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皓坦然面对他的视线,默不作声。
「我不在乎身体上的痛,但是心上的,真的好难忽视,你能体会吗?」余炫程有些哽咽,吸了一口气:「当你处在地狱中,最信任的那个人毫不留恋,不屑往后看一眼,就丢下自己往前走,好像很高尚一样。」
林皓知道他在暗指自己,克制想回避的冲动,直盯他的眼睛,接收从灵魂之窗释放的所有怨气,信誓旦旦的说:「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你住院我也陪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余炫程垂下眼,眼眶泛红,嘴角却弯起一抹笑意:「这次可能是我丢下你,一人一次才公平啊。」
「你会突然离开?」林皓震惊问道,脑海中突然闪过没有他的空屋,强烈的孤寂感压上他的身。
余炫程靠在窗台,不予理会,林皓觉得他快要走回头路,变成冷冰冰的活死人,傍晚死拖活拖把他带出来,到附近的公园走走。
林皓紧牵着他,余炫程没有反牵,画面像是林皓抓着他的手,不过他不在乎。沙黄色的暮霭照耀,游乐设施闪闪发光,起了微风,秋千微微晃动。
余炫程停下来,指着秋千:「我想坐。」
「好啊。」林皓把他牵到秋千前,自己站在后面,等他坐上去,缓慢的向前推。
公园里两个男人,一个在等待另一个人回到自己身边,双手一推,把那人推离自己,过不久又回到身前,他再推,翘首企盼再度回来,无限循环。
余炫程享受风抚过双颊的触感,往前荡彷佛可以跳跃出监禁自己的炼狱,身后的男人推他一把,让他翱翔天际,他忽然很想放手一跃,会落到何处呢?
没有遗憾,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兴心嫉妒的透明世界,像一面玻璃,看清所有内在物,快乐伤悲一览无遗。
一阵风迎面而来,吹落两滴泪珠,暮色苍茫,散成金黄色的光芒,像两只金雀轻盈飞过林皓脸颊,化作一阵烟转瞬即逝。
看着他荡向自己,林皓突然张开双臂,蹦一声,众鸟啪啦啪啦齐飞,他承受冲力抱住回到怀里的男人。
「全世界只有你可以让我变成这样,只有你让我感到此生唯一,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林皓在他的耳畔细语,轻轻吹气,激动的情绪使胸脯起伏剧烈:「你能再爱我一次吗?这一次就好。」
地上长长的影子,两人交缠在一起,余炫程想起以前的回忆,如果这一幕在建中发生,不知会多开心,学生时期幻想无数次的场景,居然在六年后人事全非才成真。
他不会答应的,时间不多了,他会把所有悲痛一起带回地狱,不留下一丝一毫。
「回家吧。」他只回了这句话。
林皓松开双臂,牵起他的手,往回走向家的路。他懂没那么容易,但是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努力,他不怕。
这一夜,林皓不打地铺,反正余炫程没反对,他主动上床,拍拍他的背脊说:「明天我会回台北一趟。」
「去做什么?」余炫程低声问道。
「到小妍家拿东西,很快回来啦,你放心,还是我也带你回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还是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余炫程阖眼靠在他身上摇摇头。
林皓抱紧他柔情说:「刚刚在公园突然领悟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就这样过下去,我照顾你一辈子,平平顺顺的也很好。」
「那你可以获得什么?」余炫程默默的问。
「大概是你在我身边就很开心了吧,老子又不能强了你。」林皓语出无奈,不过抱着心爱的人至少抚慰一点。
「我不能对你好、不能跟你做爱,以后可能也不能做饭给你吃,这样也可以吗?」
林皓苦笑了一下:「可以。」
「好吧,随便你。」余炫程闷闷说道。
两人相拥入睡,林皓难得睡得安稳,一夜至天明。翌早他先被手机铃声吵醒,迷糊中接起听到陌生的声音。
「林皓,我找到你要的简讯了!现在有空讲电话吗?」
他瞬间惊醒,跳下床躲到浴室里说:「终于找到啦,今天才要去拿旧手机,不过你可以先讲内容。」
「有同学那时换手机,给老师检查的是新手机,所以简讯才保存下来,幸运吧!」昊呆兴奋不已:「不过内容很长,你要听全部吗?」
林皓愣一下:「很长是什么意思?」
「这封简讯是六封的量,超长的啊。」
「我不记得有这么多。」林皓蹙眉,回忆起那天,他瞥两眼就看完告白简讯。
「反正你听着,我要念了。」
昊呆一字一句念出六年前全班都知晓的绝世大笑柄。
林皓,你知道永远或无尽吗?
