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如此简单,一点点幸福因子就能让他高兴许久。
林皓牵他进去,教室重新布置,没有以往的痕迹,甚至不确定他们真的存在于这间教室。
斜阳落入教室,在某个位置照出一道橘光,林皓从头数,指到桌面撒满金光的位子。
他把呆滞在门边的余炫程拉过去,按在那个位子上说:「这是我的位子。」
余炫程看了一下四周,六年前林皓是坐这里没错,因为他都会从另一个位子偷偷看他,观察他上课睡觉、看漫画,抓到他一点点小习性就沾沾自喜。
林皓走到讲台,拿着一张不知名的考卷,朗声说道:「林白告是谁?」
余炫程被他的声音吓一跳,见他晃着手上考卷缓缓走向他,叫着:「林白告坐哪里?我们班有林白告这个人吗?」
四周画面飞逝,彷佛回到六年前的教室,他看着自己念着谬误的名字:「我们班真的有林白告这个人吗?怎么找不到啊?」
有个粗鲁的声音油然而生:「喂!」
现实与过去影像重叠,余炫程睁大眼睛看着成年也是年少的林皓斥道:「这上面写的是『林皓』,不是『林白告』,同学你眼睛被保险套绑架了是不是?」
乐观开朗的他哈哈大笑,露出闪亮的小虎牙:「原来是林皓,你的字太丑了啦,写得这么开,我原本是要叫成『木木白告』,想到没人姓木,才叫成『林白告』。」
余炫程开始落泪,无法控制,疯狂的流泪,原来以前这么容易开口大笑,还可以看到两颗闪烁的星星。过了这么久他已经忘了要如何开怀大笑。
心上突然有源源不绝的暖流,好像有什么东西重回体内。
林皓压低声音:「把国文学好一点,国文造诣跟教育部比差的喔?」
又装成淘气的音调说:「那也要你字写好一点,名字这么好听,不要用你的笔糟蹋了它。」
璀璨光景呈现在眼前,余炫程想起来了。
他在纸上端正写着「林皓」二字,亮给年少的林皓看,没想到从此刻开始这个名字烙印一生。
亚麻色卷发男孩伫立在他们之间,露出温暖的笑容,斜阳照在他身上,挡住余炫程的光。
男孩对他说了一句话,同时林皓也模仿当初粗鲁的语调说着同一句话:「怎么叫你?」
余炫程望着那位全身散发橘黄光芒的男孩,久久不能自已。
那是自己啊,最初的自己,乐天知命的自己。
遗忘六年,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今天终于见到久违的他。
年少男孩与他相望,好像明白他的心思,微笑开口。余炫程模仿他的嘴型,颤抖着出声,泪水如瀑布倾泻而下。
「我是余炫程,大家都叫我热带鱼,很高兴跟你做朋友……」稚气与成熟的嗓音重叠,对林皓也对自己诉说。
景物如暴风吹袭,霎时间恢复陌生的教室,亚麻色卷发男孩对着他欣慰的笑,彷佛在说,你做的真好,跟着吹散在狂风中。
他想起来了,那年幸福明朗的回忆,他与林皓初次谈话的话语,还有林皓一如既往的臭脸。
橘黄斜阳依旧洒在他身上,他无可遏止的放声大哭,把委屈全哭出来。林皓吓得抱住他,他仍停止不了,像个孩子嚎啕大哭。
那天下午,阳光炽热,偶尔风萧萧不已,建中操场在烈日曝晒下,燃起一阵不知名的哀愁,明道楼二楼有间教室回绕凄凉的哭声,直到日落才停止。
1/10。
——我是余炫程,大家都叫我热带鱼,很高兴跟你做朋友……
——我和你,十分之一的友情。
留职停薪一个月,林皓回到补习班上班,得知陈老师离职的消息,而且听说走得狼狈,据陈蝶依所述,陈老师周游在各导师之间,正因太了解他们,所以不经意的挑拨离间,造成双方误会,受不了舆论压力,毅然离职。
林皓扯扯嘴角,现在才知道人缘好也会有奇怪的困扰。
陈蝶依拿出数学考卷,眨巴眨巴的说:「我有进步一点喔!」
林皓一看,三十八分,嘲笑说:「哈哈哈哈你是三八阿花!还敢说有进步。」
陈蝶依鼓起腮帮子,愤而收起考卷:「我不要问你了!」
林皓笑得眼泪都喷出来,把考卷夺回来:「好啦,哪里不懂啦?」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陈蝶依到处指,答对的题目也指,林皓猜她可能是胡乱凑数字瞎蒙对的。
