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沦为禁脔,被囚禁在花示君这间远避人烟的寝房中后,除了这名宫侍,再无一人对他表现过丝毫怜悯。那些在他曾经贵为大太子妃时对他百般讨好、小心伺候的宫人们,竟是远远不及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宫侍来得有恻隐之心。
毕染道:“我昏了……三日?”
他问得非常自然,仿佛因为情事剧烈,被凌虐而体力不支的昏迷过去,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相较之下倒显得对方相当的羞窘,似乎始作俑者是他一般。
“是……是。”
毕染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宫侍犹豫了一会,似乎在思考回答这个问题是否会不合规矩,但听毕染微微自嘲的轻笑了一声,道:“我忘了,他是有严厉规矩的,你同我搭如此多话,已然是忤逆他许多了。”年轻而血气方刚的宫侍便头脑一热,急急冲口而出:“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名叫静坤。”
“静坤……?”咀嚼着这两个字,隔着帘幔传来的声音带着情欲消退后的慵懒沙哑,又仿佛对自己遭受的痛苦不以为意一般,轻轻笑着,柔声道,“惟愿天下岁月静好,乾坤清明——好个志存高远的名字。”
年轻的宫侍心间像是被猛然击中一记,那柔和优雅的声音仿佛直直穿透了多少个平板无趣的宫廷日子,给那些懵懂未明的少年心性里,激起了无数道隐秘涟漪。
他说他再普通不过的这样一个名字里,有着旷古烁今的光芒。
在这一瞬间里,忽然也明白了,为何那个素常端正肃穆、沉稳持重的一国之君,在遇到这个人时,竟会变化为另外一种穷奢极欲的形状,恨不将这人一次次连皮带骨拆吃入腹。
清晨的微风自半敞着的门扇间吹拂进来,寝床上帘幔微微吹开一角,叫静坤的侍卫忍不住看向那日来不及细看的床上之人。那人一身凌乱一身不堪,却仍然挺直了脊背,眉间疏淡,半分不减清冷高傲——自是一番骄傲卓绝,有着令人不得不心折屏息的美。
“你渴了么?或者要先进些流食?”年轻侍卫情不自禁朝前走了一步,虽然犹豫着,但还是试探着站在三尺禁令的最边缘,鬼使神差的问他,“我……我可以替你拿来。”
毕染挑了眉,侧过脸,问他:“你不怕花示君?”
“王上不会察觉的。”回答得飞快。
毕染勾起唇角,露出被囚以来许久不曾流露的笑意,身上那些叫人厌恶的黏腻、不堪、耻辱、痛苦痕迹,似乎都在这名年轻宫侍小小的同情中悄然隐去了。
他稍稍把身子挪动靠外一点,方便对方听得更清楚些,道:“我不饿,但想要劳烦你替我取一物件来……你知道合子草这种药材,在哪里可以取得罢?”
3、
风声翻动书页的声音,把支颐靠在书桌上的花示君惊醒过来。抬眼看看窗外,日头减弱了,他竟是在批阅公文时,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一国之君反省着自己这鲜见的疲倦,边把手边奏章阖上。风中吹拂来微凉气息,他抬袖闻闻,衣襟上袖口处还沾有不曾褪尽的酒香。在花莫漪的喜宴上,他着实饮了太多,应是不至在下人们面前失态罢?
揉了揉眉间,他想了起来,在微笑着目送陆小念将七弟抱回新房去后,自己便也离了席,坐着一顶暖轿回到了云都殿——然后去了毕染房里。他原本是怀着极其罕见的柔情,不过是想去看他一看,并不想对他做什么,或者刻意去伤害他的。却在开门时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站在毕染床榻边,正躬身端着水杯要靠近他。
然后他就没了理智,明知对方是宫侍,何必来吃那飞醋——却还是妒意大发的把那人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晚。毕染起初还控制着声音,后来在他越发凶猛的进犯下终于是意志溃散,发出令他心痛又令他更加欲罢不能的呻吟泣喘。他终于满意了,他让这个仿佛不会为他而痛的人痛苦了,呻吟了,哭泣了,他是不是就达到清醒着凌辱他的目的了?
