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嘉荣一下子坐起来,之前的痴笑和酒醉之态全然消失,一脸警惕的扫视着我和那个男人。
“韩光熙,关你屁事!”
“前金主和现金主套套关系嘛,怎么夏大少爷就这么小气,不愿意和我聊下使用感受?颜春,作为商品你肯定不介意吧?”
夏嘉荣用一副受到了欺骗的表情猛然瞪向我,而我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很难听的名字是我第一个假身份证上的名字。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因为我太需要一个身份证,又贪便宜没有定做,而是直接选的早就印刷了一部分信息的模版,结果拿到手了才发现当时随手在男性部分里挑选的模版,竟然是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好在这个名字又了没多久我的身份证就被韩光熙扔了,后来虽然选择名字的时候还是不太尽心,也没再出过这样可笑的名字了。
“你倒是有很多个名字啊,陈艾。以前叫方信然,又告诉我你叫陈艾,结果你还有个颜春的名字!你到底有多少名字,又还会有多少人会过来告诉我,说他是你的前金主!”
“哦对,是我说错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该是你的前金主,而是你的前前前……金主才对。谁知道你都有多阅尽千帆呢?”
我还有些茫然的坐着,不明白怎么会陷入这样一个可笑的对话里。在我的记忆里,韩光熙(多亏了夏嘉荣,要不我还得以“那个男人”来称呼他),虽然总是一副甚感烦躁静不下来心的模样,但是也不至于这么尖酸刻薄。虽然我知道,最开始我和他的结识,是来自于我们对“全套服务”等词汇的不同理解,可是纵使按照他的理解来说,我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玩意,不值得他刻意过来连打带削我一顿。
除非,他和夏嘉荣原本就有芥蒂。想到韩光熙讽刺似的叫夏嘉荣“夏大少爷”,我愈发肯定了我的猜测。这种称呼里蕴含的恶意,连我都能体会的出——若夏嘉荣还是二十来岁年纪轻轻的也就罢了,可是他现在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岁数,却还被这么叫,像是还没有脱离祖辈的蒙阴,尚不能自己营生似的。
所以,我只是个他们争斗的导火索吧,这个时候,我只要安静的闭上嘴,充当背景墙就好了。
然后他们就吵了半天,虽然音量一直控制住没有突然飙高,但是那样压低着声音快速的往外蹦着各种攻击人的字眼,同时恶狠狠的盯着对方的那种神情倒是很唬人,我饶有兴趣的听了一会,就没兴趣了,想着不能浪费这些桌子上已经开封了的酒,于是继续喝了下来,他们虽然瞪我一眼,不过并没有说些什么。
只是夏嘉荣还巴在我身上,这让我有些不舒服,因为显得在这场争吵中我是站在他那一方似的,只是怎么拉扯他都拉扯不开,也只能这样了。
后来我喝了很多酒,大概是终于到了我的极限。我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我酒量原来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喝了多少混合酒和烈酒,喝到感觉胃里都要撑不开,要吐了。只是下一次就没有这样可以痛饮的机会了吧,然后带着一副晕乎乎的神情倒在了夏嘉荣身上。
醉酒的话,应该要说醉话的吧。我应该说些什么呢?好像没什么可说。
“安心,安心”
