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瑕讥诮道:“我怎么会害师父?我对天发誓,大师兄能放心了吗?”
张平长叹一声,又对谭灵秀说:“谭师伯,刚好你来给叶师叔看看吧,他又疯疯癫癫了。”
张平和谭灵秀扶起在一边揪着头发的叶云轩,也到了一边去。
于是,只剩了陆之行与吴瑕两个人。
吴瑕看着师父,这才明白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他要一堆话要跟陆之行解释,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师父你要相信我。”
陆之行也看着他,眼神还是那般温和,他没有询问吴瑕,只是慢慢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吧,曾经有个师弟,我跟他关系很好。”
吴瑕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呆呆地点点头。
“你应该也猜到了,那个人就是甘宇。我自幼在武当山上长大,那年我第一次去武林同盟,遇上了甘宇。他的双亲也是武林里有名的人物,因为被人坑害,只余幼子,盟主看他孤苦,托我领他上武当,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师弟。”
陆之行气息弱,说得很慢,吴瑕很心疼,但是又不能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因为是我带他来武当的,我自觉有义务照顾他,便和他走得很近,他也很粘我,我一直以为我们感情很好。”这时候陆之行笑了笑,似乎在自嘲,“后来我才知道是我自作多情。”
“他与我们一起在武当习武,过了一些年之后,他的武功进展非常迅速,大家都很欣慰。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表面上和大家相处融洽,私底下却打起了隐仙岩的主意。”
陆之行问吴瑕:“隐仙岩的来历你知道了吗?”
吴瑕点点头:“大师兄告诉我了一些,说是武林同盟用来典藏秘籍的地方。”
陆之行道:“嗯,你不知道,以前的武林比现在乱得多,因为一些阴邪的功夫还有人人都要得到的秘籍而弄得腥风血雨,直到武林同盟开始封存秘籍武林才稳定了许多。”
“武林同盟将收集起来的秘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放在武当的隐仙岩,一部分放在少林的藏经阁,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这个秘密。你一定想为什么不直接把秘籍毁了?其实这其中牵连众多,比如有的武功需要另一种武功克制,或者有的武功在某些时候有特别的功用,而有的武功即使秘籍到位了,可武林之上还有人会使用等等,不到完全确定毁掉秘籍不会引发骚乱,这些秘籍还会一直放在这里。”
吴瑕听了有些心惊。
刚才张平跟吴瑕解释的时候,话语非常含糊,可陆之行不仅把细节都讲给他听了,而且还透露了另一半秘籍在少林的藏经阁。如果吴瑕真有什么歹心,不是帮助了他么。
反过来说,这说明师父信任自己啊。
吴瑕这才觉得心情好了一点,继续听陆之行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甘宇渐渐有些乖僻起来,用剑的时候也越来越狠辣,有一次他跟师兄弟练习的时候发生了口角,居然把师兄师弟打成了重伤,被罚在雷神洞待了一年才出来。”
吴瑕想到自己也曾经误伤师兄,怪不得那时候莫致师伯脸色黑得跟墨水一样,一定是由他想起了甘宇。
“后来叶师弟上山了。”陆之行说着,看了眼远处的叶云轩,叶云轩正迷茫地看着谭灵秀,脸上的表情还是迷迷糊糊神经兮兮。
“叶师弟武林首富叶家的公子,悦来客栈的老板叶云岚就是他的姐姐。”
吴瑕这才恍然大悟,他是说他看叶云轩总觉得很眼熟,原来是因为他长得像叶云岚!
“叶家本来还有个幼子,倍受宠爱,但是一次与叶师弟同游的时候走失了,叶师弟愧疚不已,觉得是自己的错。有的武功天分高的人,容易钻牛角尖,叶师弟愧疚之中变得有点……”陆之行不知道怎么措辞。
“不正常。”吴瑕好心帮师父解围。
陆之行点点头:“他变得有些偏执,天天喊弟弟、弟弟,还怀疑是身边的人把他弟弟抢走了。叶家觉得武当心法平心静气,可能有助于他恢复神智,就将他送上山来。”
“本来隐仙岩是无人看守的,这里机关重重很难闯进来,而且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声张,直到叶师弟上山,他无法跟其他人一起相处,掌门师兄才安排他到隐仙岩来,一是为了守卫密室,二是这里是文始真人始问六天的地方,希望叶师弟能在这里参悟天道,心境平和起来。”
“结果叶师弟虽然疯癫,但来隐仙岩之后立马发现了不对劲。他发现有人来过这里,痕迹很新鲜,那天正好我和甘宇在一起,叶师弟来太和宫禀告此事,在半路上遇到我们,谈话之间,叶师弟发现那些痕迹与甘宇身上的一致,我正在惊愕之时,后背被甘宇砍了一剑。”
陆之行说得简略,但吴瑕可以想象当时是多么惊心动魄。
一直以来信任着的师弟,突然在身后重伤了自己。吴瑕记得师父说过,甘宇在雷神洞的时候,他还给甘宇偷偷带东西,而甘宇也提过,他在剑上喂了毒,让师父现在都不能运功。
两厢对比,是何等地让人心凉!
