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绿袍老人,笑嘻嘻地瞧着他,赤着脚,面上带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双鞋子。
窗外缘草如茵,微风中还带着花的香气。
一只驯鹿自花木丛中奔出,仿佛突然警觉到窗口有个陌生人正在偷窥,很快地又转了回去。
花丛外有堵高墙,隔断了墙外边的世界。
但从墙角半月形的门户望出去,就可以看到远处有个茶几,茶几上还有两只青瓷的盖碗。
门帘响动,走进了一个女人。
没有看到女人进来,只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兰花般的香气。
进来的这个女人,清雅正如兰花。
她穿着纯白的丝袍,蛾眉淡扫,漆黑的头发随便挽了个髻。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坚强,甚至是冷酷,但是一笑起来,露出了白玉般的牙齿,就变得那么柔美妖媚。
这女子并不能算美,但站在这华丽无比的屋子中,却显得那么脱俗,若不是棉花和颜如玉,所有的光辉几乎全被她夺去了。
棉花虽然没有看她,但她却在看着颜如玉。
一个美丽的女子,遇到另一个更美丽的女子时,总会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时比男人还要仔细。
她不是那种时常会害羞的女人,但瞧见石杵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时,还是不由自主垂下了头,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甜笑,道:“贱妾素女,是特地来待侯贤伉俪的。”
石杵淡淡道:“不敢当。”
素女道:“三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么话要问,问我就行了。”
石杵道:“我若问了,你肯说吗?”
素女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无不言。”
石杵道:“你们的主人是谁?”
素女笑道:“他姓无,我们做下人的,称他为无花上师。”
石杵道:“无,无穷无尽的无?”
素女道:“嗯,无法无天的无。”
石杵道,“有这种姓吗?”
素女笑道:“一个人有名姓,只不过是为了要别人好称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愿意,随便姓什么都无所谓的。”
颜如玉道:“无花上师,曾经是少林寺的僧人。”
石杵也笑了,道:“却不如这位无花上师,是否愿意见我们一面?”
素女道:“当然愿意,正是无花上师,让我来请三位过去相见。”
石杵道:“现在?”
素女嫣然道:“现在。”
素女忽然笑了笑,对石杵道:“晚上,我可以来陪陪你吗?”
石杵张口结舌,没有来得及说话,棉花却是斩钉截铁的道:“不可以!”
棉花话没有说完,素女已经转身,微笑着走了出去。
石杵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追问,拉着棉花和颜如玉,轻轻地跟了出去。
棉花冲着素女翻了个白眼,这才偷偷瞟了石杵一眼,悄声道:“你看这位姑娘怎样?”
石杵嗫嗫喏喏道:“不、不难看。”
颜如玉笑道:“非但是不难看,而且美极了。”
棉花又道:“如玉,我看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点神秘,却不知道他对我们是好意?还是坏意?你们“还施水阁”和“天上人间”的关系如何?”
素女娇笑道:“如果是坏意,三位只怕已活不到现在了。我们无花上师一直向“还施水阁”求聘如玉姑娘呢!”
地毡又厚又软,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颜如玉不禁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石杵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们曾经最想见的人是谁?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谁的画画得最好?谁的诗作得令人销魂?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
他的话没有说完,棉花已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那妙僧无花……”
颜如玉温柔笑道:“无花上师乃是佛门中的名士,不但诗词画书,样样妙绝,而且武功也算是高手。”
石杵道:“岂止是高手,简直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只可惜他……他实在太聪明了,精通的实在太多,名头也实在太大,所以六十年前少林天湖大师册立掌门时,竟选了个什么都比不上他的无相。”
转过回廊,就是大厅。
厅上有两个人正在聊着天。
一个人飘飘自后堂走了出来,素衣白袜,一尘不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正是那妙僧无花。
这是个面貌极俊美,衣着极华丽的人,看来庄严而高贵,俨然有帝王的气象。
他肤色如玉,白得仿佛是透明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宛如女子。
他看来仿佛还年轻,但如果走到他面前,就可以发现他眼角已有了很深的鱼尾纹。
无花已经是一个老人。
另外两个客人,一个头大腰粗,满脸都是金钱麻子。
一个脸比马还长,捧着茶碗的手如磐石,手指又粗又短,中指也和小指同样长,看来外家功夫已练到了十成火候。
这两人神情都很粗豪,衣着却很华丽,气派也很大,显然都是武林豪杰,身份都很尊贵,地位也都很高。
这二个人,石杵都是听说过的。
石杵走进来,这两个人都面带微笑,长身而起。
那有王者气像的无花,微笑道:“酒尚温,请。”
他说话的声音柔和而优美,动作和走路的姿势同样优美,仿佛是久经训练的舞蹈家,一举一动配合着节拍。
厅前已摆了桌很精致的酒席。
无花含笑揖客,道:“请上座。”
石杵道:“不敢。”
那麻子抢着笑道:“这桌酒,本是上师特地为三位洗尘接风的,阁下何必还要客气?”
