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外伤罢了。”
两人同时安静了片刻,然后陆小念听见花莫漪窸窸窣窣的也靠近了墙边。
花莫漪声音还是很闷,听得出压抑了情绪在里面:“陆小念……”
“嗯?”
“毕染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没了?”
“……”
“我没有推他。”
“我知道。”陆小念轻声,“我看得分明,他是故意的。他自己迎了上来,他算准了剑风的落点。”
“为什么?”花妖喃喃,妖紫色眸子里透出一丝难以看破的迷惘。那一幕发生得又急又快,来得触目惊心,任谁也反应不过来毕染竟会做出那么狠厉的抉择。“他宁可堕掉腹中孩子,也不肯暴露在大哥面前……上辈的血海深仇,会重要到要拿自己的亲生骨肉来换?牺牲无辜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陆小念深吸一口气,又叹了口气。
“陆小念,如果换做是我……我就算再恨你入骨,也不会拿孩子的性命安全开玩笑。”
花莫漪仰靠在墙上,轻声喃语,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承诺或者保证。然而花妖受先前一幕刺激,而情不自禁推人及己代入的情绪变化,依然打动了陆小念。
修者再靠近墙边一点,似乎越贴近墙边,越能感受到那人温暖的呼吸。他想起化境阁中,那人是怎样奋不顾身,以粗浅学来的双修之法为他解除性命危难;后来又是怎样在所有人责难的情况下,不顾一切的相信他未经过证实的全部言行。
柔声道:“你不会有机会恨我,花莫漪,等这件事解决了,我要带你离开。”
花莫漪在那头震动了一下,愣愣问:“为何要带本公子离开?”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已然、确然、毫无疑问,是喜欢我的吗?喜欢一个人,难道不会希望同他长相厮守,就如同晋息心和陆子疏一般?
修者觉得自己又想叹气,但这回叹气不是感慨毕染的心狠手辣,还是感慨花莫漪明明将爱慕表达得那么明显,自己主观上却混沌未明的迟钝了。
这只花妖,又呆,又笨,又嘴硬心软,还傻乎乎的认不清状况。
陆小念只好说:“你看,我原本来花妖国,是应花妖王邀请替你解决灵山巫妖卦咒问题的不是?现下因为你大哥和毕染的关系,走了那么多弯路;但终究等事情结束后,还是要寻得解决之法的。”
花莫漪一惊,豁然开朗:“你决定直接带本公子去找那个蹩脚的神棍?!”
修者呛咳了一下,觉得捆绑住手腕的牛皮绳似乎勒得更痛了。无可奈何道:“……也可以这么说……罢。”
他这么回答后,花莫漪忽然又沉默了。半晌后,他吭吭唧唧的道:“唔,其实本公子也不是那么急于找女人成亲。你还是先把心思放在解除我大哥的误会上吧,否则他一个盛怒,保不定让你去给孩子赔命。”
第五十五章:伤逝
所谓的诊治其实只能起到安慰剂的作用。围绕在毕染榻前的御医,你看我我看你,面色在烛火明灭中呈现出同样的惨淡。
在红花和剑伤的双重作用下,孩子流掉是确凿无疑的,华佗再世也枉然。
他们围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是大殿下还不肯放弃。
从正厅出事到把大太子妃扶抱回寝房,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菱花窗外夜色浓黑,连月色都躲藏了起来。御医们想进谏花示君说这么耗下去也于事无补,但是谁也没有那个胆量顶着大殿下汹涌的怒火开口。
所以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但再难看的脸色,都不会难看过榻上看上去奄奄一息的人。
毕染黛青色长发凌乱的散落下来,素常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在之前断断续续的挣扎中揉皱。下裳衣摆染上的殷红触目,唇色因为失血过多,几近发乌。
适才的激痛,随着未成形的胎儿流出身体,已经慢慢平复。
体温从高温慢慢降回正常,仿佛热病般轻颤了好久的身体,也终于是平缓了下来。毕染揽着薄被,半倚半躺在花示君怀里,眼神跟死过去似的。
侍婢端着药盅,怯生生的走近。
坐在床榻边的花示君一把抢过,扶起那人虚弱无力的头颅,将冒着热气的药汤递到唇边。
“毕染……”柔声唤,压抑着声音里的情绪。“将药饮了。”
他怀里的人勉强抬起头,却是避开了汤药。
“毕染。”再将药盅凑近一些。
纯黑色瞳仁一动不动的凝视药盅片刻,眼皮轻颤了一下,缓缓道:“……不用了。”
“喝下去对你身子有好处。”执拗的端着药盅不肯放。
“……”毕染垂下眼眸,半晌,还是张开了口。
暖热而苦涩的汤汁经过干涩嘴唇,流入喉间。添加了分量的药汁自是苦不待言,毕染长睫轻轻颤动。那苦与其说是来自药汁本身,不如说是来自心知肚明的歉疚。
薄被下的手悄无声息轻抚上原本安躺着一个鲜活生命的地方。
他曾经也很珍惜那个不期而至的胎儿。
