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宫邸不比山间野外,多有神霄绛阙、柳暗花明之景,放目远眺,白玉回廊迤逦数百里,一眼竟望不到头。盟军中很多人毕生从未见过如斯奇景,不禁看得目瞪口呆,惶惶然以为误闯仙境。饶是徐世华和陆常青这般见过世面的人物,身立其间,亦觉出几分超尘脱俗之意。
众人正惶惑时,愕然发现四周没了邪教之人的踪影。那些人,明明刚刚还在喊打喊杀,现在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搜!就算掘地三尺,也不准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徐世华当机立断,下了狠令。众人不敢稍怠,各自分头找寻去了。陆常青觉出不对,急忙出声喝止:“且慢。”
徐世华不悦的瞪向他:“只差临门一脚,你不会想喊停吧?”
陆常青慌道:“前辈,此地气氛实不寻常,断不可冒进。”
徐世华知他行事惯常保守,早有心有不耐,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看这里寻常得很,陆庄主若是害怕其中有诈,回去等消息便是。”
“我并无此意。”陆常青受了轻侮,面上有些过不去,却碍于情势有变,仍硬着头皮道,“我只想提醒一句,搜查的时候尽量不要走得过于分散,以免落单,中了敌人埋伏。”
第5章
徐世华充耳不闻,越过陆常青步入白玉回廊,手指抚上柱身美轮美奂的雕刻,啧啧叹道:“好一处富丽堂皇的蟾宫,好一个穷奢极欲的邪教!他们若非坏事做尽,何来这般富可敌国?我等今日替天行道,也算是为武林除去一害!”
陆常青沉默下来。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向回廊,转而加入了搜寻的人群。
徐世华在廊上独自慢行,沿途宫室鳞次栉比,雕饰华美繁复。他百转萦回,却是不得其门而入,正欲强行破坏时,外围突来一阵剧烈骚动,只好收敛心神,回头一观究竟。
不远处,陆常青等人一见到徐世华,便纷纷朝他围拢过来。
徐世华皱眉问:“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陆常青汗如雨下道:“这地方有古怪,一开始不见了几个弟兄,我们着人去寻,结果派出几拨人马都接二连三的消失,现在就剩下我们了。”
什么?千员之数只余不到百十!徐世华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旁边有人小声担忧道:“他们会不会中了敌人的埋伏?”
“附近没有打斗痕迹,也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动静,突然就消失了,真是怪事!”
“难道叫山精鬼怪给吃了吗?”
“这可说不准!”
……
众人议论纷纷,细思恐极,内心更加惶惶不安。徐世华急得虎目贲张,怒然斥道:“慌什么!世上哪有山精鬼怪,休得胡言!”
原本闹哄哄的场面被这震天一响给压住了,徐世华继续道:“依我看,那些人应是不小心落入敌人的机关陷阱,被囚到暗室去了,所以才不见动静,就像凭空消失一样。”
“暗室?那可是近千人,哪儿来那么多暗室可以关押?”
徐世华蓦地联想到什么,悚然一惊道:“我方才仔细探查过,这里的宫室看似寻常,实则固若金汤,根本无门可入,料想是障眼法,也许我们的人就被囚禁其中。”
“若真是如此,要如何是好?”
