有三十七个,大概是一个排加一个班的数量,实在太少了。
‘连法兰克福的那头猪都不在了。’【1】朗格喃喃着,神情空洞‘这简直太可笑了,您不这样觉得吗?’
诺依曼看着他,‘我们会有一小段轻松的时间。’他低声说。
朗格的视线慢慢集中到他的脸上,他端详了他一会,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好啊。’他缓慢的垂下眼,‘我想了一段时间了。’
诺依曼这次难得做了一次相对温柔而细致的铺垫,朗格气喘吁吁的在他身下笑着,‘真是不同寻常的温柔啊。’他扬起上半身攀住他的肩,‘我没关系,你快一点吧。’
他真是不知好歹。诺依曼愤恨的想,一边狠狠地埋进他的身体里,‘您满意了吧?’他有些恶狠狠地问到,满是恶意的重重撞了几下。
朗格笑起来——他总是在这种时候笑,这让诺依曼不得不感到恼羞成怒,‘真是太感谢您了。’他喘息着笑。眼睛如同星辰一样熠熠发光。他真是好看,诺依曼泄气而恼恨的想,无论什么时候。
高朝的时候朗格紧紧的扣住了他的肩,‘你一定要努力活下去。’他用力而嘶哑在他耳边喘着气,‘努力活下去,诺依曼。’
诺依曼的心似乎被这轻柔而亲昵的称呼敲出了一个洞,这使得他突然感到一股突如其来,毫无预期的疼痛。
他的心急速的在肋骨里跳跃着,如同雨水沉重而不规则的打在叶片上。他只有在这种时候会这样叫我,诺依曼恍惚着想,紧紧把朗格抱在怀里,‘当然了,’他低沉地说,感到眼眶发痛,‘你也不能轻率的死啊,伏格尔。’
******
【1】:有人记得小心眼的弗兰茨排长吗?
关于军队编制人数的极简普及:
一个班=十人;一个排=三个班;一个连=三个排+干部或炊事班,约120人;一个营=四个连,约500人;一个团=三个营,约1500人;一个旅=五到四个团左右+后勤+侦察连、雷达站+其他单位,约7000人;一个师=五到六个团+后勤+侦察连、雷达站+其他单位,约一万人。
Chapter 17
‘你猜我们今天看见了什么?’施密特神神秘秘的张口,和哈斯交换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你猜我们今天遇见了什么?’
‘什么?’伏格尔心不在焉的抖嘴里的纸烟,看着手上的牌。我有可能赢下这一局呢,他得意的想,漫不经心的斜了施密特一眼,‘这里能有什么特别好遇见的。’
哈斯脸上露出一个意料之中又满含意义的古怪微笑,‘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他用一种梦幻的口气讲,而施密特在旁边露出赞同的神色。
伏格尔把手上的红桃十甩在纸板上,对于他们两个的吞吞吐吐、故弄玄虚感到一阵不耐烦,‘别犯傻了,各位,这里确实一直都吃的不错……该你了,诺依曼。’
他对面的男人慢吞吞的把红桃九放到纸板上,若有所思的看了哈斯和施密特一眼,‘你们是不是看到了一张美女海报?’
哈斯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差不多,我们遇到了几个女人。’他说,脸上再次露出了一种陶醉的神情——而施密特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几个结实漂亮的女人,(‘而且没有虱子。’施密特补充道。)你怎么知道?’
诺依曼露出一个微笑,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伏格尔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召女支了?’他问,有点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天气开始变热了,他有些焦躁的想,这可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不是太冷就是太热,永远没有让人舒服的时候。
‘当然了。’施密特理所当然的回答,他看起来情绪高涨,美不自胜,‘说不出的感觉。伏格尔你没有过来真是太遗憾了。’
伏格尔笑了笑,‘你们用什么做的交换?’