这个名字不受控制的从我嘴里泄漏出来,我一边使劲想从夏嘉荣突然变大的手劲造成的勒紧里挣扎出来,一边又不受控制的叫了一声,接着就流出了眼泪。我以为我的醉酒就是这样,缅怀我想念的人,并祭以眼泪,可是我没想到,我还会做出更夸张的举止。
我竟是像小孩子一般的不加克制的嚎啕大哭起来。这次我没有加上安心的名字,却哭的足够的悲惨。其实哭时候的记忆我都模糊不清了,只是勉强从后来酸痛红肿的眼角中记起的,但是那个时候我应该很伤心吧?周围有人被我的动静吸引的看向过来,嘴里说着“该不会是失恋了吧,或者是破产了吧”,然后看着我哭的特别悲惨,又特别丑陋,从夏嘉荣再也没有穿过他那天穿过的衣服,并且我也没在他家里见过来看,我简直不敢想象那时我都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什么恶心的印记。
总之,我再也不要喝醉酒了。
夏嘉荣和韩光熙停止了争吵,蓦然注视着哭的不成个样子的我。我模糊听到什么“安心又是谁!”“艹,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但是我的思维只让它们如流水一样过了一遍,并没有加以捕捉的思考。夏嘉荣要把我扶起来,说要带我回去,我乖乖的由着他扶我,只专注着做“哭”这一件事。
“别哭了,陈艾,这样真的很丑嗳。”这句话是夏嘉荣说的,不过理所当然的,我没有听。韩光熙要接住我,但是他伸出的手被夏嘉荣打掉了,他要刚生气的回击,却接到了一个电话,半响脸色变得很难看,盯着我看了半天,才低头咒骂着“该死的”,什么也没说的转头走掉了。
夏嘉荣发出低低的胜利欢呼声,扶住我上了车。
等我再有微薄的意识时,我整个人都沉入在浴缸里,夏嘉荣正一脸艰难的扶住我好不让我完全掉进去,一边拿着毛巾想帮我擦拭身体。我茫然的注视着他,目光并没有焦距,看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是谁,于是接过他的毛巾,说我自己来就好了。
夏嘉荣并不放心,站在浴缸旁边紧紧的盯着我。也许就像是我之前的猜测,他想灌醉我是有目的的,但是就我现在这种情况,他就是有目的也下不了手了。我的情况糟糕极了。
眼角疼的不行,眼皮都肿了,我要拼命睁大眼睛才能看清楚被雾气弥散的浴室里的情况;表情很僵硬,持续一个表情太久了,现在即使醒了也不能矫正过来,估计看的很怪异;即使浸泡在清水中,都能感觉到全身的黏糊,也不知道是身体里渗出来的汗水,还是被洒上的酒液……
总之狼狈极了,并不是什么值得下手的货色。
第十五章
浴缸里的水很烫,烫的我有些不舒服,但也许是我的体温太烫了造成的幻觉?我拿着毛巾随便擦拭了一下就想站起来,却险些跌倒,被夏嘉荣拉了一把才站稳,倒是不小心把水溅到了他身上。我又在他的扶持下迈出浴缸,拿着浴巾擦干身体表面的水分时,对着夏嘉荣的眼睛片刻,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样的情景好像不太对头?我,是光着的,他么,也只是披着一身浴衣,总归还是我吃的亏的多些。
不过想想我又不需要什么清白,他愿看就看吧,于是自顾自的擦着。身体很疲惫,眼睛经过热气的蒸熏下仍然很疼,我不敢完全睁开眼,因为只是半梦半睡般的眯着眼。视野变窄了,只能看到眼前像是被小窗笼罩起来的一点地方。好困,我想睡觉了。
这间浴室我没来过,有好大一面镜子。虽然很困,但是我还是闹着要去照。真奇怪,原来我这样爱照镜子吗?镜子里的人很奇怪,我不愿意承认这个邋里邋遢的家伙是我,丑死了,脸通红通红的,但是红的不好看,倒像是猴子屁股似的,每一处毛细血管都充血的,我怀疑我的脸都大了一圈。
“真想一拳揍上你,把你揍的起不来。镜子要是碎了,你也会死吗?跟着镜子一起死掉吧!”