石杵目光凝注着这无花,微笑道:“素昧平生,怎敢叨扰?”
无花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来了,就算有缘,请。”
坐下后,无花举杯,道:“尊姓大名?”
石杵举杯道:“石,石杵!”
麻子举杯道:“石杵?山石之石,血流漂杵之杵?”
石杵道:“是!”
麻子道:“在下雷雨天,这位——”
他指了指那马面大汉,道:“这位是龙飞天。”
石杵道:“‘天女散花’ 雷堂主!‘天马行空’龙大侠!”
麻子笑道:“我兄弟久已不在江湖走动,想不到阁下居然还记得贱名。’
石杵道:“天山一役后,两位侠踪就未再现,江湖中人至今犹在议论纷纷,谁也猜不出两位究竟到何处去了。”
雷雨天的神色更惨淡了,苦笑道:“休说别人想不到,连我们自己,又何尝——”
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举杯—饮而尽。
无花轻叹道:“此间已非人世,无论谁到了这里 ,都永无消息再至人间了。”
石杵只觉手心有些发冷,道:“此间已非人世,难道是——”
无花的脸上,露出一丝伤感之色,道,“这里只是个虚幻的泡影而已。”
石杵呆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勉强说得出话来,嘎声道:“虚幻的泡影?”
无花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虚幻的泡影——”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天地万物,皆是虚幻的泡影,人又何尝不是虚幻的泡影?”
石杵道:“可是——”
无花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再过二十年,三位只怕也会将自己的名姓忘却了。
在陌生人面前,棉花一直是不愿意开口的。
但此刻她只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忍不住道:“二——二十年?”
无花道:“不错,二十年——我初来的时候,也认为这种日子,简直连一天也没法忍受。”
他凄然而笑,慢慢地接着道:“但是现在,不知不觉竟然过去了六十年——千古艰难唯一死,无论怎么样活着,总是比死了要好。”
第四十章:魔法花园
棉花怔了半晌,突然扭过头。
她不愿被人见到,她眼中已经流下的眼泪。
石杵沉吟着,道:“各位可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
雷雨天盯着他,道:“阁下可知道自己,是被谁送到这里来的吗?”
石杵笑道:“不知道。”
雷雨天举杯饮尽,长叹道:“不错,谁也不知道——我来此已有十三年,时时刻刻都在盼望这只不过是场梦——”
石杵道:“上师是这里的主人,怎么会不知道?”
无花叹道:“我们也正和阁下一样,无缘无故就被人送来了这里,因为我来的早,所以才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雷雨天恨恨的道:“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心善意,只不过是想让我们做他的奴隶!”
石杵道,“各位可曾见过,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无花叹道:“谁也没有见过他。”
雷雨天咬着牙,道:“我们就像是中了他的魔法,他哪里是一个人!简直是个魔鬼!甚至于比鬼还要可怕!”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向窗外瞧了一眼,脸上的肌肉突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变化,一张脸仿佛扭曲了起来。
无花道:“此人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我们说的每句话,他都能听到,我们做的每件事,他都能看到。”
他淡谈一笑,接着道:“这种事都能遇着,世上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
雷雨天叹道:“不错,一个人如果已落到如此地步,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有畏惧之心了。”
石杵道:“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时时刻刻都被人瞧着,这岂不是可怕得很?”