‘面包和奶酪。’
‘那我宁愿不去。’伏格尔撇了撇嘴,‘我自己还没吃够呢。’
‘现在我们并不缺物资。’诺依曼突然插嘴道,‘用食物交换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施密特和哈斯露出赞同的神色,‘你不需要那么节省,伏格尔,现在比之前要好多了,一会我可以带你们过去看看——花的实在是太值了。’
诺依曼脸上露出一个隐秘的微笑。
正午的阳光灼烧在伏格尔背上,仿佛有无数的飞虫在他的耳边飞舞,他使劲的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但这似乎并没有减缓那股奇异的烦躁与不耐。他随意地甩了一张牌,懊恼的发现那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手的黑桃A,他不由得更加焦躁了,他能感觉到有一滴汗从他背部缓慢的流淌进他裤子的收腰里。
伏格尔猛地站了起来,‘我想上个厕所。’
哈斯冲他眨了眨眼睛,伏格尔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大步离开了,他能听见诺依曼和施密特讨论那些女人长相的声音——而哈斯的大嗓门也很快加了进去。
伏格尔回过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男人脸上的微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伏格尔坐在树下,思考着。
他从未如此认真的考虑过诺依曼施海勃与他,伏格尔朗格之间的真正关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诺依曼毫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看什么书,做什么,当兵之前做的是什么工作,家庭境况或者有什么理想——他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欢男人。在和诺依曼的相处里,他的抱怨与诉说占据了大部分,而诺依曼则一直是一个沉默的人。
我喜欢他吗?他自问着,我爱他吗?
理所当然的,他喜欢诺依曼的生理外表以及他的陪同——他的心里也确实有那么点腻腻歪歪的感觉。但是我爱他吗?他问着自己,我对他的需求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吗?
伏格尔眯起眼睛。
好像也并没有。
他们甚至只能勉强算得上是朋友。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伏格尔回想起诺依曼的脸——英俊而成熟的,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冷硬而严肃。他的眼睛澄澈而平静,有一头闪耀的金发——虽然现在已经不那么闪耀了。他绝对是一个很受姑娘们欢迎的好男人,伏格尔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诺依曼抱着女儿微笑的样子。你值得吗?伏格尔想着,你值得他放弃这一切吗?他会因为你放弃这些事情吗?战争结束了以后呢?就算他能放弃,你——一个并不光彩的同性恋,甚至并不那么非他不可,真的值得他这样做吗?
烟呛进他的喉管里,伏格尔不停地咳嗽起来,刺眼的阳光直直的射进他的眼睛里,他感到眼眶发酸——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那不是泪水,并不是的,那只是眼部肌肉太过酸胀导致的生理性盐水。
他直起身。
阳光实在是太耀眼了,越野的时候肯定会有不少的新兵中暑的。伏格尔笃定的想着,把烟头碾碎在树干上,突然发现这片树林里只有他一个人。
孤独感如同潮水一样涌来,伏格尔使劲按了按胸口确保心脏正常跳动并努力忽视如同被弹片击中一样的疼痛感。
他没有预料到那疼痛会是如此的剧烈。
在战争结束以前,他想着,至少是在战争结束以前。
Chapter 18
诺依曼很快就回到了战场上——现在并不是和平时期,况且战情并不十分理想。不过比上一次幸运的是,他们这次并不是前线,只是后备人员而已,虽然一样是打仗,但总是要比前线的士兵好一点。
伏格尔最近认识了一个新兵。他似乎是在炮袭的时候帮了那个新兵一把。(‘你还是那么的愚蠢。’‘他就在我旁边,你看见了也会帮的。’)此后,他就一直紧紧跟着伏格尔,就像一只终于找到了母鸡的鸡崽。
‘你不要一直跟着我,’他曾经听见伏格尔这样对那个新兵说,‘我有我的事要做,在战场上更多的时候是连保住我自己命都困难的。我没有时间与精力去关注你——真要想找谁的话,你可以去跟着连长,他可比我实用多了。’