说着我就要砸镜子,是一种明明知道自己在胡闹,但是胡闹起来还是毫无愧疚之感的感觉。夏嘉荣吓得感觉过来拉住我,我手舞足蹈的对着镜子骂“坏人”,说镜子里的人丑化了我,说……那张已经不像我的脸,不应该存在哪。
夏嘉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制住我,毕竟我的身架在那里,肌肉也不是摆着好看的。不过我还是安静下来了,当夏嘉荣强行掰着我的身体背对着镜子时。
披上浴衣,夏嘉荣扶着我出了浴室。我以为他会送我回我暂住的客房,因为只是闭着眼随着他的步子而迈步,但是躺下的时候却觉得身上的触感有些不对,睁开眼睛才发现这是夏嘉荣的房间,而他在我旁边躺下了,用一种奇妙而期待的笑容看着我。
啊……原来是为这事吗?恐怕不打发,他还要闹将起来呢。我闭着眼睛,只当自己是在做机械式的梦,一切都在梦里,不需我花费力气,然后压倒在他身上,心里想着,假如他不满意这种上下关系,就利索点回客房锁上门睡觉吧。夏嘉荣大约是体会到了我的想法,于是象征性的挣扎一笑,就安顺了。
我就像梦里一样的动作,连什么时候才真正入睡都不知道。
清晨,我揉着眼皮。这次才是真正的清醒了,身体还有些醉酒的后遗症,不过还好,我的身体可是很好的。夏嘉荣没在身边,难道是恼羞成怒了?我翻了下身,也没在客厅和餐厅里看到夏嘉荣,倒是厨房里有好闻的味道传来。他不该会是厨房里吧!
可惜,他还真在厨房里。虽说大少爷活该就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我知道,这话的主语不太对,不只是那些被保姆和厨师伺候长大的大少爷大小姐,就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儿女,会做饭的也是少数,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一结婚,就自然而然就会。我以前做饭也就在切好菜倒上水的层次上,也曾经觉得要是和安心一结婚,肯定也会因为自然而然而会的,可惜……
——不要再去想了。
从夏嘉荣的身上,似乎看不出来我和他昨晚都做了什么。他只是用一种诡异的安静,甚至可以用“安详”这种词语来形容的神态,稳稳的拿着锅在翻炒着,抽烟机轰隆的开着,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认真的眼神。
这样一副场景,好像是我早已期待似的。可是我却很烦躁,我觉得他不应该在这里,不,并不是因为所谓的违和感,只是在我期待的这样场景中,站着的不该是他,他好像侵占了谁的位置,因此为这样本该安宁无比的场景打了个问号,让我烦躁无比。
我一定是病了,病的不轻。
我又看了一眼,不知不觉的沉着脸去餐厅坐下。
过了一会,夏嘉荣端着盘子出来了,他看着我这样坐着,笑了一声,说,“陈艾,你这么坐着怎么就跟个大爷似的!”他一盘一盘放到桌子上,出乎意料的丰盛诱人,我等着他动起筷子,也跟着夹菜。
“其实我练习这些好久了,只要是我觉得我喜欢吃,也觉得是你会喜欢的菜,我都练习好久了。能到这种程度,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呢。”
他含情脉脉的望着我。我蓦然发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对他毫无影响,而是仿佛把一切都揭开,像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他对我说起情话来并不含羞也不含蓄,倒像是并不羞于直白的多年老夫妻似的。
这样让我更难受了。可是他期待的神情,他注视着我,等待着我有反应——不管是什么反应的眼睛,都让我没法直接泼他冷水,也不能什么话都不说。此时沉默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打击。实在是他的样子太过的真挚,我鬼使神差的夸奖了他一句:
“很好吃。”
老实说,我说完就有点后悔,因为这样是回应似的,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因为我回应不了什么。我还能回应的东西,都已经磨空了漏光了,夏嘉荣指望的东西,我真的没法给他。
但是看到他听到我这句话之后笑的开心的脸,我突然就相信他对我的感情,是真的。也许是吧,屡次的遇见,屡次对我执着,纵使我无比清楚我的本质,懦弱、自卑、胆小鬼,可怜儿,但是就是我这样的人,就是受到了喜欢。
——可却也无法受宠若惊了,因为你我都知道的原因。
然后我又觉得这样老是频繁自我否定(即使基于事实),又老是自怨自艾的想些不正面的东西,简直像是个处于产后抑郁期的女人,重复、无聊的说一些话,这些肯定会让别人厌倦。
