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念蹭的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俊脸一白,扯动了伤处,龇牙咧嘴努力忍回异样表情。九莲禅哪里看不出他故作无事的模样,但也不戳穿他,只轻咳一声:“你去见花妖王,有一事……还须你加以周旋。”
“毕染?”这个徒弟果然是心思缜密,一点即透。
九莲禅点头,又咳嗽了一声:“原本花妖国内务我们也不好插手,亦不好同花妖王说些以德报怨的话,毕竟我们终究只是外人,没有那份立场。只是罪首既然已经被擒,祸事已了,就算秋后算账也好歹能够保证他为人的尊严——……”
陆小念问:“花妖王对他做了侮辱他人格的事?”
九莲禅看着他,陆小念也一脸疑惑的看着师尊,然后看到他师尊又在咳嗽,明明没有伤风着凉却咳得很明显——陆小念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当初诳他来花妖国为花莫漪解决婚姻大事的时候,师尊也是这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自己还好心的建议师尊夜间多盖几床被子。事后发现落入陷阱,才晓得那是因为佛门一向最忌谈及与“色”相关的问题,所以师尊才这样遮遮掩掩,不宜启齿。
如今看这模样,显然又是要他这个俗门弟子去搞定相关方面的问题了。
陆小念纠结的说:“花示君……虽然跟徒儿有所交道,但……”
九莲禅道:“你跟花妖国二皇子的事情,为师尚未同你清算。”
一句话让陆小念立刻转了口风:“徒儿一定尽力而为!”
陆子疏采买了药材回来,发现屋内空空如也,本来应该乖乖躺在床榻上的伤患已经跑得影子都看不见了。紫龙捏碎了手边一根上好人参:“晋息心,我就说你怎么好端端的要拉着我去集市——告诉我不是你串通了九莲禅,故意调虎离山!!”
“哎——子疏你怎能这样说……”心虚的把目光调转,“原本就是没有药材了啊……”
——乖儿子,爹爹和你师尊已经尽力,接下来该如何把花妖国二皇子救回来,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陆小念放慢了脚步,将脚步声刻意扩大,在云都殿万籁俱静的后殿中制造出一圈圈环绕声效果,三里开外都能听得到。
经过向宫人的打听,他大致掌握了花妖王寝房中会是怎样一种尴尬景况,为了避免大家面子上过不去,他故意把自己来访的动静弄得很大,想提醒花示君注意收拾一下局面。
不知花示君是听到了,还是在他进来前已经有宫人通报。陆小念轻轻叩门,得到“进来”的允准时,推门而入,房内并没有跪伏而受虐的身影。
修者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呼吸好歹顺畅了一点。
花示君背着手站在乌木书桌后,目光正逡巡着桌面摊开的一幅画卷。陆小念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那画卷上新墨点点,痕迹未干,似乎是新作而成。
“你的伤势全好了?”花示君问。
花示君得知陆小念被人救走,是在擒获毕染回宫后,九莲禅与他主动谈及。九莲禅告知他的目的之一,也是希望他看在毕染并未真正造成陆小念身亡的情况下,对那个异族人手下留情,不要追逼过狠。
谁知道花示君虽然大是欣慰,手底下却仍然可着劲儿的折磨毕染。仿佛陆小念死了,他是这样对待他;陆小念没死,也不会减轻他身上分毫罪孽。
陆小念道:“多谢花妖王关心,在下已然无碍。”
说完就踌躇了。
花示君道:“得知你中箭身亡的消息,孤很震惊,并且由此发下毒誓,决计不能让罪魁祸首过上逍遥舒坦的日子。因为你本是由于小漪而深入花妖国,你被牵扯,重伤濒死所遭受的一切痛苦,花妖国责无旁贷会替你追讨。你无须再为此操心。”
