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竞逐
某种意义而言,花灵也是种生性不肯服输的生物。
在东方罂粟花灵箐琊一展身手,成功博得在场众人的热烈喝彩后,其余受荐出赛的花灵也不甘示弱,纷纷拿出了看家本领,各展所长,各有风光,把整个花曜日庆典气氛一次又一次推向高朝。此起彼伏的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气氛前所未有的热烈。不少皇族显贵再不顾平日或高高在上或端庄娴静的形象,拍着掌,饮着清酒,你来我往的还吟起了诗作起了对,彻底践行了花曜日不拘一格无拘无束的大欢庆原则。
花莫漪是个容易入戏的人,之前嘴上说着要作弊,手下却非常老实的按照本心给花灵一一打分;看到几个着实亮彩出色的,禁不住自己也拍桌子跳脚的兴奋得不行,投入得很。陆小念一边打分,一边还要记着不时把他拉回来,再伺机给他身后垫个软枕,免得这人一时激动过头,往后坐着时不慎磕着了腰腹。
但就目前而言,依次上场的花灵们虽各有千秋,难分高下,但却是还无一能够完全压过开场箐琊的风头。
千瓣莲稳稳的坐着,不似其他人目光都聚集在场内舞动的花灵身上,他的注意力似乎从头至尾就只有花示君旁边的乌发之人,心无旁骛的看着对方,仿佛除了那人外,外界喧嚣皆不入眼底心里。
那墨末也着实熬得住,一场花灵比拼下来,他承受着千瓣莲灼灼目光,硬是不肯回视对方一眼,而且身子挺得笔直,毫不被其目光所扰的模样。
陆小念再一次把手臂伸过去,抓回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参赛者身份,而兴高采烈为别人的花灵叫好的花莫漪。看看顺序,下一个该是濯爻上场了,再看看花灵与巫妖两人一个固执盯视一个死不搭理的模样——你俩要不要顽固得活像欠了对方一大笔银子没钱归还一般。
这时场上花灵已在香雾中恢复人形,飘然退场。
司典官看著名册道:“下一位是由二皇子花莫漪举荐之花灵,名唤——”
“濯爻,‘濯濯乎光明者,其见尊敬如神灵也’,‘道有变动,故曰爻,……或通皎,一指日光,二指月光,三指日月交会也’。”花示君身侧之人低眸自语,掩去眸子深处幽光。
“嗯?先生在说这只千瓣莲花灵的姓名来历么?”花示君挑眉。“先生与他,似乎熟稔。”
唇边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一场机缘指引罢了。”
被念到名字的人,不急不徐自位上起身。本就惹人注目的身世来历,一举一动更是招人。
他方懒懒散散站起,还不见如何动作,便看暗红色发丝在风中一飘,下一刻人已立于屏风内侧,动作快得观众不及眨眼。
罂粟花灵心中一惊,濯爻这厮身形速度竟是远超方才自己所展,这等修为,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记得初次相逢时,这只千瓣莲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苞骨朵儿,拿叶片随便戳一戳都会在池子里东倒西歪半天的那种。
眯眼看他长身而立,风华初绽,周身散发出浑然天成的尊贵气息。有些东西当真是后天修炼不来的,譬如这出身佛国的天生佛气,清圣凝练,就算是其他花灵修炼上万年,骨子里还是无法修成这小子与生俱来的好根底。