众人没了头绪,又想到皆因甯怀殇不在,群龙无首,以致误入敌腹、损失殆尽,顿时个个神情怆然,心头如罩阴云。
徐世华纵有豪情未酬,此刻也无力回天,当下莫可奈何道:“敌暗我明,此地不宜久留。为今之计,只能先行撤退,找甯盟主商议后再另寻他法。”
说话间,四周不知何故起了一阵浓雾,在日光映射下交织成一片绮丽光景。诸人正疑心时,忽闻一阵女子的媚笑借由风声幽幽传来,“现在想走,不觉太迟了么。”余音绕梁回荡,久久不歇。但凡闻其声者,莫不五感一窒,耳鸣眼花,气逆欲呕。
前方绯色渐淡,朦胧见得一人踏雾而来,衣白胜雪,举步生烟。在其身后,紧随一抹氤红丽影,远望袅袅婷婷,近看百媚千娇。只是红衣女子容颜虽美,那白衣人却犹胜她七分——原道胭脂已绝色,哪堪仙灵下凡尘。他的眼神明澈,眸间隐含水雾,长身玉立翩若谪仙,端看圣如神祗,似不食人间烟火。
徐世华与邪教之人周旋半生,对蟾宫历任宫主皆以形貌为美的传言多有所闻。此前冰璇玑的美貌在他看来已是万中无一,孰料眼前一介男子,与之相较竟有过之而无不及。思及此,心有所感,一时大骇,莫非继冰璇玑之后接掌蟾宫的,便是此人?
不能怪他多想。盖因眼前之人气度超群,当世无双,身份定是非同小可。再观其身后的红衣女子,料也不是泛泛之辈。
像要证明他的揣测似的,女子吃吃一笑,嗔道:“老乞丐,中了我柳门醴魂烟还能面色如常,修为不错。但不知你那几位朋友能坚持到几时?”
徐世华一听是剧毒醴魂烟,立刻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毒娘子柳玄应!”
柳玄应不高兴的皱眉,“老乞丐,说谁是毒娘子?”
“哼,自重者人重之!我也不是什么老乞丐。”
有美当前,偏偏徐世华视若罔闻,脾气冲得很。柳玄应不免腹诽这老怪就是爱逞口舌,还是那呆瓜盟主有趣些。她想到这里,便随口问道:“怎么不见甯怀殇?”
“妖女,装什么糊涂!人就是你们逼走的,何必明知故问!”
柳玄应平生最恼不解风情之人,禁不住忿然道:“老怪,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废话少说!把解药交出来!”
“休想!”
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徐世华虽然身中剧毒,到底功夫底子硬些,强撑一时半刻不是问题。柳玄应惯于施毒,却不擅与人近身交手,招来式往间,渐渐落了下风。就在她左右支拙之际,白衣人出手了。他只是微一扬袖,徐世华便感到周围风压一沉,整个人被股无形之力所慑,几欲双膝跪地,忙急运内力以抗。
白衣人将目光转向柳玄应,冷若冰霜的道:“你退下。”
“是,宫主。”柳玄应轻咬着红唇绕至他身后,表情隐忍。
宫主?果不其然!徐世华心下大骇,眼睁睁看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强抑多时的毒伤竟而爆发,痛楚如万蚁噬心,疼得他汗水浸浸,透湿了内衫,只是动弹不得。
“祸到临头犹不自知。”白衣人缓缓开口,语速极慢,“枉你机关算尽,终也难逃一死。”
徐世华受制于人,仍不肯示弱,张口骂道:“要杀便杀!亏你还是一方之主,说起话来却像个女…呃啊啊!”