饭菜还是飘着很美味的香气,夏嘉荣一直笑着,一直看着我;手里的筷子一直在往我嘴里塞菜,我吃的满满当当的嘴没法再说一句话,再说一句可以和夏嘉荣搭话的话。一种感觉仓促却又迅猛的袭来,我突然想,一切都结束吧,结束吧。
不想再去接受别人的好意,因为我没法偿还,这不公平。而我,像是真的病了,无法控制这种想法。我知道有种精神病,叫做抑郁症还是忧郁症的(还是它们本来就是一种),总之我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我不想再硬撑下去,我不想再说话,不想再勾动嘴皮,我不想再动。
我想找个地方沉睡下去,公园的长椅也好,天桥下的荒草地上也好,被废弃的建筑地上也好,总之不要再死活赖着了。
我还没有忘记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尽管我从来不愿意提起他,但是我确实没有忘记过他,还有随后而去的母亲。
一个家庭的崩毁是轻而易举的,不需要什么波折,也不需要什么长久的哀哭和夜晚泪水的强忍——我只记得,我连伤心都没来得及伤心,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父亲得的是癌症,具体是什么癌症,年幼的我并没有得知,他们不告诉我,我也只知道是一种很厉害的疾病。被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他非要做手术,因为不愿意看着自己从里到外的溃烂。手术做了很久,我早早的就被母亲叫起,守在手术室外,中间还因为太过疲惫而睡着了,医院里的长椅很适合我一个孩子的身度,甚至父亲下午被推出来的时候,母亲接着跟着去了重症病房外等候时时,都忘记了还躺在那里睡觉的我。
后来我醒了,找不到母亲,哇哇大哭,哭到嗓子都干了,才被匆匆赶过来的母亲抱走。之后父亲转到普通病房,医生说情况不错,然后开始做化疗,那时我们都饱含希望,可是——我的父亲没有坚持下去。
他对化疗格外排斥,说太痛了,太痛了,根本受不了。除此之外,化疗带给他的还有一种幻觉,让他每次遵从医嘱在走廊里散步的时候,都想从那里跳下去。他对我说,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感觉到地上有一种很强的吸引力,他根本无法抗拒,总是会恍惚的盯着那里不放,化疗似乎对他的神经也产生了影响。而这话他也对我说了一次,没有告诉母亲和医生,似乎觉得说出来很丢脸。我又不晓事,并不知道那是因为疼痛和药物对他身体产生的副作用,是必须告诉大人来以防万一和进行调节的,于是,我的父亲终于在一次散步中没有忍住那种从心里唤起的渴望,“扑腾”一声,像是跳水,很干脆的从窗户上跳了下去,从十六楼上跳下去,当场死亡。
我的父亲曾经是跳水运动员,得到全国奖项的冠军,退役之后才和我母亲结婚。我并没有目睹当时他的姿态,但是我猜,他一定跳的很专业,很好看。我站在母亲旁边看着她哭得不能自已时,听到医生说,可惜了,再做一期,再坚持几天,一切就好了。
第十六章
夏嘉荣给我剥了一个鸡蛋,放到我面前的盘子上。鸡蛋煮的火候很好,我拿起放在嘴里一咬,就看到了嫩嫩的蛋黄。我沉默的咀嚼完,喝了一口清水轻微的漱了漱口,咽下容易残留的物质。
太沉重了,夏嘉荣只要这个样子对着我,我就觉得太沉重了。
我想起了我跳下去身体被重力碾压的淋漓破碎的父亲,想起来紧跟着他去世的母亲,想起了死在我怀里、没钱治病的安心。太沉重了,纵使我并没有觉得我是什么天煞孤星——有一段时间,在我还年幼的时候,这个称呼老在藏着那些窃窃私语的隐秘角落里。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去逼着自己肯定的想:一切和我没关,我没有错,可是……我不要看了。
我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父亲的去世纵使让她伤心欲绝,但是她还是紧紧的抱着我,说一定会好好照顾我长大,连带我父亲的份。但是你瞧,世事哪里是由得我左右的呢?就算我不愿意相信我竟然这么倒霉,摊上了所有能让人痛苦的事情、,我的母亲,还是在一次去派出所办理后事的时候,骑着她的自行车经过一辆静止不动的汽车时,被突然打开的车门一下子掀翻在地,车主骂骂咧咧嫌弃她不小心,我母亲不愿意多生事端,想只是摔倒了一下而已,于是扶起自行车,捡起从车篮里掉落的给我买的烤鸭,然后在回家的时候,大腿骨突然一阵疼痛,又摔了一次,这次仍然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