花妖国之所以推崇千瓣莲,将每次千瓣莲的现身视作祥瑞之兆,其根源就在花妖本属妖类,佛气难寻;而千瓣莲这种罕世之花,却结合了修成正果的花灵与本身所蕴佛气的双重属性,给两种极端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某种意义上,濯爻取胜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之出身,足够押重他的筹码。
更别说这小子认起真来,一招一式竟还有模有样,并不如他年岁那般叫人小看。
十数支上等熏香罗织而成的香氛烟雾,在千瓣莲快若流星的旋身、抬袖、翻转间被劲风吹散得干干净净,暗红色身影在内中的每一个动作都能让外面围观宾客看得犹如映射在清澈湖面上那般真切;动作与动作接续间行云流水,毫无阻滞,呼吸始终平稳轻浅,纹丝不乱,从容稳健好似闲庭信步。
花莫漪看得心跳也一起跟着加速,抓着陆小念的手微微渗出汗来,是兴奋成这样的。
“果然是佛国稀世之花,功力修为当真不是吹的——哎呀你看他那轻灵的步子——陆小念我好紧张,我觉得差不多胜局已定,你说是不是——”话没说完忽然又哎呀一声,手指尖几乎快抠进陆小念手背中去,“——他他他,居然就这样幻形了——”
参赛花灵皆会在展演最后现出花身原型,其间必然会经过人形赤身裸体的过程,但因屏风间隙皆有香雾缭绕,得以作为屏障而遮掩去大部分不该外泄的春光。
而濯爻毫无停顿的,在十数支熏香的烟气尚不及聚拢而来遮掩他身形的时刻,竟施施然抬手旋身,刹那间气流爆冲,眼见着一身纯银衣物合着冠起暗红长发的银白发冠,便在气流爆冲中尽数褪体而离。
“他他他——”花莫漪也不知是焦虑还是兴奋,舌头一径打了结,脑海里掠过无数个念头,一会儿是“糟糕就这样幻形的话只怕周身上下都要给在场所有人看了去了”,一会儿是“哎呀这样算不算牺牲色相的特别演出能够加上一些分数呢”,一会儿又是“不知这轻狂花灵有一副和他容貌怎样相称的身材,本公子是看好呢还是看好呢还是看好呢”……脑子里如万马奔腾,转瞬过了无数个心动意转。
其他人显然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活生生给惊吓到了当场,反应过来后所有人的情绪登时都给调到了最高朝,就连一旁观战的上过场的花灵们,也忍不住瞪大了双眼等着看血脉喷张的好戏——
传说中的千瓣莲主动宽衣解带,牺牲奉送的大好春光啊,说不定此生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诶——
说时迟那时快,从气流爆冲衣物离体到所有人睁大双目翘首以盼快不过一个眨眼,漫天衣物正如慢镜头飘飘扬扬自身材挺拔俊俏的千瓣莲颈部、肩头、手臂往下落坠时,只听一个轻悠淡雅的声音,轻轻的叹了口气:“嗳,国之庆典上,这样出格的做法未免过于哗众取宠,有伤风化啊。”
端坐在花示君身旁原本无声无息不动不闻的灵山巫妖,言辞温润,手中却是执笔一抬,毫毛笔沾蘸上的松墨顷刻化烟,快速蹿去四面屏风内侧,替代熏香围绕住了赛场中花灵周身。
于是众人眼前均是一黑,松墨烟气散去后,原地已见一朵形态富丽,千瓣重叠的墨紫红色莲花,外侧花瓣张扬伸展,大气磅礴,层层莲瓣向心环绕,越往内中则瓣片形态渐趋碎小,而又另有一番精致收敛之美。
一时全场屏住呼吸,心醉神迷,但谁也不能否认心里大都掠过一丝纠结的遗憾。
你说好死不死干吗就那个关键时刻把人遮住呢,在场诸人均已成年,顾眼睛要紧,谁管他是不是有伤风化啊~~~~
莲形短暂幻化,再眨眼时已是变回人类形状。花灵勾着唇角,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抬眼向那坐席上的人看去,眉眼弯弯:“心乱了?”