陆之行平静地说着:“甘宇见暴露了,也不再隐藏,他使出了许多奇怪却高强的招式,原来他一直都在偷偷进出密室偷学武功。他出其不意伤了我,叶师弟担心我而失去了追击的时机,甘宇眼见着就要逃走,一路上伤了不少武当弟子。但是当时的二师兄孙天同赶到了,两个人发生了一场恶战,甘宇虽看了秘籍,但是却没有时间练成,知道不能在武当久战,他诡计多端,让他一路逃下山,孙师兄穷追不舍,两个人竟然一同消失在了武当山下。”
“一消失就是好些年。”
吴瑕听着陈年往事,无法觉得身临其境,但是却心有触动。
所以陆之行前些年才会一直下山,就是为了寻找甘宇与孙天同。
“从那以后,叶师弟砸钱将隐仙岩的守备换了一遍,还把自己的血也做出了触发大门的机关。而我的伤一直都好不了,但我觉得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吐吐血而已。”
陆之行说得轻巧,可吴瑕知道他受得伤有多么重。
“还有莫师姐的性情也有了变化,她本与孙师兄是夫妻,两个人一同上武当来习武,感情深厚,可自从那日之后,孙师兄一直没有回来,生死未卜。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如果师兄没事早该回来了,是不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莫师姐为人处事越来越极端,对于甘宇恨之入骨,你有时候让她想起甘宇,她就控制不住心情。”
吴瑕只觉得悲哀。
最后,陆之行说道:“我自幼长在武当,武当那时是多么平和而美好,却没想到被一个甘宇弄得物是人非。”他抬眼望着吴瑕,他的眼神让吴瑕动容,他说,“说起来,甘宇是我领上山的,我是不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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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瑕终于忍不住了,抓住陆之行的手,说:“师父!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能把任何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样的话,他会心疼得要死。
陆之行说完旧事,感觉疲倦至极,眼睛的神采也微微暗淡了一些,那日在游轮上,与甘宇对手那一下宛如刚刚发生,他觉得应该把这些告诉吴瑕,因为——
“你是不是之前见过甘宇?”陆之行问。
吴瑕心里咯噔一下,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反问:“什么?”
陆之行见他的反应就知道了,叹了口气,道:“我是说那天拍卖之前,你就见过甘宇。”
陆之行强打起精神,说:“我又不是傻子,你几次出去回来都很奇怪,扯些理由小学生都不会信,但我觉得不应该管束太多,你要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那天在船上,我见甘宇看你的眼神,充满了兴趣,他要是不认得你,干什么想带你走,所以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说了半天,该你了,说说你的故事吧。”
吴瑕听他最后一句,略带玩笑,可在吴瑕耳里却是嘲讽。
吴瑕扑腾一下跪下,终于把他和甘宇怎么遇见,还有在雷神洞的事都说了出来。
陆之行听了,沉默不语。
吴瑕心中忐忑,绝望地想,这下师父彻底对他失望了,他偷偷抬眼看师父的反应,只见陆之行蹙着眉头,抿着薄唇,眼里全是怒气。
陆之行一拍膝盖,怒道:“怪我不好,要是我多追问你就好了,也不会让你三番两次被他欺负去!”
吴瑕心头一热。
是了,师父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是先关心徒弟。
吴瑕摇摇头,说:“师父,我要是早知道甘宇是什么人,就不会跟他牵扯了。”
陆之行道:“他武功高强,你又怎么是他的对手。”
陆之行见他跪着,也没有让他起来,而是说道:“当年我领来一个孤儿甘宇,多年之后又带来一个你。莫师姐对此耿耿于怀,可我对你一见如故,就想这么好的习武之才怎么能只在餐厅做服务员呢?这几年我们成为了师徒,我也很快乐,总觉得回到了少时的武当,平静祥和,我只要想着教导你就行了,而你这么乖巧懂事,让我也很欣慰。”
吴瑕再次抓住陆之行的手,握着不放开。
陆之行喃喃地说:“要是永远都那样该多好,我一直不懂有些人为什么千方百计挑起事端,他们就不知道平和难得吗?”
他看着吴瑕,由着他抓住自己的手,说:“这三年,师父过得很高兴,师父也要谢谢你。”
吴瑕连忙摇头:“我才是!如果没有师父,我还会一无所有,是师父给了我一切。师父不仅仅是我的师父,还是我的亲人,我的——”话到嘴边,他突然愣住了,他想说什么?他不再满足于师徒关系,还想更进一步,可那进一步,却让他害怕。
陆之行安抚地回握他,说:“我知道你为人正直,也相信你绝对不会做出背叛武当的事。”
吴瑕松了一口气,身体一软,差点没跌在地上,他急切地把他进隐仙岩的事又讲了一遍,末了,说:“师父,这真的只是阴错阳差!”