他看见那个年轻的新兵手足无措的涨红了脸——他的红发和雀斑让这个事实变得更加显而易见,他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服,无措的看着伏格尔,‘我……我不是……’他结巴又着急的开口。
这样子让我都觉得倒霉。诺依曼无奈的想着,那就更不用说伏格尔了。但如果伏格尔心软了,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诺依曼大步走过去——无视伏格尔惊异的视线,‘您不能一直想着依赖别人。’他严厉地说,‘您会习惯的。’
明显,诺依曼对于这个新兵而言是个可怕的角色,他哆嗦着点了点头,‘是……是的,长官。’他僵着身体行了个礼,垂着头离开了。
伏格尔大笑起来,‘诺依曼您看起来果然像是个长官!’他大笑着说,板起脸模仿诺依曼刚才的表情,‘您会习惯的。’他挤眉弄眼的道,再次大笑起来。
诺依曼严厉的看了他一眼,感到有些恼怒。我实在不应该帮他的,他愤恨的想。
伏格尔学着那个新兵的样子抖着身体,捏着嗓子说,‘是……是的,长官。’
诺依曼恼恨的转过身离开了。
伏格尔似乎一直在他身后大笑着。
他最近有些奇怪。诺依曼想,转而想起伏格尔刚才嘲笑他的样子,恼怒的把这个想法丢了出去——这家伙实在没什么好让人担心的,如果他还有时间嘲笑别人的话。
‘我听说英国要用新式喷火机。’【1】施密特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宣布道。
‘你怎么知道?’哈斯惊讶的问——奶酪从他的手上掉下来,而他浑然不觉,‘英国人应该不会把这件事大声嚷嚷出来。’他怀疑的看了施密特一眼,‘你怎么偷听到的?’
‘他们之前也用过,’伏格尔懒洋洋地说,‘原先在这里作战的老兵都这么怀疑。’
‘希望不会太糟糕、’施密特祈祷道,‘如果上帝真的在的话,就保佑我们吧。’
‘不会有什么比在凡尔登的时候更差了。’诺依曼说,想了想,他又有些迟疑的补充了一句,‘或许。’
所有人都表示赞同。而哈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他的奶酪掉到了地上并已经被几只虫子包围了。他沮丧的大叫了一声,‘嗨,看哪,’他忧伤地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我们很有可能会输的。’
施密特给了他一拳,‘闭嘴吧,哈斯,至少这里没有让人恶心的法国老鼠。’
‘但有可能有英国的。’伏格尔补充道。
事实很快证明了伏格尔是正确的——索姆河畔的老鼠一点都不比凡尔登的少,而且它们看起来——至少诺依曼觉得——更加的丑陋。
‘伏格尔,快说我们会一直活下来。’哈斯急切地说。
‘这不过是个是个巧合,哈斯。’
‘那也比不说好。’
‘我们会一直活下去。’伏格尔说。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些东西而诺依曼并不确定那是什么。
他最近似乎显得忧郁了很多,他不确定的想。
哈斯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
施密特把他的面包用篷布小心翼翼的包起来并宣称这将是他的枕头(‘这个真是个好主意!’哈斯激动地说),‘就算它们在我脸上跳华尔兹也无所谓了,’他严肃的说,‘只要想到它们将无法吃到我的面包,我就能睡得很好。’
诺依曼看着上空的照明弹上下窜动,听音哨尖厉的声音和敌方前线运输车的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在空气里回荡着。
他有些心绪不宁。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在凡尔登作战的时候——除了敌人不一样,作战地不一样以外,凡尔登和索姆河有什么差异呢?
他恍惚的想起在凡尔登所遭受的惨痛记忆和只剩下三十七人的连队。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很停止呢?他有些绝望的想,与其一直这样下去,我还不如……
诺依曼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他胆战心惊的闭上眼,睡吧,他自我催眠着,明天可能就不会这样平稳了。
******
【1】:这里指的是马克沁机枪。说到索姆河,怎么可能没有坦克和马克沁机枪。
Chapter 19
大炮沉闷的轰鸣声在伏格尔耳边炸响,机关枪密集而持续的喷射着。弹药与爆炸产生的碎片咆哮嘶喊着在空气里穿梭,怒吼着击中一个又一个士兵的身体。伏格尔已经对这种伤亡与死亡感到麻木了。炮袭的几颗炮弹不不幸的落入了他们当中,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伏格尔依然能听见受伤士兵发出的尖叫与一声咆哮着的‘C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