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但是我碰上你以后就懂了,永远和无尽,很多人朗朗上口,讲出这两个词易如反掌,但是实践他们比登天还难。
你说,那我怎么能说懂了?
从我们结识那天起,林白告,林皓注定在我心里,喜欢铁公鸡的你疼我,喜欢自私自利的你为我着想,喜欢吝啬的你请我吃东西。
因为这些,所以我懂了。
你将占据我心永远与无尽,那你呢?我在你心中有没有那一亩方地?你曾时时刻刻想起我吗?
我向你要的生日礼物,是我此生最大的梦想,你一定不会察觉到,也不会赠与我,那我只好向你索取。
耗上有生以来所有勇气,踮脚亲吻你,那一刻感到满满的能量,彷佛可以再活上几世纪。
但是你一定很困扰,因为你不喜欢同性间的恋爱。
可是怎么办,喜欢上你,每每幻想与你共度馀生便欣喜若狂,此生无憾。
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必是鼓起勇气,赌上我们之间的友谊,为了永远与无尽,放手一搏。
我对你十分之十的友情,十分之十的爱情。
恳求你,赏热带鱼十分之一爱情,让它继续在深海遨游……
昊呆语调平稳念道,林皓听得全身发抖,泪水在眼眶打转,心脏被硬生生扯开,剧痛不已。
「我不记得这个……」林皓捂着左胸,这些内容一听就知道出自热带鱼之手,但印象中的简讯不是这些字句。
「啥,就这个啊,还有人在私底下讨论永远和无尽,只是不敢在你面前讨论啦……」
林皓怎么想都没有印象,回道:「谢谢,有事再打给你。」
他出浴室见床上熟睡的人,突然有股想把他揉进身体里的冲动。
永远和无尽,他也懂。
中午他和余炫程吃了外送便当,林皓跟他说:「你看,你不做饭,我们也不会饿死。」
余炫程默默的吃着,林皓又说:「吃完我会回台北,等我回来。」
余炫程仍没反应,林皓望着他好一阵子才继续吃饭。
永远和无尽,他非常懂。
永远过着冷漠的日子,对他无尽付出。
七月艳阳高照,炎热到光线折射,中坜火车站影像扭曲,林皓顶着炙热太阳搭上火车。他在思考这次回家一趟要不要顺便出柜,母亲一定会大发雷霆,但他已经决定今生今世陪伴余炫程。
到了台北车站,转捷运搭往顾家,一路上心情平静,到达顾家别墅门口,警卫向他点头敞开大门。
林皓像小时候那般走进去,熟稔的道路,却因这几年交集减少陌生起来。
别墅旁有一株番石榴树,现在仍生气蓬勃,夏季开花结果,一颗颗绿色番石榴挂在树上,小时候他常跟顾小妍爬梯子采收果实。
林皓总会上去摘,顾小妍偶尔也爬上梯子,但比较多时间是在下面昂首等待,曾经有一次,她指着最大颗的果实笑着说:「林皓,帮我摘那颗,送给我。」
林皓一听,皱了眉头,快手摘果实跳下来,稚嫩的脸庞露出困惑:「为什么是送?」
顾小妍苹果般的腮帮子鼓起来说:「我妈妈说男生要送女生聘金才能娶她,就送我嘛!」
幼年时期的林皓理不清聘金的概念,固着的问:「可是这棵树是你家的,送给你很奇怪啊!」
「那你拿别的东西送我。」顾小妍扯着他的袖子撒娇:「不要拿我家的,送我别的。」