白衣人出手奇快,徐世华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就发出了支离破碎的连声哀嚎。盟军里有些体力不支的,原已被剧毒折磨得自顾不暇,此时俱被这阵阵凄厉的喊叫惊破了胆,竞相跪地求饶。陆常青见状,忍不住痛心疾首的摇头:“你们…你们…唉!”半晌,念及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终没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至此,徐、陆二人已是回天乏术,众人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蟾宫弟子团团围住,插翅难飞,只能束手就擒,盟军大部沦为阶下囚。
待乱局平靖、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半月之后。
经此一战,蟾宫易主,江湖上尽人皆知。武林正道结盟讨伐邪教,结果落得个消亡殆尽的悲凉下场,失望叹惋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前尘诸事,成了近来普通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解剑峰上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抛却种种恩怨不谈,蟾宫有五大奇景堪为天下绝。听香楼傍溪而建,方圆百里花香四溢,绵延不绝;揽月阁幽居山阴,远离尘嚣,铺陈不若其他殿宇奢华,却自成一股清沛灵气贯穿其间,流风回雪,见之忘俗;珍珑台顾名思义,构筑精巧,暗藏奇门遁甲之术,因占地甚广,排设形同宫室内苑,四季风光迥异,外人误闯其中,如入迷阵,危机四伏;点军殿以琉璃作瓦,玉砌为砖,雕梁画栋巧夺天工,于夜幕下亦能散发炫目光芒;丹霞宫乃宫主修行之所,于云深处巍然而立,俯瞰半山,终年烟雾缭绕,更有冷泉遍布其间,水质莹洁可比玉液琼浆,妙用无穷。
此际蟾宫方经战乱,多处殿宇遭盟军毁坏,门下弟子忙于奔波重建,脸上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俱是一副惊怕神色,对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战事更是噤若寒蝉。原因无他,皆因新任宫主个性阴冷寒酷,镇日不苟言笑,自也不喜门人多嚼舌根。便连在内苑,仍有许多人只晓其名讳月隐麟,曾长期居住在大夏王宫,身份斐然,乃冰璇玑最为器重的入室弟子,余者一概不知。
第6章
月隐麟甫接掌蟾宫不久,平素不爱说话,也不喜人情世故,因而与门人之间的相处远不如外人以为的那般融洽。正道联盟上山讨伐,恰逢蟾宫新旧势力交替时期,其时宫主闭关未出,门下大小诸事全由点军殿主温初晴代为打理。倘若盟军一开始就大举侵入,亦或后期在外围坚守到底,蟾宫内部虚空,一旦久无外援,防线必破。幸得盟军首领甯怀殇临时退阵、宫主又提前出关,局面才迅速扭转。否则此次正邪对垒,任凭温初晴才高纵天,也是独木难支,最后孰胜孰败,犹在未定之天。
相较于外头暑气炎炎,殿内默然对峙的四人之间,则是暗潮汹涌、山雨欲来。点军殿主温初晴与珍珑台主阮空绮分列两侧,听香楼主柳玄应就于前座,主位上的月隐麟眉宇轻蹙、唇线紧抿,这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生气,少了几分脱尘意味,却依旧美得教人心旌神摇。殿内守卫无不侧目窥视,然被月隐麟目光泠然一扫,又都不敢久望,一个个挺直了腰杆,双腿绷得笔直。
过不多时,一名玄衣弟子进得殿来,朝月隐麟揖手禀报:“回宫主,梅阁主有恙在身,无法前来。”
月隐麟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温初晴看穿了他的疑虑,便替友人分辩道:“这几日山上气候变化大,揽月阁又建在荒僻处,想必是水汽湿重,害梅落的老毛病又犯了,宫主莫要见怪。”
“无妨。”
月隐麟心有不悦,只是念及这揽月阁主梅落本就与常人不同,他患有腿疾,进出皆赖以轮椅为辅,行动确有不便,当下也不好深究。
柳玄应美目微凝,含笑问:“不知宫主特地召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月隐麟却不急着回答她,转而望向阮空绮道:“我命你修复的五座新殿,进度如何?”
阮空绮惯穿一身黑色斗篷,隐着眉目看不分明,此刻略略低了头道:“若无意外,预计再过半月即可全数完工。”
“此次蟾宫受损严重,身为宫主未能及时体察危情,是我失策。幸赖温殿主应对得体、进退有度,保我蟾宫不失,理应有赏。”
月隐麟话音一顿,身后近卫即时会意,手捧鎏金木匣恭敬送至温初晴面前。
温初晴何等人也,心念电转间已想得通透,忙起身道:“正道人马来势汹汹,宫主尚在闭关,属下不及禀报便自作主张,分明是逾矩了,怎还敢邀功?请宫主责罚。”
“温殿主言重了。你在幽峰岭上大败武林盟主甯怀殇,使我蟾宫扬名天下,何过之有?”
月隐麟愈是说得云淡风轻,温初晴愈是感到事情不妙。这古怪的气氛连柳玄应也察觉到了,她与温初晴素来交好,便也站起来引咎自责道:“当初甯怀殇孤身上山,是我为一己私欲大意轻敌,透露了蟾宫易主的消息,又纵虎归山,这才引来贼人觊觎。该受罚的人,是我才对。”
“哦,竟有此事?”