手掌抚摸上心口,——可是,这处仍然是空荡荡的,仍然是温暖不起来。他凌辱他再多,当时获得的快感再强烈,也仍然抵不过事后那无尽的空虚和寂寞。
这是为什么——他在对那个人做着畅快人心的事情时,竟然还是会觉得无法餍足的寂寞。
花示君静静的端坐了许久,直到听见御花园中传出婴儿的咯咯笑声。俊朗刚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笑意,把方才那久久缠绕眉间的沈郁打破。一国之君微笑着起身,推开书房门快步向笑声来源走去。
佑儿被奶妈抱在怀里,正伸手在空气中抓挠着未知名的什么东西。花示君凝眸看去,原来那小小婴孩正在跟一只蹁跹飞舞的山石榴花灵嬉戏,那艳红色的花灵很小一只,又非常灵活,在胖嘟嘟的小手里来回穿梭,扑闪扑闪的。
花示君对奶妈道:“给孤抱抱。”
佑儿被男人宽厚的手臂抱在怀里,浑然不觉换了一个人,仍然全神贯注的去捉那只小花灵。小娃儿眉眼伶俐可人,笑起来脸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漾了蜜糖一般甜,花示君看得心里好不欢喜,忍不住就轻轻亲吻小家伙软乎乎的小脸蛋。
奶妈在一旁笑着说:“小世子可亲人了,又不认生,谁抱他都欢喜得很。二殿下的这个宝贝现下已经是全宫上下的心尖肉了。”
花示君亲了孩子一气,又逗弄着他帮他一起将石榴花灵拈到指尖上,也微笑着道:“像他爹亲,从小就活泼讨喜。将来定然也还是个率性单纯的,只求不像小漪一般冒冒失失就好。”
同样是嫁了名人类,因而被选中作为奶妈的年轻女子捂唇窃笑:“二殿下性子可爱得紧,只可惜咱们花妖族的姑娘们没有跟二殿下白头偕老的福气。”像忽然想起来一样,啊了一声,道,“说起来,王上,二殿下先前又打发人来催了一次,问王上何时让小世子回花舞宫去——”
“他方成亲不久,这几日料想也起不来床,如何能够照料好佑儿?”花示君漫不经心道,“他再打发人来,就跟他说佑儿喜欢孤这儿,再盘桓半个月也是无妨的。”食指轻轻点过小婴儿鼻尖,看小婴儿偏过头望着自己,便露出温柔笑意。
奶妈道:“是,奴婢知晓了。”
看着一向冷峻沉稳的男人,每每在这小生命面前自然流露出来父爱天性,只怕将来他自己做了父亲,更会把那亲生骨肉宠溺上了天罢?不知谁家姑娘有福分,成为为这位年轻英俊的花妖王孕育子嗣的幸运儿呢?
幽暗的寝房内,毕染噙了一片合子草,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咽了下去。
宫侍拿着一整株合子草守在旁边,随时准备听他的吩咐,给他再喂更多的合子草进去。虽然并不清楚,这名俘虏要这株草药是作甚,又不能权作医疗伤口或麻痹痛觉之用……
静坤犹自胡思乱想着,忽然见毕染呛咳了起来,身子也在痉挛,弓起身痛苦的咳着。
大慌,想扔下合子草去搀扶他,又怕碰到他哪处惹得他更痛苦,只好束手无策站在一旁,一叠连声的问“你怎么了?要不要喝水?是不是草有问题?”