他从第一题开始教,看到她的表情困惑就再讲一次,教完整张考卷,陈蝶依双手托腮,意有所指说道:「老师越来越厉害了呢。」
「老子本来就很强,不要忘了,我可能比你台上的老师强。」林皓狂傲说道。
陈蝶依呵呵笑着:「我是说你察觉别人的需要好像越来越强了。」
林皓一愣,露出淡淡的微笑:「那也没办法啊,不这么做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好喔,那么师生互相学习罗!」陈蝶依丢下一包草莓糖,抓走考卷溜得无影无踪。
包装上贴了一张书签。
——爱,就是在别人的需要上,看到自己的责任。
林皓噗嗤一笑,拿下书签:「臭小鬼还想当我老师,想得美咧!」
不过这句话倒是满受用的,林皓把它记在心上。
晚上回家,看到余炫程在压克力板作画,他突然灵机一动,隔天去买六片跟窗户相同尺寸的玻璃和压克力颜料。
「画完我把它镶上窗户。」林皓把两样东西送给余炫程。
「要画什么?」余炫程看着六片玻璃,反而不知如何下笔。
「什么都可以。」林皓宠腻的摸着他的灰色发丝。
于是余炫程每天都在玻璃上画画,林皓注意到他的色调似乎多了橘色和黄色。
他画累了就跑到窗台吹凉风,林皓把麋鹿风铃挂在窗上,微风吹入,响起悦耳动听的铮鏦声,总会吸引他缓缓移开视线,看铁条碰撞,风铃是林皓为他买的,以往待在窗边是为了得到自由,如今有了不同的意义。
风铃铮铮然,每响一声好像就离希望进一步。
2/10,十分之二。
有一天林皓下班,一进房觉得屋子哪里怪怪的,空空如也的感觉。
余炫程还在画玻璃,转头说:「我把蜘蛛卖给昆虫馆了。」
林皓大惊:「什么!」
环顾一周真的没有蜘蛛的踪影,来不及跟他们说再见,所有大家伙都不见了。
「你缺钱吗?」林皓不懂他怎么忍心卖掉。
「没有啊。」
「那怎么都卖掉了?」
余炫程想了想说:「可能是觉得太无聊。」
「不会想念吗?」林皓坐到他旁边,揉揉他的头发。
「会啊,现在就想念了。」
「你看!那怎么办?」
余炫程转头,微怒说:「是你让我想起来的。」
林皓哭笑不得,这错好像都推他头上似的。
隔天他复制笔电的照片,去照相馆把全部的蜘蛛都洗出来,老板对这些生物啧啧称奇说:「这种蜘蛛有毒吧?你养的吗?」
「算是吧……不过昨天都送昆虫馆,才想洗出来留恋。」林皓翻着厚厚一叠照片,觉得收藏不易,指着大相簿说:「这个买一本。」
回家后他开始照片摆放作业,把每一只蜘蛛分门别类,小蓝排在最前面,因为余炫程最喜欢它。
整理好相簿,他拿去送给余炫程。
「想念的时候看一下。」林皓说道。
余炫程默默的翻开,第一页就是美丽的贵族小蓝,看到它蜕皮的照片不禁露出微笑,那是它静谧的转捩。
「谢谢。」他抱着相簿对林皓说,满足的微笑挂在脸上。
3/10,十分之三。
余炫程没有装冷气,夏天只能吹电风扇,两人待在家不用做什么就汗流浃背。
林皓躺在卧铺,抓抓自己的头发咕哝:「老子去理个光头好了。」
「你要剪头发?」余炫程已经完成三分之二玻璃,四边布满各种颜色的彩蝶,其中以橘黄色调居多。
林皓躺着看他说:「你也该去剪一剪。」
「很长吗?」余炫程下意识摸了摸。
「夏天修一下比较舒服啊。」林皓起身,拉起他:「现在就去吧!」
林皓把他带进剪发沙龙,两人等了一下,余炫程忽然转头问:「要染发吗?」
「老子喜欢黑发。」林皓顺手抓了抓头发。
「我呢?」
林皓惊讶的看着他,好一会才说:「好啊,但是在这里染太贵,我们买染剂回去染。」
两人稍微修剪,余炫程在屈程氏挑了一个亚麻棕的染发剂。
林皓看了又看,若有所思说:「这个颜色跟你以前一样。」
「对啊。」余炫程淡淡答道。
回家以后,林皓在浴室帮余炫程上染剂,一层层细心的梳,余炫程凝视镜子里的他,有些感觉好像没有变,他们偶尔在镜子四目相交,林皓对着镜子的余炫程问:「头皮会痒吗?」
他脸微红摇摇头,不太敢再看镜子。
林皓依然那么帅气,那么柔情。
染剂上完等了四十分钟,林皓亲自帮他洗头,冲掉退色的染剂,灰色发丝不复存在,慢慢显现熟悉的亚麻棕。
林皓吹着头发,当卷发逐渐定型,看到熟稔的颜色,心里非常激动,忍住落泪的冲动,把头发全部吹乾。
余炫程看着镜子的自己,微微扬起嘴角,这不是那个温暖的男孩吗?