这话说得非常有水平——你受伤或者死亡,是我花妖国的过错,我们会为你追缉元凶;又因为这是花妖国内务,元凶被擒后,如何处置便是我们的事,你即便身为受害者,也没有过多干涉置喙的余地。
花妖王是铁定了心思,要按照他原本设想的来对待那个俘虏。
陆小念给他一席开门见山又绵里藏针的话堵得半天找不到开口机会,讪讪的努力在脑海里寻找别的插话机会。花示君说完话后又把目光放回桌案那幅新作的水墨山水图上,修者又跟着看了看那幅墨迹犹新的画作,发现那幅画看起来构图非常稳健,但笔法却非常轻飘,好像画者力道不足,或者每每落笔的角度不对,一笔下去总是拖泥带水,画得相当吃力。
陆小念皱起眉,这孱弱笔法,显然不会是出自内力充沛、妖气十足的花示君手中。
他不由自主把目光调往不远处,为屏风遮挡着的寝床上看去——虽然修佛者的直觉提醒他不要看不该看的东西,但袭上心头的不快感简直挡都挡不住——长长的白色帘幔遮住了寝床上大半春光,屏风也协助着遮挡了更多细节,但仍然可以凭借出色眼力,看见床上趴伏着的人露出屏风外的一双赤足,原本光洁白皙的足踝一片血红,足底血肉模糊,像是被无数瓷片划出了数十道或浅或深的伤痕。
陆小念心头猛然一颤,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偏执的凌虐了。
花示君好似根本没有在意到陆小念骤然深沉下来的眼神,只淡淡道:“你今日来,是为了同孤商量如何营救小漪的事罢?孤正在想办法套取有关情报。”
“便是用凌虐俘虏的方式来套取情报吗?若是要问询线索,难道不能用稍许宽容点的方式——”
“修佛之人,慈悲之心,孤知晓;但你弄错一点,孤非是在‘问询’线索,而是‘逼供’。”花示君冷冷道,“陆小念,你告诉孤,是妇人之仁重要,还是现在怀着你的孩子、仍然在对方手中吃苦受罪的小漪重要?”
第一百一十五章:早产之兆
紧紧关闭着的密室中,终于是有了一线微光,劣质的香油气味飘散在空气沉闷停滞的房间里。
花莫漪挺着高耸腹部,仰躺在唯一的一张大床上,被那从未经受过的难闻的香烛气味,呛得双眸湿润,忍不住就想要翻身干呕。可是他连咳嗽都不敢用力,只轻轻的呛咳着,努力把紧绷的身子放松到最大限度。
羽巯俯身看着一脸薄汗的二皇子,面上表情仍然是看不出来喜怒,只是不时伸手触摸薄被下隆起之处。花莫漪想问他孩子怎样,但又唯恐听到不想听到的消息,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吞回去,只死死攥着床被,隐忍腹内那一阵阵叫人心惊的踢踏。
痛……真的好痛。自那日下身微微濡湿之后,孩子的闹腾就再也没有止歇过。
花莫漪咬着下唇,一阵强烈的闹腾涌来,直把他逼得险险抬起身子,发出呻吟。
羽巯及时按住了他要抬起的身子,二话不说,便往他唇间渡入药丸。
“呃——”花莫漪喘息着,没有清水作辅,他仍然勉强把那苦涩得叫人反胃的药丸嚼碎,再一点点抿入肚内。
安胎药服用的间隔越来越短,剂量也越来越大了。花莫漪算不清今日他被扶起来灌了多少碗药汁,好像上一碗刚刚落肚,新的一碗冒着热气又递到了唇边。他几乎没有进食,体内全是羽巯给他灌下的这些汤药。那些剂量猛烈的药物护住的却并不是母体,而是那喧嚣挣扎着想要过早临世的胎儿。
但现在的花莫漪别无选择,他身边只有这个心怀叵测的异族大夫能帮助他安抚胎儿;即便对方要害他性命,除了听之任之,他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药丸落腹,总算是争取来一点缓冲时间,孩子似乎稍稍安静了一点。紧紧攥着床被的手指这才精疲力尽的松懈下来,骨节都在方才那几波发力中变得苍白。二殿下思绪有些漂浮,昏昏沉沉的想着,他还要这样子经受多久?