林皓眼观八方,放眼望去全部都是顾家的财产,怎么会有属于他的东西,突然注意到手上的电子表,他脱下表,虽然有点依依不舍,还是递给顾小妍:「给你,没有了喔,不能再跟我要了!」
顾小妍宝贝的把它捧在胸前,林皓不懂她在干嘛,又爬上去摘,摘越多就可以带回家越多,他是这么想的。
林皓经过番石榴树多看了几眼,从小时候的两小无猜,到现在妹有情郎无意,原来已经经过十五年,岁月太沉重,让爱也繁复,盘根错节,藤蔓般缠绕他的身,想要甩开也甩不开。
有大门管理员通知,顾母出来站在门口迎接,笑盈盈说:「来找小妍吗?」
「是啊。」林皓踏上别墅门口的小阶梯。
「她才刚出门,她交代你先进来等,很快就回来了。」
「出门去哪?」林皓疑惑问道,顾小妍知道今天有约怎么会又出门了。
顾母把他带进门说:「不知道呢,刚刚叫司机载她出门的,反正不会很久,不然你去她房间玩电脑,你们年轻人不是一玩电脑就完全忘记时间吗?」
顾母说完自觉幽默笑了几声,指着顾小妍的房间说:「去吧,很快回来啦!」
林皓迳自进房,虽说男生进女生房间不妥,但是从小他们就是在房间玩,顾家一点不忌讳,林皓当然也不在意。
顾小妍的房间跟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只是衣橱变大了,梳妆台多了很多少女银饰,林皓随意走走看看,书桌上堆满设计相关书籍,美学是他最大罩门,他不想有过多接触,绕过书桌去看电脑桌,顺手打开电脑,却发现进入主画面要密码,他觉得无趣立刻关机。
于是又开始在里面晃,他坐在床上,面前是那张堆积如山的书桌,忽然他看到了一个可能比较有趣的东西。
一本素描本。
他翻开一看,大多是景物素描,上面用小木夹固定几张小纸记录绘画过程和草图,他的目光注视着木夹,觉得这东西异常眼熟,好像在哪看过,前端还有一颗小苹果。
林皓拿下一个木夹,翻转着回想,一瞬间犹如闪电刮风跳进很多画面。
他跟梁斯常在家里打扫,一一捡起地上的物品,曾经捡过这个木夹,排列在窗台上。
余炫程出院时,特别注意这个东西,最后他掷出窗外,被他抛到遥远的地方。
林皓起了鸡皮疙瘩,开始产生疯狂的念头。
这东西顾小妍有,热带鱼也有。
热带鱼把它扔了,完全不屑一顾。
为什么只扔它?
全身战栗,他丢下木夹,激动的翻箱倒柜,警觉到不对劲,每一层柜子都打开来翻,他要赶快找到旧手机。
从书柜到电脑桌每一层抽屉都被翻过,没有任何收获,他缓缓看向禁闭的衣柜,下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先找出来。
猛地打开衣柜,在一件件衣服中寻找,最后他在最下层的抽屉找到一个喜饼盒。
顾小妍的声音一字不差的窜入。
——那些情书、卡片我都收在宝盒里,这只小狗我也要放进去,等到哪天你跟我在一起了,再拿给你看。
林皓打开,首先看到他前阵子送的小狗玩偶,他扔开数十张卡片和坏掉的电子表,看到最下面的旧手机,拿起来倏地看到一张破碎又用胶带重补的信。
理智啪的一声全断,焰火般燃烧。
林皓,你知道永远或无尽吗?