“宫主明鉴,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温初晴不及阻止,就见月隐麟脸色倏变道,“既是如此,罚你这半月听由阮台主差遣,与众弟子一道修葺新殿去吧。”
乍闻此言,阮空绮心有不忍,为之说情道:“修葺新殿事多繁杂,且多是些男人干的粗重活。柳妹是女儿家,又是楼主之尊,此举恐怕会惹人非议,还请宫主三思,饶她这一回。”
温初晴也趋前一步道:“属下愿代柳妹受罚,请宫主开恩。”
月隐麟被他们一口一个柳妹喊得心烦,眼神更冷,面如寒霜:“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柳玄应低眉螓首,以眼示意两位友人噤声。
月隐麟静思半晌,又问:“我听闻甯怀殇此次上山目的并不单纯,你们可知他所求为何?”
柳玄应待要回话,却被温初晴抢道:“甯怀殇向属下挑战时曾言,若他赢了,希望蟾宫能交出一人。”
月隐麟眸若凝冰,冷道:“他这般兴师动众,只为了一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打伤师父的百里云骁。”
月隐麟没有参与当年那场混战,因而对人对事皆无多大印象。他只知彼时百里云骁重创冰璇玑,累她手足俱残、形容废人,后被囚禁于东陵地牢,乃极刑重犯。
“我倒要看看,此人究竟有何能耐!”
月隐麟素白广袖一拂,就要往殿外去。温初晴紧随其后,软言劝道:“宫主且留步。”
“嗯?”
“探访死囚重犯,兹事体大,小心为上。”
“不过是去探个阶下囚,何以为惧?”
“宫主有所不知,百里云骁与一般囚犯不同,关押之处被师父列为宫中禁地,周遭环境甚为险恶,贸然前往恐有不妥。”
温初晴言辞之间多有忌惮,月隐麟听罢忍不住蹙眉问:“如此恶徒,为何不将他处死?”
“师父曾下令,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月隐麟冷哼一声,对冰璇玑的做法难以理解。
温初晴见月隐麟脚步不停,仍是执意前往,只好勉为其难的跟上。待他二人走远了,行殿里冷肃的气氛才稍减了几分。
阮空绮与柳玄应相携转入内室。因门窗紧闭多时,房间里不甚通风,阮空绮嫌热似的将斗篷解下,仅着一件蚕丝薄衫,隐约可见肌理分明,匀整的身段煞是好看。柳玄应隔着蚕衣用葱白手指轻点他光洁如玉的肩头,赞叹道:“明明是个男子,长得却比女人还美!真不知你为何整天遮头盖脸,难道是怕抢我风头?”
阮空绮闪身避开,闷闷的不发一语。
柳玄应敛了笑意,好整以暇道:“不过是被罚当一回苦力,我都不在乎了,你还介意什么?”
阮空绮想到方才大殿上月隐麟不近人情的冰冷样子,心下又是一寒。“换作师父,绝不会教你受这种委屈。”
柳玄应知道他在埋怨什么,不由哂笑:“听起来,你似乎对我们的新任宫主很不满?”
“在蟾宫,我们四个才是师父的得意门生,他只不过是个外人。”阮空绮冷道,“论资历、论修为,师兄都不在他之下。我不懂,师父平时那么器重师兄,为何最后关头却选了个外人来继承衣钵?”
“正是因为我们四人交好,所以你我说话更要小心。”柳玄应竖起一指抵在他唇边,神情暧昧的摇了摇头,“再说,宫主怎么会是外人呢?同门之间不分彼此,你忘记师父的教诲了么。”
阮空绮闷哼一声,不无讥讽道:“看师兄对他小心翼翼、言听计从,那副好脾气倒真是不分彼此!东陵地牢是什么地方?他要去便让他自己去啊,我看师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没事跟着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