毕染摇了摇头,想要答话让他不必忧心,却被一阵阵袭上来的剧烈反胃感击败。腹部蹿起一团团炙热的火苗,像是要将腹底烫出一个洞来般钻心的疼,疼得他恨不得在床榻上翻滚。但双手双脚被制,就连伸手去安抚那在体内乱蹿的气流也不行,他只能竭尽所能的蜷缩起身子,头抵在双膝上不断呛咳,眼泪夺眶而出。
这种强烈得令人心悸的反应……
看来他的预感无误。
好半晌,痛苦喘息的人才总算是平缓了下来,薄汗沾湿了新换好的衣裳,长长青丝狼狈的贴在颊面。双眸泛着氤氲水光,挺翘的鼻尖微微缀着红晕,模样又是凄惨,又是美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静坤不知不觉把手头的合子草攥得紧紧的,轻轻问:“这草……还用么?”
“……”那双幽深的、水色氤氲的眸子抬起来,深深看着他,宫侍心头登时一跳。
毕染缓缓摇了摇头,面上表情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许多交杂的情绪自幽深眸底滑过,最后还是沉寂为一片冷然。他淡淡道:“不用了。你将剩下的拿去处理了,勿告诉任何人今日发生过的事。”
4、
一池荷塘中,上百条锦鲤在清波荡漾中游来游去,追逐着岸边人投下的点点鱼食,水面上不停泛起一个又一个圆圈。刚刚下完早朝的花示君抱着佑儿站在荷池边,跟臂弯里的小婴孩一同看着近侍有条不紊的向荷池里洒着鱼食,面露淡淡微笑。
忽然,原本一直瞪大眼睛看着荷池里锦鲤们追逐鱼食的小娃儿扭过头,手舞足蹈的挣扎起来,花示君随即闻到一股幽香接近。
那香味还未至眼前,声音已经提前飘了过来:“大哥~~!”
佑儿舞动手脚的举动更急切了,仿佛知道来的人是谁,张着小嘴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在花示君怀里左扭右动。
——到底是血肉连心,这般放在身边天天带着,都不及他生身之人一声轻唤。
花示君无可奈何的示意近侍停止投喂,转过身来,不意外的看见他二弟姿态优雅的飘过来,落到面前还没站稳,手臂就朝他怀里的婴儿伸了过来。
花示君道:“你可以起床了?”
问得相当直截了当。
花莫漪脸上一红,做贼心虚的拢了拢衣领,试图掩住脖颈上的红痕;又欲盖弥彰的把长长衣袖再拉下一点,确定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后才敢跟他大哥说话:“别、别听千秋胡言乱语,本公子是那几日操办婚事,过于疲累。才不是纵欲过度。”
“哦~~~”似笑非笑看他。
花莫漪咳嗽一声:“……该把佑儿还给我了罢?我跟小白脸怪想他的。”说罢又朝他伸过手去。
花示君还是不动,任凭佑儿在怀里死命挣扎着想扑到他爹亲怀里去,仍然一脸无动于衷:“你俩成亲不久,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带个小娃儿多不方便。在孤云都殿要什么有什么,侍候的下人也比你花舞宫多,再多留一阵时日罢。”
“你半个月前也是这么说的!!”被无辜抢走孩子的二殿下哀戚。
“那便再过半个月。”
花示君摸了摸小婴儿的脸蛋,他实在是舍不得把这个小家伙放回去,花莫漪粗心大意在全王城都是闻名的,谁知道他会把儿子带成什么样子!
眼见大哥又要凭借王权再次霸占自己的亲生骨肉,花莫漪眨巴了下眼睛,不甘心就这样打道回府;再看看花示君一脸宠溺,从未在男人眸底见到过他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二殿下心里一动,便脱口而出:“大哥你这么喜欢孩子的话,自己去生一个嘛!……呃……”
薄薄的寒霜立刻在方才还微笑着的面庞上冻结了起来,花示君冷了眉目,而花莫漪顷刻后悔自己的嘴永远快过大脑思考。
“我……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糟糕,明明知道这是大哥死穴,怎么还头脑简单的往雷区踩……花莫漪突然很想一头扎进旁边的荷池里。
佑儿倒是不挣扎了,刚刚满月的小娃儿,伸着软乎乎的手去摸抱着他的男人忽然冷冰下来的脸庞,像是想探究这个方才还满心愉悦的大人,为何突然间说变脸就变了脸,而且模样看起来颇凶的呢?