他突然被林皓拥住,完全落入温热的怀抱,情难自制抚上横在胸前的手臂。
望着镜子,他很喜欢这幅画面,很喜欢此刻的自己。
4/10,十分之四。
他在玻璃上画一只热带鱼,充满蓝与黄色调,它被蝶群围绕,悠游自在,好似无忧无虑,没有任何烦恼。
画到一半传来开门声音,忽然闯进一个陌生的叫声。
「汪汪!」
「哎呀,你别吵!」
余炫程转头,一只白色的马尔济斯从林皓身上挣脱,摇着尾巴跑到他脚边甩水。
心里融化一块,他抱起小狗欣喜的说:「好可爱。」
「这小家伙从路上就一直叫受不了,你给他取名字。」林皓不耐烦说道,听说有种利用狗抚愈人心的治疗,余炫程刚好经历丧蛛之痛,狗忠心又毛茸茸的,比起孤寂无情的蜘蛛应该更能疗愈心灵,所以二话不说跑去宠物店买一只看起来最顺眼的小狗,没想到吠声连连,走在路上不断招来侧目。
但看到他眉开眼笑,不禁勾起嘴角,他跟这只狗的仇可以一笔勾销。
余炫程揉着马尔济斯说:「我要叫它湿湿。」
林皓马上变脸,语气严肃:「为什么要叫斯斯?」
灰色的眼眸流露怜爱,顺着它的毛说:「因为它身上湿湿的。」
「喔……原来是湿湿喔……」林皓砸咂嘴,刚才以为他在说梁斯常,虽然不是情敌关系,他还是非常在意。
湿湿被余炫程擦乾,抖毛窝在怀里,依偎新主人。
余炫程与它交换温暖,几年黯淡光阴,使他遗忘付出,但是宠物需要真挚的关怀,他毫不犹豫的敞开心房,把湿湿抱得更紧,抬头见林皓从袋子一样一样拿出用具,认真的模样让他目不转睛。
「饲料、骨头玩具、吃饭的碗、喝水的碗……啊干!忘了项圈!」
余炫程看着林皓奔出门,关上门之后还有湿湿的呜咽声。
一双圆圆晶莹的眼睛看着他。
他顿时发现,这个世界好像没那么孤独了。
5/10,十分之五。
湿湿有了铃铛项圈,走到哪里响到哪里,余炫程画画时,它就在旁边挠痒。
玻璃大致完成,除了热带鱼还有一只灰灰脏脏的鮟鱇鱼,一样悠游在蝶群中,海生与陆生打破自然法则,没有隔阂生活在同一处。
林皓觉得那只鮟鱇鱼特别突兀,指着说:「它好丑,画在这里怪怪的。」
余炫程抬头,面无表情说:「那是你。」
林皓扯扯嘴角,摸摸鼻子想算了。
四面灰黯的墙,余炫程觉得该换了,他不想让湿湿生活在这么阴沉的环境。
假日林皓带他去挑油漆,余炫程现在对浅蓝色情有独钟,站在那看许久,林皓直接提几桶爱丽丝蓝回家。
湿湿在家里东奔西跑,因为油漆味太重,想找地方躲,最后躲在余炫程怀里。
林皓爬上梯子一层层刷下来,浅蓝灰的爱丽丝蓝覆盖忧郁的深灰,刷到一整面震憾的蜘蛛墙迟疑了片刻。
余炫程发觉他动作停下说:「你刷吧。」
刚来这个家蜘蛛墙给他很大的震憾,它们曾经陪伴余炫程一段时间,就像他的生命一样。
林皓动手抹灭巨大的蜘蛛丝,余炫程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最完美的画作渐渐凋零死去,原本冰冷的房间变成亮丽的蓝色,像爱丽丝的梦境迷幻美好。
彷佛初生的生命新来乍到,有一个亚当极力维护新乐园,他盯着林皓的背影良久,情不自禁的扬起嘴角。
6/10,十分之六。