被囚在这里,感觉不到光阴流逝,羽巯也只会在天黑时出去一趟,不知从哪弄来足够两人分量的食物。花莫漪通常是吃不下的,对方也没强逼他吃,横竖只要他能够原原本本把所有该服用的药服用完就了事。在这样不分日夜、也没有三餐作为明显分界的地方,花莫漪只能凭借摸索自己涨大的肚腹,来察觉日子在一天天过去。
但现在腹中孩子有几个月了?他却没有办法精准的计算出来。
羽巯唯一对他说过的话就是,还不能生,孩子还不到时辰。
他知道花莫漪宁可受苦,也不愿将孩子早产生下,冒着失去陆小念唯一骨血的巨大风险。
两者虽然同样目的是保胎,但各自获悉的信息量不同。
花莫漪是头胎生产,也不曾像花示君、花千秋那样仔仔细细研读过人族怀孕产子的详细。他以为羽巯和他一样,是想把他腹中胎儿保到足月生产。羽巯却是心知肚明的,花莫漪身体太虚弱,孩子佛气又盛,能够保到八个多月便是极限。
所以他给花莫漪服用的那些药,其实是促使胎儿尽快生长,努力长大到即便只怀八个月,早产生下也不会有性命危险的药物,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保胎药。
届时如果花莫漪因为胎儿过大而难产,实在是保不住大人的话,他手里至少还有一个活的婴儿能够做交换少主的筹码。
“啊……”一声低吟,胎儿没有安分多久,再次闹腾起来。花莫漪偏过头,张口咬住枕边,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伸手去揉腹的冲动。不行……他不能产生想早些摆脱这种痛苦的念头,他不能……
但是……真的好痛……为什么还不到生产时机,却已经这么痛……
羽巯手中已经又拿了几颗药丸,打算依葫芦画瓢再给花莫漪服下去。借着昏暗烛光,却见到花莫漪身前那高耸腹部猛然蠕动起来,好像有往下移动的趋势。而花莫漪也咬着枕边,非常模糊的呻吟着,随着腹部的移动,浑身都在发颤。
异族大夫心下一个激灵,没有给他服药,反而把手掌覆盖上那有了奇怪动静的腹部。这一触,发觉花莫漪的肚子阵阵发硬,胎儿在里面竟然尝试着往下走了!
******
云都殿里,陆小念一脸惨白,被花示君一席话问得哑口无言,居然呆在了那里。
是,现在所有人遍寻不到花莫漪的下落;即便出动了各宫最为精锐的部队,还惊动了在花妖国做客的其他外族,各自出力帮助寻找,但竟是全然打探不来花莫漪的任何消息。能够将他藏匿起来的,毫无疑问是毕染那个唯一在逃的心腹,选择的藏身地点也是经过精心布设,非一时半会能够搜寻得到。
若是旁人,再晚个十天半个月找到,也不至于会让所有人心急如焚成这样;花莫漪现在却是最为危险的关头,一个不慎,极有可能一尸两命!难怪花示君恼恨得各色手段都使尽,他跟花莫漪在幽禁宅院中见过一面,非常清楚花莫漪身子笨重而不容乐观。
花莫漪腹中怀的是他陆小念的孩子,他比任何人都焦心,都急于获知他的下落,好第一时间冲过去救人——但、但若是要以违背佛家信念的残毒手段去逼供,由此获知花莫漪行踪,这……
陆小念大脑乱成一团,是听由花示君,还是该制止?
若是制止,误了救花莫漪的时间,他届时怎样后悔也挽救不回!!
修者久久的不说话,不表态,仍然在那里傻站着天人交战,也让花妖王眼中隐隐起了怒气。花示君道:“你那名师父糊涂,你也要跟着他糊涂吗?小漪是因为怀着身子,才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你自己也心知肚明,那拖累人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陆小念一颤,原本口舌伶俐,头头是道的修者,在关系到情之所系的人时,再一次无从反驳:“我……”
“你若是明了了这其中利害关系,便不要再来干涉孤的做法!”