没有回答,因为在濯爻问出那句“心乱了”之际,原本端坐的身影倏忽一闪,便自原地消散不见。
千瓣莲低咒一声,也不管现在全场的目光还聚集在他身上,也不管花莫漪还浑然不觉情势的在那厢为他方才精彩演出鼓掌,一掠身,径直就追了出去。
陆小念一握花莫漪的手,也说了声:“我去去便回。”脚底一晃,也跟着花灵急追而下。
“小白脸,你跟着追出去作甚——”花莫漪眼前一花,伸手都没能抓住陆小念衣角,那人动作竟然快得他来不及反应。
第十五名花灵随着念名声上场,但花莫漪心思早已不在胜负之上,捏着手心,焦躁的频频回首去看前殿门口,那里自然没有任何人回转的迹象。二殿下终于一咬牙,管他中途退场是不是对大哥不礼貌,扯了自己头上累赘的华丽珠饰,起身就往外走。他不敢化作花形而散,今时不比往日,他若化了形体,保不准腹中胎儿会受到怎样波及。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花妖王身侧比肩而坐的上宾、夺魁声浪最高的千瓣莲花灵、二殿下身侧器宇轩昂的佛修者和原本最尽心尽力全神贯注在花灵竞逐赛事上的二殿下花莫漪,四个人无视庆典仍在进行,后脚追前脚的离开皇族祖庙。
花千秋这回倒不急着跟去凑热闹了,问她的花灵:“你不一同去追那个叫墨末的么?”
“哼。”罂粟花灵板着脸。追了也是徒劳,那巫妖的心在谁身上,明眼人早就看透了。
第八十七章:巫咒之因
不知是灵山巫妖身法太过高深莫测,还是他们追出来的速度太慢,濯爻和陆小念一前一后掠出花妖祖庙,越过几里地已然看不见乌发雅衫之身影。
千瓣莲脸色铁青,方才得意之状荡然无存,恨恨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一世,能逃得到多远的地方去!”赌气的模样,俨然就还是个得不到心爱糖果的小孩子。
眼见追人无望,陆小念跟着在他身边停步,也莫可奈何的叹气:“这……我本欲找他请教一事,却不知道他避你竟然避得这么唯恐不及——你们之间有这么深的过节?”
遭到眼刀一枚,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显然没有缓和年轻气盛的花灵心情。
千瓣莲恹恹的往回走,不想搭理他,修者却像牛皮糖一样缠了上去,跟着他亦步亦趋:“关于这一代巫妖,或许你亦有所了解。既然找本尊不到,能否向濯爻你讨教几个问题?”
花莫漪脚程本来不慢,但他追出来的时辰比陆小念他们晚了有一炷香功夫,又不敢化形提高速度,自是把前面几个人都追丢了。
自觉到这一点的二殿下,苦恼的放慢了脚步,四下里张望,却只看得到沿途迎风招展的花瓣纷飞,哪里看得到陆小念等人的踪影?他不免有点发急,心里对于陆小念离开自己视线总有种难以安定的焦虑感,这一急就急得连带小腹内中都有些闹腾起来。
“唔…”不得不一手撑住路边一棵树身,一手捂住腹部,强迫自己将心宽慰下来。
陆小念追灵山巫妖而出,目的显然易见,是为了替他解除身上巫咒之谜。但是他花莫漪其实早已不在乎那个不能与女子成亲的诅咒了,有了陆小念,有了腹中这意外得来的惊喜,他还要劳什子的别人作甚?
他撑扶住的树身,枝叶簌簌作响,投下一大片阴影。花莫漪自顾自内心想事,没去注意周遭事物,那树灵只抖动了一下身躯,便再不敢冒险传递警讯。
枝叶间三四人影,各自藏身枝繁叶茂之后,几双冷眼,戒备的觑着树下这模样略显虚弱的花妖国二皇子。
彼此之间眼神交流:【的确,是花妖国二皇子花莫漪无误。】
【花曜庆典正在举行,他为何只身一人离开祖庙?】
【似乎不止他,方才也见另外三道身影自祖庙掠身而去。但速度过急,我等无法堂皇追上。】
【少主并未指示让我们离开此地,还是待少主之命,莫轻举妄动,改变阵局。】
【是。】
【那现在要不要对树下这个花妖出手?】
【嗯……】
花莫漪胡思乱想了一阵,因为方才动念急追,腹内胎气一时竟也无法平息下来。撑持着树身的手改为扶捂住腹部,身子倚靠树背,放松全身,缓缓坐下来。
【看他毫无察觉的模样,此际动手,应该事半功倍。】
【是啊,别犹豫了,捉他回去,也算意外收获——】
忽然头上被一片乌云遮住,花莫漪抬起头,眼前黑墨如云的烟气逐渐凝聚成形,灵山巫妖唇角含笑,翩翩然出现在他身前。
朝着他微俯下身来,伸出手:“二殿下,独身一人离开庆典,可不是个明智选择哦。”
花莫漪瞪着眼前这个人,闲心潭边初见时欣赏他容颜如玉,身手飘逸如仙;可是知道他真实身份后,就算因为陆小念能够既往不咎,一时还是不能轻易平抑二百七十六年来的怨念和沮丧。
二殿下顺着那洁白修长的手掌往上瞪到人脸面,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心头纠结已久:“当年你出关之时,为何独独诅咒本公子不得与女子成亲,娶妻生子人生圆满?你是与本公子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哎呀——墨末与二殿下决无过隙,相反,墨末非常希望二殿下寻得白首同心之人,永世不相离啊。”
“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老爹和千秋他们,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阻止我近女色,动绮念!本公子说不定早一百年前就夫妇和顺,儿孙满堂了!!”