房间通风不太好,直到隔天油漆味飘散不去,林皓干脆趁时把窗户拆下来,分离窗框和玻璃,换上边框充满彩蝶和两只鱼的玻璃,重新嵌上去,整间屋子瞬间充满热情,生活在色彩鲜艳的世界。
林皓很满意,余炫程却傻在旁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温暖的颜色了。
抚着一片浅蓝的蜘蛛网墙,不敢相信自己面对广阔的天空,忧伤的蜘蛛已然消逝,他可以自在的飞了,感受到解放,他的眼眶温热。
林皓的手机乍响,他接起来愣了一下说:「飞叔,抱歉如果爸妈不能接受,顾家不放弃,我不会回去。」
余炫程转身看他,心脏碰碰跳,紧张的倾听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林皓的神情凝重,沉声说道:「飞叔,你为我好,可是我必须为他好。所以要为我好,只能先为他想。」
在长沙街的阿飞扭不过这孩子,认真的问道:「小妍每天魂不守舍,连吃饭都有困难,顾家给她请心理医生,你真的打算这样下去吗?」
「是的,我只会待在他身边生活、工作、娱乐,他是我生命的基底,我会当他一辈子的依靠。」
阿飞闭上眼睛,这孩子从小固执己见,很难改变他的想法。
「飞叔只问你一个问题,这样的你幸福吗?」
林皓看向呆站在旁的他,两人四目相对。
余炫程神色慌张,张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林皓,湛蓝的眼眸是他的天空,他不想再失去得来不易的柔情。
各种恐慌的想法纷沓而来,与此同时他听到林皓对手机说:「我现在很幸福,未来也会幸福。」
一颗心尘埃落定,眼泪不听使唤滑落,他感觉到心中萌生树苗,暖暖的,在最柔软的心田,应该称作幸福吧。
7/10,十分之七。
当晚林皓拥着哭泣的他,柔情似水的男人说他可以尽量哭,他都会像这样抱着他,给他安慰。
余炫程理直气壮的窝在他的怀里,希望宽大的胸膛永远是他的,以前求之不得,如今直接到他手上。
林皓跟他挤在单人床上,余炫程在他怀里闷闷的说:「明天去买个双人床……」
「真的吗?」林皓喜出望外,看怀里的人儿两颊露出粉粉的紽红,低下头吻着他的唇瓣,怜爱的轻轻舔舐,只要他幸福快乐,林皓这生就圆满了。
隔天他们两牵手去挑床,林皓完全不避讳,直接跟店员说:「我跟他要睡的,哪一张比较舒适,要睡起来不会恶梦。」
店员诧异的看着紧紧牵着的手,抬头又看那位亚麻色卷发男孩羞红的偏头,好像领悟了什么。
货车把床载回家组装,林皓改家中配置,让双人床放在最适切的位置。
晚上他们一起睡新床,湿湿也跳上来凑热闹,趴在余炫程旁边。
「你记得以前睡过我的床吗?」林皓搂着他的腰回想那段时光。
「你教我数学的时候,我还一直骂你的字丑。」余炫程忆起不禁露出笑意,抬头问:「林白告,你现在字还是这么开吗?」
「嗯……应该有好一点。」毕竟住院的时期,他练了上百张的情书,总会进步一个百分比吧。
「我那时好想跟你去毕旅。」余炫程遥想光明璀璨的高一,当时的愿望小得微不足道,不用害怕期待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