软糯的小手碰触到脸颊,一点温暖自接触面传来,把那层冰封的寒意也融了开去。花示君很快的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看了看仍旧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婴儿,再看看一脸悔恨、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的花莫漪,轻叹了口气。
他将小娃儿递还给花莫漪,二殿下如获至宝的抱进怀里,紧紧的揽住不放,唯恐他大哥改变主意又抢了回去。
花示君问他:“陆小念出宫去了?”
花莫漪愕然:“……大哥怎么知道……”
“他若不出宫,以你的性子,还不是成天腻歪在他身边,快快活活过你二人世界要紧?想是他有事离开,你一人寂寞了,便想将佑儿索讨回去陪你。”
一语戳中心事,二殿下再次涨红了脸,哼哼唧唧:“他说家中发生了一些事,需要回去处理,……也不见带我同去。哼。”
“何事?有花妖国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家务事罢……”回想陆小念说起时躲躲闪闪的,花莫漪也不打算过多的追问,反正小白脸处理事情总归有他一套的,再说手足没有隔夜仇,相信他跟他那一对双胞胎兄弟之间的沟通不会有问题的啦!
花示君颔首,也不再细问,目光仍久久停留在他怀里的小婴儿身上。佑儿到了爹亲怀里,顿时显得格外安分,捉着他爹亲的长发在手中把玩,比对旁边一切事物都还要感兴趣一般爱不释手。花示君看着那娃儿红扑扑的脸蛋,笑起来弯成新月一般的眉眼,勾不住心里又是一阵暖流和欢喜。
花莫漪抱着孩子也没急着走,显然还有话想说,只是方才一时情急脱口说了不该说的话,现下正懊恼着,不知要如何重新把话题接续起来。
花示君负手站在荷池边,由得他二弟在那里纠结万分,只静静看着孩子的动静,慢慢的眼底融了一丝落寞。
花莫漪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丝落寞,鼓足了勇气,还是支支吾吾的开了口:“其实,大哥,在来云都殿之前,我先绕去了神宫一趟……替大哥向神宫侍者问了个签。”
花示君没接话。
既然把话说开了就不要再遮遮掩掩,花莫漪觑着他脸色,小心措着词:“神宫侍者说,放下仇恨,于己于人,均有裨益……签卜还说,早日有个子嗣,对于消除执念……较好。大哥,方才小漪的失言,虽然是一时没有顾忌到大哥的心情,但……但确实是为大哥好,即便要让大哥嫌弃小漪多事……”
“陆小念还想为那个人做说客,即使险些被对方一箭刺死?”脸又沈了下来。
……怎么什么都逃不过大哥的双眼。
“他出宫去处理他的家事就罢了,还想来干涉孤的家事,陆小念自恃已经将你娶了过门,便再无顾忌,能对孤指手划脚么?”
花莫漪那句“终日将毕染禁锢在寝房中,做太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于一国之君的名声也有妨害”在花示君骤冷的视线中硬生生吞了回去,没敢再吭气。一提到毕染,大哥反应就强烈成这样,难怪满朝文武虽然都很想进言,却是谁也没有勇气跟他当面提及。
花示君道:“不过是略施薄惩,尚轮不到旁人操心过问。”
略施薄惩啊……
抱着佑儿默默的吐了一下槽,从宫中风言风语看来,恐怕不是略施薄惩这么简单。或是说本公子孤陋寡闻,在本公子不知道的时候,“略施薄惩”的程度已经突飞猛进到了需要日夜凌虐一个人的地步了?
二殿下决定委婉的换个表达方式:“那啥,其实大哥想要子嗣,也不一定非要跟染哥儿较真的——娶个后妃延续香火,众所期盼的美事,也名正言顺。”要知道他们花妖一族孕育后代,比之人族可是简单多了,完全用不着经过那麻烦又辛苦十足的怀胎、生产过程,双方共同妖气孕育成形,再承花枝就能诞生了。刚生下来就可以满地乱跑,多么健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