拂袖一挥,桌案上那不知用什么方法威逼毕染画出的山水墨画,毫不怜惜的飞落下地。花示君一脚踏上那幅画,金线镶边的锦靴将画中山水糟蹋了个面目全非。顿也不顿的转身向寝床走去,再也不想浪费时间与陆小念空谈仁义道德。
陆小念仍然没能理顺情与理孰重孰轻,但看花示君又有要下重手威逼那人的意图,还是不假思索的急急喊:“且慢……”
花示君头也不回,到得床边,眸光一厉,伸手便又要将那半昏不死的人拎起一番蹂躏。
门边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叠连声的大呼小叫在空荡的后殿回荡:“秉——秉王上,有二殿下的消息了!!”
陆小念嗖的一下就蹿出门,正好报信的宫人一头撞进来,被修者堪堪捉住了手腕:“花莫漪他人在哪里?”
宫人语无伦次,表情看起来不知是悲是喜,慌乱得也不看是谁捉住了自己就一连串道:“是那个异族人,要求、要求王上以他们家少主作交换,立刻,就在日落之前,晚了就作罢——”
第一百一十六章:不能放手
陆小念还捉着那宫人手腕,正待细细追问,身边已是人影一闪,花示君沈声在前:“消息是自何处得来?”
“是一名抬着挑担贩卖蔬果的农夫,半个时辰前拿了一封书函,躲躲闪闪的在宫门口。侍卫见他可疑,上前盘查,那农夫心慌气短,只说有人给他几纹银,要他送这书函进宫来呈给王上。”宫人手忙脚乱的在怀里翻找,找出一张发黄的油纸。那油纸大概是信手从哪个集市摊贩眼皮底下偷来,相当不讲究,纸面上还带着包过食物的污渍。
花示君一把抢过翻看,油纸上不好着墨,对方是用指尖劲道硬是划出几行匆忙潦草的字迹。字里行间口吻威逼而急促,逼着要在今日日落前,在指定地点见到他们家少主来交换花莫漪。
花示君脸色越看越沈,短短几行字翻来覆去的看,像是要透过那污秽不堪的纸面把写信之人啃个皮骨不剩。
“王、王上,这消息来源无法确定是否可靠,对方蒙着头脸,那农夫也说不出具体形貌特征,王上看是否要派人追查……”宫人犹豫着,因为这封委实说不上“信函”的信息传递物过于寒酸简陋,根本配不上二皇子尊贵身份,按理不会有匪寇用这么潦草敷衍的方式来同一国之君商议交换重要人质的事宜才对。
“当然要查!”按捺不住心头躁火,花示君和陆小念对看一眼,两人心里却都是心如明镜。
羽巯带着花莫漪独自逃亡在外,物质条件想必只能马虎苟且;但他再如何粗心大意,若是有功夫提前精心设计,找到一两张能够上得了台面、勉强过得去的信笺纸传递消息还是不成问题。但从对方慌不择路、信手就在集市偷了一两张油纸的随意程度看来,事情已经紧迫到了容不得他花哪怕一炷香功夫寻纸弄墨的地步。
对于控制了重要人质在手的对方来说,有什么事比妥妥当当的安排设计、交换双方筹码还要紧?
唯一的可能只有人质出现了危及性命的险情,而羽巯凭自己一己之力,已经无法顺利处置那个难题。若是不赶在人质发生意外之前做交换,很可能就再也没有拿来做交换的价值。
通盘考虑下来,原因昭然若揭——花莫漪现在处境非常不妙,不妙到了对方再没有时间坐下来细细排设布局。
“让我去。”陆小念方才扫眼间,已将油纸上所示地名烂熟于心。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花妖国的内务不宜插手,也顾不上花示君心里作何打算,他返身就往寝房内走,要带上毕染去做人质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