无花道:“开始时,自然也觉得很不安,很难堪,但日子久了,人就渐渐变得麻木,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了。”
龙飞天叹道:“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因为活着也没有意思,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石杵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也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他只知道现在很需要喝杯酒。
他很快就喝了下去,忍不住脱口问道:“各位为什么不想法子出去?”
龙飞天叹道:“到哪里去?”
雷雨天苦笑道:“十三年来,我曾经看到过十三个人,只要是到了围墙之上,就会化为齑粉。”
无花忽然道:“我们如果想逃出去,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石杵道:“哦?”
无花道:“只要能破了他的魔法,我们就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石杵道:“谁能破他的魔法?魔法又是什么?”
无花叹了口气,道:“他只是告诉我们有魔法,却谁也不知道这魔法是什么?”
石杵道:“我们有什么法子?”
无花道:“魔法也和武功一样,无论多高深的武功,总有一两处破绽留下来。”
龙飞天道:“这魔法自然也有破绽,而且是他自己留下来的。”
石杵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花道:“挑战!他为的就是向我们挑战。’
石杵道:“挑战?”
无花道:“人生正和赌博一样,如果是必胜无疑,就会变得很无趣,一定要有输赢才刺激。”
石杵笑了笑,道:“不错。”
无花道:“他也是个很喜欢刺激的人,所以他虽然用魔法将我们拘禁,却又为我们留下了一处破法的关键!”
他缓缓接着道:“关键就在这宅院中,只要我们能将它找出来,就能将他的魔法破解!”
石杵沉吟道:“这话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无花道,“不错,他曾经亲口答应,无论谁破去他的魔法,就将我们一齐释放,绝不为难。”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六十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出那魔法的关键!’
石杵默然半晌,道:“这宅院一共只有七十七间屋子,是吗?”
无花道:“连厨房在内,是七十八间。”
石杵道:“那破法的关键,既然就在这七十八间屋子里,你怎么会找不出来?”
无花苦笑道:“这只是因为,谁也猜不到那关键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粒米、一片木叶,也许只是一粒尘埃!”
石杵也说不出话来了。
无花忽然又道:“要想找出这秘密来,固然是难如登天,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法子?”
石杵道:“什么法子?”
无花长身而起。
大厅后还有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有块青石,有桌面般大小,光滑如镜。
石杵被无花带到青石前,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无花道:“祭台”
石杵皱眉道:“祭台?”
无花道:“如果有人肯将自己最心爱、最珍视之物,作为祭礼献给他,他就会放了这人!”
他眼睛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亮,凝注着石杵,道:“却不知阁下最珍视的是什么?”
石杵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上师呢?”
无花苦笑道:“留在这里的人,都很自私。每个人最珍视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性命。”
无花很快接着又道:“但有些人却很特别,会把别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石杵淡淡道,“这种人世上并不太多。”
无花道:“十年前我就见到过,那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棉花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无花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妻子为丈夫牺牲,做了祭品,换得了丈夫的自由和幸福。”
他一直在瞧着石杵,仿佛在观察着石杵的反应。
石杵却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在听着。
棉花的神情却很兴奋,很激动,垂下头,轻轻问道:“后来,他真的放了她的丈夫?”
无花叹道:“的确放了。”
棉花沉默了很久,道:“这对夫妇,实在是伟大得很——”
石杵突然冷冷道:“依我看,这夫妻就是一对呆子。”
无花怔了怔,道:“呆子?”
石杵道:“如果她的丈夫,真的将她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知道妻子为了他而牺牲,他能活得心安吗?”
无花默然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道:“她这样做,虽然不是明智之举,但这种为别人牺牲的精神,却还是令我很佩服。”
他不让石杵说话,接着道:“只不过,在这里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人世间的一切享受,这里都不缺少,而且绝没有世俗礼教的拘束,无论你想做什么,绝没有人管你的。”
雷雨天大笑道:“不错,我们反正也到这般地步了,能活着一天,就要好好地享受一天,什么礼教,什么名誉,全去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