陆之行点点头:“莫师姐总担心你会成为第二个甘宇,但人与人又怎么会相同?我看走眼了一次,可对你,却是坚信自己不会看错。”
“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顺心,即使你在武当有了不愉快,也应记住武当弟子追求天人合一,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持自己的本心。知觉从耳目之欲,便是人心,人心善恶复杂,不求别人,只求自己不被迷惑。知觉从义理,便是道心,道心是天命之性,你要时刻记住追求道心。”
“那些阴邪贪痴之人得到了秘籍又怎么样?高强一时罢了,但你要相信,只要你一直保持自我道心,假以时日,你就是最强的。”
吴瑕若有所悟。
所谓豁达无为,并不是说什么懒懒散散,而是一直保持义理道义之心。
这说起来简单,可世上诱惑烦恼太多太多,谁又能一如既往?
若真能始终如一,那一定是无人能及,俯渺天地的境界。
“我说的你可记好了?”陆之行问。
吴瑕激动地点点头。
陆之行终于笑了,吴瑕最喜欢看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如同春风化雨。
“我就知道你记性最好,那师父就没什么可以教你了。”陆之行说着,吴瑕听着有些奇怪,“你自行下山去吧。”
吴瑕一愣,问:“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之行松开吴瑕的手,压低声音说:“武当已不适合你再继续停留,与其在这里纠结,你不如下山去,以你现在的修为,肯定能闯出一片天地。”
吴瑕刚才与莫致起冲突的时候,是想过干脆一走了之得了。
可那是气话,即使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对武当怎么会没有感情!而且,他问陆之行:“师父那你呢?”
陆之行闭闭眼。
吴瑕懂了,陆之行从小就在武当,自然永远是武当的人,他立刻觉得撕心裂肺地痛,他低声呼喊:“师父!你要抛弃我了吗!”
陆之行说:“甘宇既然已经出现,武当又会是一番动荡,而你与甘宇又有接触,一定逃不了干系,你难道真想跟莫师姐拼个鱼死网破?”他说完,扬声重复了一遍道,“你下山去吧!”
远处的人被他这一声吸引了注意力,莫致率先过来,问:“什么意思?”
陆之行答道:“刚才我听了吴瑕解释情况,我相信他的人品,但毕竟他还是误闯了密室,怎么也应该受罚,我叫他离开武当。”
吴瑕立即说:“师父我不走!”
他知道陆之行是为了他好,可是他无法接受!
这样,这样就相当于他被逐出师门了吗?
吴瑕觉得头晕目眩,刚才师父还好好的,说相信他,说要他保持本心,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陆之行责备他:“你犯了武当禁忌,虽是无意,但规矩不能破,只是让你下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吴瑕明白他这话时说给莫致听的,表面上是责怪,可却处处维护,但吴瑕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些。
莫师伯的刁难、大师兄的怀疑都无所谓,他只要和师父在一起的行了,如果下山,他还怎么见师父。
吴瑕急得不行,说:“师父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陆之行也无奈了,道:“傻瓜,离了师父你也能很好。”
吴瑕大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好的,因为我对师父——”
吴瑕说着,睁大了眼睛。
平日朦朦胧胧的感情在攻心的急火之下终于被他想通了。
他不想离开师父,喜欢师父的笑,想碰触师父,这些都是因为他喜欢师父啊。
不知不觉间,他对师父不再只有师徒之情,而是怀着深深的恋慕。
他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陆之行。
谭灵秀等人也把注意力放在了他们这边,莫致发话了:“他是应该被逐出武当,但是走之前必须废了他的武功,以确保万无一失。”
陆之行脸色一变,说:“师姐,他本是无心之失,何必做得这么绝?”
莫致道:“你相信他,可我不信,为了武当好,必须废他的武功。”
吴瑕脑子嗡嗡作响,他刚明白过来自己的感情,可是师父却不要他了。
他腾地从地上站起,对莫致说:“莫师伯,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会走甘宇的老路。可甘宇是甘宇,我是我,我吴瑕虽然没做过什么大事,但是我始终铭记师父的教导,只求无愧于心!我一身武功都是师父教出来的,如果你执意毁我武功,我必然抵抗到底!”
他又对陆之行说:“师父,要走你跟我一起走。”
这话一出,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武当七子当中,只有掌门李烛玉与陆之行与武当渊源最深。陆之行在武当长大,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会一直在武当,可刚才,这个初出茅庐的后辈弟子却坚定地邀请陆之行,宛如诱拐。
“异想天开!”莫致道。
吴瑕眼里再无他人,漂亮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陆之行,道:“师父,你难道真的舍得我?”
陆之行也愣住了,看着徒弟。
他心里只是想着,徒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事事都需要自己出手的小孩子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可以顶天立地了。
陆之行在那一瞬间居然心动了,他有了奇怪的想法,觉得天大地大,多少苦乐悲痛,争芳虚名又有什么用,不如跟徒弟行走江湖,求个逍遥无穷。
就在众人等着陆之行表态的时候,隐仙岩外围传来第三次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