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但是我碰上你以后就懂了,永远和无尽,很多人朗朗上口,讲出这两个词易如反掌,但是实践他们比登天还难……
他冲出门外,几乎嘶吼问道:「小妍出去多久了?」
顾母看他扭曲的面孔吓一跳,愣愣说:「大概一小时……」
「干!」林皓飞速冲出顾家。
热带鱼当年写的信在顾小妍这里,被撕毁又重拼。
信的内容跟全班收到的简讯相同。
但是林皓完全不记得这些。
简讯不一样,林皓当初收到的简讯跟全班收到的不一样。
他濒临崩溃,拦了一辆计程车对司机说:「看到所有的红灯都不准停!我给你十倍价码!被罚我给你二十倍!」
司机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到,以为是势力庞大的黑道份子,油门一吹,加速往中坜飞驰。
在车上两旁景物变换迅速,他克制颤抖的手,拨电话给梁斯常,哑着声音说:「余炫程可能有事,快去家里找他……」
林皓中午走了后,余炫程准备好东西,抱着膝盖盯着房门。
像个蜡像一瞬也不瞬死死盯着。
他知道她会来第二次,特地在林皓离开他身边时来到这里。
门半掩着,如同报告结束那天他回到家看到的景象,门没关,推开竟见一个许久未谋面的女人伫立中央。
果然,门外传来平稳的跫音,彷佛安魂曲的节奏,轻轻的,却带着镰刀从容逼近,步调停在门前,他阖上疲乏的眼睛。
这一刻终于来临。
如临大敌却异常豁达,余炫程微笑着说。
「欢迎二度莅临寒舍,小妍。」
完结篇-1
顾小妍从小看着林皓长大,一路上从不见他对任何上心,就算有也是暂时的,通常玩不过三个月。
但是这个人,超过了。
第一次发觉不对劲是高一联谊林皓亲自掏钱买串烧给热带鱼,她自己十六年以来从未受过这般礼遇。
看着林皓把皮夹放回口袋,她惴惴不安,这个男同学太近,跟林皓实在太近了。
那是爱恨的起点,现在该到终点,而且要亲手毁灭前来的道路。
顾小妍屏息凝神推开房门,余炫程面挂微笑负手站在中央,死神与死神挑起镰刀正面交锋,即将血流成河。
「我上次跟你说过,请你搬离这里。」顾小妍口气阴冷,为了林皓她必须不择手段才能得到他,这次一定要让眼前的男人消失在林皓身边。
余炫程语气轻佻:「为什么?这房子是我租的,凭甚么要我走?」
顾小妍隐忍怒气说:「那么我给你一笔钱,你去找别的房子搬出这里。」
余炫程噗嗤一笑:「你觉得我搬出去就好了吗?未免太天真了。」
顾小妍咬着嘴唇,自始至终求的就是消除林皓身边的闲杂人等,只要离开,她不会使出最后手段。
余炫程微微昂头,勾起一抹挑衅的微笑:「如果我搬走了,他会追上来的,不管我到哪里,他都会找到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小妍瞪着他,呼吸开始混乱,有一件从以前就不愿承认的事,深锁在最幽深的地带,此刻犹如凿井取水,一点一滴挖掘而出。
眼前的人也颤抖着,他的眼睛倏地发红,半眯望着她,语气充满倨傲与愤怒,缓慢的说,逼她听清楚一字一句:「他爱我,从建中同班就爱我,到现在还是爱我。他会在床上抱着我,亲吻我。离家出走会誓死找到我,他说我是他的唯一,只有我能让他疯狂……」
「住口!他不爱你!他怎么会爱上一个男人!同性恋是他最讨厌的人类!」顾小妍双眼鲜红,气得全身颤抖,摇摇欲坠。
「你必须承认他不爱你,他也不爱其他男人。」余炫程如黑夜开铡的刽子手,刀起头落,冷血的微笑,他要顾小妍付出代价:「全世界七十亿人中,他只爱我,余炫程。」
顾小妍捂耳朵大叫:「你是故意的!被打的还不够吗!」
「我以为你和林皓沆瀣一气针对我。」余炫程哼了一声:「原来只有你,从我书包把情书偷走,打成简讯传给全班,还找杂碎揍我。」
墙壁的灰色阴霾扩散至两人之间,幸存的蜘蛛正在结网,拉着回忆一丝一丝交缠,纵向的爱恨、横向的嫉妒、斜向的毁灭盘屈交错,织出一张防备十足、永远解不开的网,使所有人受困其中。
自从看到林皓亲自掏钱请热带鱼串烧,顾小妍开始密切注意这个男孩,他们只要出去玩必跟,带上男友郑裕黎,假冒一起出游,其实是想要观察两人互动。
林皓对热带鱼的宠爱超出和青梅竹马的范围,她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