他原本想要顺利逃出花妖国后,找到安全的地方,安安心心的将孩子生下来。哪怕付出再多代价,受再多苦楚也在所不惜。因为这个,他甚至不惜求助对他一无所知的陆小念,指望借助这个与花妖国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外人之力,以最不惹人注意的方式离开花妖之境。
可惜陆小念摆出一副洁身自好的姿态,能够不惹事就尽量不惹事,遇到风波绕着走。
他对借助他的力量死了心,开始筹划自己出逃,谁料这个时候却又遇上故仆刺杀花莫漪的意外。
阴差阳错,避无可避。
眼见药汁一滴不剩的被那人饮落,花示君紧绷的面色终于少许松缓。药盅放到一旁,抬手去试毕染额头温度。
他的手竟然很冰。手背探上来时,跟毕染正常的体温一比,冷得甚至带了些寒意。
毕染一愣,嘴唇微动,想问什么,听见花示君说:“退烧了。你们退下罢。”
围在一起的御医们如蒙大赦,各自说了一两句请大太子妃好生调养的无关痛痒的套话,转背就要陆续离开。
忽然一名小卒急匆匆跑进来,几乎迎面撞上走在最前头的御医。
“报、报——”小卒面无人色,说话也坑坑巴巴。
毕染立刻察觉到揽住自己的人身子一动,面容完全沈黑下来。
花示君冷冷道:“说。”
“禀大殿下,那碗……那碗鱼汤里……二殿下盛给大太子妃的鱼汤里……确实验出有残留的红花汁液。”
哢嚓一声,摆放在凭几上的药盅,圆桌上茶碗杯盘,应声粉碎。
御医、侍婢、报信的小卒,马上第一时间双膝着地跪下,眼睛统一看地,不敢抬头。
花示君沉默着,全身杀气像涨满了的风帆。
他慢慢的重复了一遍:“原本的汤碗里,没有红花。”
“……是、是。”小卒子抖如筛糠。
“只有毕染的碗里有。”
“……”奉命回报的可怜的小卒要哭出来了。
花示君又道:“而那个碗,从头至尾,经手的只有花莫漪。”
再没有人敢应声。
如果说剑舞行刺的那个“女人”是造成大太子妃流产的罪魁祸首,尚且能以这是外来刺客所为下定论的话;红花出现在只有二殿下碰过的大太子妃碗里,就会将所有矛盾都指向二殿下。
红花下在行刺之前,加上刺客又是二殿下刻意收在身边的戏子。这一切都只能导向一个避无可避的结论,那就是二殿下竟是早有预谋,要害死毕染腹中胎儿。
铁证如山,瞎子都可自然得出。
但是谁又敢当着花示君的面,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终于明白花示君手指冰凉的情绪何来,毕染默不作声,甚而乖顺的再往男人怀里偎了偎。
他太了解花示君,因此在推动这个陷阱的时候,他将所有可能都算计进去。
红花是他饮汤时,指尖顺势涂抹在白玉碗上的,啜饮前不为人知的轻轻摇晃,使药汁完全融入了鱼汤里。
这次陆小念纵然再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替花莫漪开脱罪责。毕竟任谁都不会想到,身怀有孕的他,竟然会甘愿牺牲腹中孩子的性命,用一层又一层的连环计,挑拨花示君与花莫漪的关系。
情感是什么?孩子又有什么用?如果他不能将这双赤足上染着的父母族人的血仇,一一清洗干净的话。
他宁可死无葬身之地。
十几个人跪在寝房中,一动不动,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房中碎裂一地的瓷玉器皿是很惊惧的效果,谁都不想自己撞上枪口,跟那些四分五裂的精巧玩意同一下场。
盛怒的大殿下一直保持沉默,沉默的态度加剧了恐慌的气氛。
这座行宫的主事也跪在一旁,虽然很明智的努力缩起身形,不想被风暴中心的花示君注意到,但背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多年服侍王室的经验让他有个极其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带来的深层恐惧,远远胜过那些头脑单纯的御医和宫侍宫婢们。
皇室阋墙,事关重大。
二皇子出于未可知的目的,毒杀大太子妃腹中胎儿。往小了说,可以说二殿下受女干人怂恿,误上贼船,铸下亲者痛仇者快的大憾;往大了说,大殿下是嫡长子,他的子嗣自然也是未来的花妖王。花莫漪害死它,就有宫闱争斗,夺权求位的嫌疑。
这种皇室丑闻,最好是就在皇室内部消化,不要外传。
他忍不住怀疑今天在场的所有人,或许没有一个能够活着走出这所行宫。
花示君道:“傅主事。”
行宫主事一个激灵,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抖抖索索蹭到大殿下面前,就要跪下。
花示君抬手制止了他:“你站着罢。去驿站准备最好的马匹,本宫要着人将花莫漪押回宫。”
第五十六章:监禁
“是……是。”傅主事头都不敢抬,听完命令,转头拔腿就想跑。
花示君又叫住他:“等等。”
冷汗再度流下,这位毕生难得见到王室成员,守在偏僻城边长吁短叹没有仕途运的行宫主事,终于意识到何谓伴君如伴虎,再多荣华富贵怎么抵得过身家性命平安。
战战兢兢回过身,花示君神色却是缓和了些,目光看向怀里似睡非睡的毕染。
“跟宫里知会一声,待毕染身子好转一些,本宫会带队回宫。”
这一句却着实惊愕到了毕染,他猛然睁开眼,抓住花示君手臂。
“回宫?”
