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红衣出去买菜,也净带回官员被贬的消息。
那些人里,有几个是绿衣听说过的。她几岁被卖入相府当丫环,因着乖巧的相貌和伶俐的性子,很得府里老资格的仆人喜欢,在他们有意无意地帮衬下,慢慢从烧火的丫头升到前厅侍奉客人。
沈相虽然为人孤高冷漠,但还是有几个交过命的朋友的,但凡能随意入得相府喝茶用饭的,都在此列。
宾主闲谈,她在一旁奉茶添水,该听不该听的,过了耳朵,总要留下点痕迹。
尤其有些名字提得多了,她想忘记也是不行了。
前些日子被皇上下旨贬官,流放,抄家的那批大臣,刚好一个不落的,都是喜欢和相爷唱反调的。
绿衣虽不懂什么政治谋略,但女人的直觉还是比较灵的,接连几日城里张出的皇榜告示,隐隐透着点要变天的味道。
唉,相爷位高权重,恐怕也……
而相府这边,因为沈沉璧连日来被皇上单独留至深夜才返,而弄得人心惴惴。连段明幽都有些猜不透皇上的意图,在沈沉璧又一次晚归之后,提了壶君山银针找他夜谈。
“呵,人果然都是会变的,洒脱如明幽,竟也担心起自己的性命了?”
段明幽还没挑明来意,沈沉璧倒先嘲讽起他来。
段明幽既不反驳也不恼怒,自若地饮口茶水,就单刀直入道,
“他此番动作着实太大,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沈沉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避讳地道,
“我先前也是拿不准的。皇上专点老臣重臣开刀,我以为是他根基已稳,想巩固大权,威慑朝纲。可今晚他当着我的面拟了一道旨,我倒真看不透了。”
“是何旨意?”
“苏氏一族冤罪已白,顾念苏简将军智勇忠义,对陛下有拥立之功,特赐还将军府故宅,苏氏族人即可参加科考,重入仕途。”
“呵呵……哈哈哈……这是什么狗屁圣旨!他李承延可真有本事,泼出去的水都干透了,才巴巴地想收回来。苏氏一族的“冤罪”?都过了二十三年了,他终于肯承认自己后悔了?”
段明幽冷冷说道,眼里都是彻骨的凉意。沈沉璧亦沉郁阴冷地补充道,
“他还说,要亲自迎回苏大哥的牌位。”
“你可将实话说给他听了?”段明幽听罢,忽而一笑。
沈沉璧回他一笑,摆头道,
“有些伤口,别人挖开总没自己亲手去揭那么痛。”
第59章:旧事
今日的早朝,群臣亦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他们中间少了很多人,因为太过突然,空缺的位置还没来得及填补,依旧空旷地留在那里。剩下的人,心都悬在嗓子眼了,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消失的。
言多必失,明哲保身。
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早不用人帮扶,凭借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铁血手腕,他已经坐稳了龙椅。没有人再敢任意质疑他的决策,包括那道为苏家平反的旨意。
不仅要平反,皇上还要亲自迎回前皇后的牌位。
呵,这简直就是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当年那件举国震惊的谋逆大案如今提起还记忆犹新,前皇后被秘密处决,其亲族流放边境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再踏入帝都半步。对朝廷有开国守土之功,显耀几代的苏家,竟也如天边的流星,眨眼之间陨落无迹。
可现在,皇上不知查到了什么,居然要赦免苏家通敌叛国之罪。
那些好不容易瓜分走苏家势力的大臣自然是不甘心的。一个个或上书,或直谏,言辞激烈,大义凛然,好似苏家一朝翻身,正值盛世的王朝都要立马倾覆了似的。
聪明的人端地不动声色,没瞧见苏简的门生,当朝的宰相大人都岿然不动么?何必着急去试水深水浅?
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那些按捺不住的都得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悲惨下场,结果最好的,也被贬至去皇城千里之遥的乡县。
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
没看苏家,没落二十多年了,即使陛下肯网开一面,也不一定扶得起来了。
苏简老了,苏鸿睿死了,苏家祖宅荒芜在闹市,蛛网都不知结了多少层,又有什么好忌惮的?
这样一想,大家就都安心了。皇上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罢,当年的事本就疑点重重,再说,谁心里没有压着点罪想要赎清的?
只是这次皇上的确急切了点。
旨才刚下,第二日就去了苏家。
更怪的是,皇上竟是微服出行,身边只带了元公公。
镇远将军府的金漆门匾早脱落得狼狈斑驳,数张封条横斜在同样落尘暗淡的朱红大门上,如符咒般封起过往的荣华盛景。
李承延踟蹰走近,亲手揭去了他下令贴上的封条。
由于时日太久,那些白色的封条已经泛黄枯脆,稍一用力,就从指间碎落。
嘎——吱——,漫长地一声钝响,禁闭了二十三年的大门,终于重开了。
那又怎么样呢?