“二殿下请务必相信,灵山巫妖卜卦,不带私心,决无刻意陷害之举,否则贵国也不会历代国君皆与我族交好。”那人嘴角始终噙着不疾不徐的微笑,眉目温润,说话也和风细雨,字字皆自有令人信服的魔力,“墨末卦象所见,二殿下身侧之人确为男子,——陆小念是二殿下命定之人,二殿下扪心自问,自己岂不是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花妖面色迅速蹿红,张开嘴想再辩驳两句,却发现坑坑巴巴找不到反驳之词,心里早就信定了八九分。“那……即便如此,你又何须说‘不得与女子成亲,否则必有灾厄’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你为何不干脆利落就点名,让本公子干脆死了心去找男人好了!”
“卦象推易,似是而非,纵知天机,却不可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这素来是巫妖一族,也是卜算之人遵循的法则。一则天机不可泄露,泄露者轻则损身,重则伤命;二则——”眯着一双耀星般的眸子,高深莫测的微笑,“即便当时墨末如实奉告,以二殿下性子,难道不会逆反心起,越发不肯随从本意吗?届时若是二殿下傲娇过甚,白白耽搁这天纵姻缘,岂不是墨末多事之过。”
“你——”这灵山巫妖竟还有一副舌灿莲花的好口才,花莫漪给他左绕右绕,竟是绕糊涂了去,懵懵懂懂也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巫妖再向他伸出手来,压低了声音道:“二殿下,地面露凉,有孕之身,最好是莫久坐啊。”
花莫漪借着他手臂的力量站起身来,心中一块疑问之石卸下,心绪也平稳许多。但他很快又想起一事,急急开口:“你说花狩大会——”
“花莫漪!”远远传来陆小念的声音,截断了花莫漪还未来得及问出口的话。
墨末眼神一动,转头看去,与修者一同快速掠身前来的还有那面色已然沈到谷底的千瓣莲花灵。他似乎想要轻叹,又似乎觉得不妥,收了回去,只在喉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好像叹息的声音。
“二殿下,墨末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话落影消,犹如烈阳底下顷刻蒸发的水雾,登时原地不见一丝踪迹。
……其实这灵山巫妖除了有一身灵思测算和舌灿莲花的好功夫外,脚底抹油的逃跑速度也堪称前无古人。花莫漪难得的同情了那气势汹汹赶来却再度扑空的千瓣莲一把——看这架势,他何年何月能够如愿追上那兔子般的人,还真说不准。
“花曜日庆典我已出席竞技,契约责任已尽。”年轻的花灵板着脸,暗红色长发跟着主人的恶劣心情一起,颜色看起来似乎变得更加晦暗了,“这便继续去办自己的事情。”
“呃……需要我们帮忙吗?”虽然知道大概根本帮不上哪里,花莫漪还是好心问了一句。
“不必。”花灵转身要走,忽然又顿了顿,抬手,手心凝出一朵小小的千瓣莲花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