“你之状况,不宜再长途奔波。”低头看他苍白如纸的面色,道,“趁路途未远,早些折返,回宫休养。”
毕染哑然,抓住手臂的指尖痉挛的紧了紧。低声:“……我不回去。”
“为何?”
“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王上。”心思一动,很快替自己找了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借口,“王上是如此期待这个嫡长孙的诞生,……却因为毕染的疏忽大意……”声音哀切下去,一半做戏,一半却是真正的心痛难言,“还有千秋,她特意给孩子亲手缝制的那些衣物……我无颜相对。”
“这不是你的错,是小漪——”话头戛然而止,牵涉到最亲近的手足,花示君僵直了许久,才缓声,“孩子总还会再有。你根本无须自责,错本不在你身上。父王和千秋能够谅解。”
孩子总还会再有?
毕染在心头无声的嘲笑了一下。
不,没有那个可能。
待他离开花妖国,再相见就是生死场。
他软了声调,眼露哀戚,神色凄惶:“示君,莫逼我回宫。让我好好静一静。即便回宫,你又要我怎样去面对二殿下?二殿下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针对我;针对我便罢,为何处心积虑去谋害一个尚未临世的孩子?难道你不想查清吗?”
他抓紧花示君衣袖,哀声恳求:“陆小念已经破坏了你与二殿下的情谊,夺去了我腹中孩子。我不希望每一步都在他算计之中,每一次心愿都被他阻止。按原计划进行,巡边依旧,好不好?”
鲜见的脆弱神色落在男人眼里,勾起男人心思波动。
花示君微微动摇,他想让毕染回宫,是因为宫中有比宫外更好的将养条件,药材与调理方式都会较宫外易找易寻。而且回了宫,二弟花莫漪此次闹出的风波,也能够在刑部审案的熟手关注下,更加详实客观的展开调查……
抓住他衣袖的手再度收紧,毕染恳切道:“求你。”
花示君犹豫了,“……此事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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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的牢房自设立以来倒是没正经关过人,花莫漪和陆小念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使用的。傅主事临时从行宫巡卫中调拨了一批人改任狱卒,负责看管二殿下和“在逃钦犯”。
二殿下的牢房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稻草,睡觉有薄毯可以披盖,狱卒送来的膳食除了糕点还有汤水。虽然生活条件显着降低,但对比陆小念,花莫漪过得还算惬意。
陆小念的牢房地面是光秃秃的黄土地,整间牢房只有左上角开了一个小小的透气孔,光线几乎射不进来。饭食就更凄惨,隔夜的馒头、馊掉的水、难以下咽的咸菜,一到饭点,啪嗒一声随着盘子扔进来,简直能够听见硬邦邦的食物砸在地上的钝响。
陆小念拿起硬得能用来当冷兵器的馒头,感慨的想着当年爹爹晋息心也有过这么一段身陷囹圄的时候。虽然他没有听爹爹主动提起过那段牢狱之灾,但是据陆子疏所言,似乎也是过得蛮潦倒的,最后差点被拖出去砍了头。
——如果不是你爹亲我及时援手,只怕你父子二人未能相见就要天人永隔。陆子疏这么说的时候,狠狠瞪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和尚一眼。明明一身高深佛力,就是榆木脑袋转不过弯来,给他机会逃跑都不跑。
陆子疏倘或知道二十年后他儿子子承父业,同样因为美色惨遭囚禁,不知面上会露出怎样表情……
陆小念默默想着,算了,至少有得跑的时候,他还是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溜再说的。
他又默默打量了手中的馒头片刻,确定自己不吃会比吃下去好,将馒头和咸菜放回了脏污的盘子里。
花莫漪在隔壁那头叫他:“小白脸。”
陆小念凑过去。
花莫漪努力伸长手臂,隔着栅栏递过来一块还温热的白面馒头,“拿去。”
“……我若是吃了你的食物,你怎么办?”
二殿下又将手臂伸长一点,他虽然尽量靠近这边牢房,但两者之间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丁点距离。陆小念如果不伸手去接,花莫漪就算想扔,也不一定能够将馒头扔进他牢房的地面上来。
花莫漪哼道:“本公子看你两天没进食了,怕饿死你。”
“不要紧,我以前修行的时候,练过一段时日的辟谷。”陆小念说,“就算大半个月粒米不进,也死不了的。”
花莫漪怒:“所以我说你们佛门中人就是喜欢自我折腾,好端端的戕害自己身体算什么!”他挥舞着露在栅栏外的手臂,俊美的脸庞都快贴到栅栏上,“本公子最不喜欢看人受折磨,你要辟谷回家去辟,别在本公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