物是人非。
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院子里曾经精心护养的草木,经过二十三年的疯长,几欲遮天蔽日。无处不在蛛网纠结交错,每间屋子都漆黑静默,久无人居的房子,连蛇虫鼠蚁都嫌弃了。
“我记得他是住在挽剑居的。”
随手拉下头顶的蛛网,李承延不等元喜跟上,就径自穿过中庭,朝后院走去。
本就没来过几次的府邸,随着岁月的侵蚀,陌生得让人心惊。
当挽剑居三字突兀地出现在面前时,李承延怯步了。
“承延……陛下,我求求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放过这个孩子,等他出生,一出生,我立刻就……”
立刻就怎么样呢?
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面目已经模糊的人,只有脸上的泪痕是清晰的。
陛下、陛下!皇后……不,苏将军他……难产了,情况非常危险,您看是保孩子还是……
那时他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一个都不要。
不!回来!
告诉他们,两个都务必保住,孩子和他……孩子和他我都……
都失去了啊。
哪怕在梦里,植根于心底的悔意也不肯放过他,无论他大喊多少次回来,那个传旨的宫人都置若罔闻,离弦之箭般从他身边穿过。
“皇上,您不进去吗?”
元喜阴柔的声音倏忽而至,李承延浑身一震,仿若从梦中惊醒,鬓角都被冷汗浸湿了。
当然要进去的。
那些他错过的东西,都要一一弥补回来。
就先从他的寝居开始。
嘎吱嘎吱,朽坏的门木在未用力的情况下,也承受不住地簌簌落下木屑埃尘。
等浮尘散去,房间里的摆设才逐渐清晰。
简单素净甚至透着几分古板的布置,和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样。苏鸿睿的房间里除了兵书刀剑,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只有临窗的书桌上还放着一个青瓷茶壶和一只同样颜色的茶杯。
好像这只是再普通平凡不过的一天,屋子的主人坐在窗边,一边读书,一边喝茶。忽然觉得累了,便提起剑去院中挥舞,留下杯子里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李承延被自己编织的情景蛊惑了,他甚至当真低头朝杯子里看去,却只看到厚厚的积灰。
“不知屋里可有他的画像?”
视线再次漫无目的地游走,触及墙角一隅放满卷轴的书缸时,李承延的眼睛一亮。
可手还没打开随意拣起的卷轴,元喜就支支吾吾地道,
“陛下可能忘了,苏将军刚走,您就下令毁去与他有关的一切物什,这挽剑居也只留了壳子,这些东西怕都不是苏将军惯用的了。”
啊,是啊。
苏鸿睿都死了,他还觉得不够解恨。
寝宫里的但凡苏鸿睿碰过的东西,他都命人尽数烧毁,不准残留丝毫。而挽剑居里的东西,他则派元喜带人毁弃。
“当真一件都没留下?”
李承延不死心地拿起架子上的书,一本本翻开,虽然书页都因长期无人翻动受潮粘连,其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批注。
苏鸿睿看书最是认真,遇到精彩之处,是一定要批注的。
果然,这些书真的不是他的。
“元喜不敢抗旨不遵,苏将军的东西都已毁去。大概是苏老将军思子心切,不忍见将军的房间空置,于是又买了一样的书籍回来填补罢。”元喜作此猜想。
李承延满心的希冀都落空了,这个房间早就没有苏鸿睿的气息了,他搜寻得再仔细,又能找到什么呢?
倒是元喜的话提醒了他,此行的目的还没达成,苏鸿睿的牌位他还没找到。
“陛下,真的会有吗?苏老将军敢在家中为将军设立牌位,他不怕……”元喜诺诺地问道。
这次李承延颇有信心地道,“若这么多忌讳,他就不是苏简了。从他对挽剑居的用心重置就可以看出,他相当看重他的。”
又如何忍心让他成为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漂流于世?
由于两人对将军府都不熟悉,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供奉牌位的屋子。
当年对苏家的流放旨意是在半夜突然下达的,并且李承延强调将军府里的一切物品,除去苏家人的随身衣物,皆不可带走。所以这间屋子里的牌位还和多年前一样,整整齐齐安然有序地摆放着。
李承延着元喜打开窗户,自己借着透进来的光线一排排地寻找。
直看到最后一排,也没发现苏鸿睿的名字。
“他的呢?他的牌位呢!”
李承延慌了,他一把抓住元喜的肩膀,厉声质问。
元喜仍他摇晃,低着脑袋惶恐地道,
“陛下忘了,您吩咐我将苏将军的尸体挫骨扬灰,苏老将军找不到苏将军的尸首,无法为他建墓立碑……”
“我……我真的让你把他……把他……”
李承延丢开元喜,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接着,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来,人也直挺挺地倒下了。
第60章:菜谱
李承延病了。
从镇远将军府回来,他就卧床不起了。
“陛下正值盛年,身体底子又好,只是哀恸过甚,需静养些时日,饮食也要清淡些才好。”
太医为李承延请完脉,恭敬地向他陈述病情。
李承延面露颓色,不耐烦地将他挥退。
太医诚惶诚恐地离去,元喜送了他到门口,又折回来伺候李承延。
“陛下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让御膳房为您……”
元喜勾着身子,轻声询问正盯着床顶发呆的人。
李承延根本没听他说话,举起手随意挥几下,把元喜也摒退了。
等到入夜时分,元喜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手捧托盘的宫女,跪在李承延床边请他用膳。
“陛下,您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好歹用些……”
李承延不悦地扫他一眼,元喜不敢再往下说,立时曲着背脊,额头抵在地上,连声喊陛下息怒。
“你端的什么?”
李承延厌倦地转开视线,余光扫过元喜身后名唤翠珍的宫女,兴致缺缺地问。
想来也是些苦涩难咽的药膳。
“回陛下,奴婢端的是椰汁银耳羹。”翠珍声音里泄出一丝紧张。
“椰汁银耳羹……”
李承延微愣一下,忽然急切地叫道,
“快端过来!”
“是。”
放着汤盅的托盘刚送到面前,李承延就迫不及待地揭开盅盖,一股清甜的椰汁香气顷刻弥漫开来。不断逸出的氤氲热气,熏得李承延的眼眶都有些红了。
他拿起汤盅旁边的金汤匙,取了一点汁水,小心又期待地往嘴里送去。
这个味道……一样的……这个味道和他做的一模一样……
“今日皇上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要不要宣太医看看?”
多年以前的一天,他也和今天一样,生了病躺在床上,恹恹的什么也不想吃。那时苏鸿睿还好好的,他们刚成亲不久,难得地相敬如宾。
“朕不饿,什么都不想吃。”
他不耐地摇头,心情因身体的不适变得很糟糕。
“陛下许是吃腻了山珍海味。臣领兵驻扎南海时,很喜欢当地的一道小食,特意向厨子学过。今日请陛下尝鲜可好?”
苏鸿睿并不介意他无端的火气,反而体贴地哄他开心。
“那就试试吧。”
他可有可无地回道,并非真心想吃,只是不愿得罪苏鸿睿。
“这是什么?”
当苏鸿睿端来一碗透亮清香,缀着银耳的甜汤时,他却当真被勾起了好奇心。
“椰汁银耳羹。”
苏鸿睿说着,就舀起一勺喂进他嘴里。
“还可以吗,陛下?”
见他咽下了,苏鸿睿满怀期待地问。
他故作不经意地皱下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其实他是喜欢的。
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想清楚了,却无人可说了。
“还可以吗,陛下?”翠珍惴惴地问道,捧着托盘的手微微发抖。
“这道菜,是谁教你的?”
和当年一样的问题,李承延知道自己不会在答错了。他满怀期待地看着翠珍,他无比渴望找到与苏鸿瑞有关的东西,哪怕一丁点也好。
“回陛下,这道菜是慧芳嬷嬷教给奴婢的。”翠珍迟疑地答道。
“慧芳嬷嬷……元喜,你去把她叫来!”李承延催促道。
“陛下、陛下恕罪!”
元喜刚领命要去,就被翠珍慌张的声音截住了。
“你何罪之有?”李承延不解地看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女子。
“慧芳嬷嬷她……已于前年病逝。”
“死了吗?”
李承延笑一下,心里即刻漫起酸楚之意。
他好不容易抓到的联系,就这样断开了吗?
“不过……嬷嬷去世时,交给奴婢一本菜谱,说是记录着陛下爱吃的东西。奴婢见陛下近来都不思饮食,今日更甚,于是斗胆选了其中一色菜式,还请陛下恕罪!”
见李承延神色突变,翠珍惶恐不已,不得将个中曲折和盘托出。
“菜谱?”
李承延话一落地,元喜就带着翠珍去取她口中的菜谱了。
“请陛下过目。”
元喜片刻即返,双手捧着一本藏蓝封面的册子呈到李承延面前。
李承延稳稳地接过来,一看封面,神情又变了。
手指轻轻抚过封面角落上的展翅高飞的鸿雁剪影,李承延眼里涌起无限的怀念。
“是他的,是他写的……”
他小心翼翼地拈起书角翻看,每看一页,那些久违却熟悉的端正字体,就变得愈加模糊不清。
在被仇恨蒙蔽的那些岁月里,他不知自己竟是被这个人如此地深爱着。爱到他轻勾下嘴角,微蹙下眉头,那个人都能读出深意。
他错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觉得自己错了。
可是那个人,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了,自己有什么资格,又该拿什么来凭吊他?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慌忙合起的封面上,溅成不规则的圆圈,从不允许自己显现软弱一面的李承延,哭得像个迷茫无助的孩童。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他都不知该如何面对明天了。
“……身子虚,动了胎气,加之一路奔波,要好生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