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儒涵看着他,脸上涌起满足的神情,用尽全力使他不可遏制地剧烈咳嗽,胸口紧紧包扎的绷带被深红浸染。他眼睛紧紧盯着旁边不断落泪的秦婉,许同轻推了她一把,她立即跪到凌风旁边,同凌风一起握住了父亲的手。
凌儒涵用力握了握这两只交叠的手,终于缓和下来,一边喘气一边说:“风儿……我这一生……都沿着……祖辈的路,从没想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我希望你……跟婉儿……可以……有自己的思想……好好地……咳咳……发展凌氏……咳咳……咳……”猛烈的咳嗽声让他无法再说话,他只好再次用力握了他们的手。
“爸爸……是……”凌风泣不成声。
凌儒涵满意了,他的手无力地松开,咳嗽也永远停止。
窗外的夜风吹动河道里的水,轻轻拍打在露台下面的墙上,拍打在陆翎紧抱着陆夫人的无人河畔,拍打在夏安然仓促奔跑的脚边。
这一瞬,所有的人都真切地感受到,威尼斯确实在下沉……
事情差不多处理妥当了,再有一个小时,凌风就要连夜回台湾。
凌风替终于安定了情绪的秦婉压好了被子,放开了她正在注射点滴的手,看了看床头柜上那个银质相框中母亲年轻时候的笑容,走出房门。
轻轻敲门,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便自己旋开门把走了进去。
没有开灯,陆翎静静站在窗边,河道里水波的反光映上他的脸。他回过头,神色平静:“她怎样了?”
凌风淡淡地:“没有关系了。”
“嗯。”陆翎轻应。
凌风走过去,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他,他们的变化都太大,大到如同被奔腾的洪流冲刷,无法找到当初的方向。但他还是直直地,没有一丝迟疑地走过去,迎着他直视他的眸子,伸出胳膊挽住他。
两人一同看着窗外,两条手臂如同爱人般紧紧相贴。
月色好皎洁,让人仿佛可以忘记自身的污秽。夜风微寒,似乎带着津甜,那原本弥漫的血腥早已被涤荡干净。
“留在巴黎那边的行李,我会让人给你送过去的。”
凌风沉默,他看着月下各种事物的剪影,有教堂的尖顶,有摇曳的树枝,有近处的房屋。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忆。
陆翎忽然笑道:“我们……再合奏一曲勃拉姆斯?”
凌风看看他,没有说话。
“或者,再来比比剑术?”
凌风轻抚上他的头发:“不用了。”
陆翎仍笑着,自顾自地:“那么,把我们一直没做的做完吧!……你先来也不要紧……”他突然转头,眼睛痛苦地看着离他很近的凌风的脸,仍笑,“一直都你来也不要紧!”
“……不用了!”凌风的心猛烈抽搐,他搂紧陆翎的肩。
“不用了吗?”陆翎眼神涣散,笑着喃喃道,“嗯,不用了,这样就好。”
凌风的心一阵绞痛,在陆翎安稳地靠上他的肩,身体却很快不可遏制地抽搐时,忍不住两行泪滚落。
已经不用了。
他们十指紧扣。他们体温无间地交汇。他们的灵魂早已结合得没有任何缝隙。
这样就好。
“梓音,一起……我们一起生活!”
“安然,这是不可能的。”
“难道你宁愿跟一个同你毫无感情可言的人一起生活而不肯跟我走吗?”
“别说了安然,这是命运。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们永远是不可能的……”
慌不择路也不停歇地跑着,喘息声不断地被抛到耳后,其实身体的力量早就已经消失殆尽,她如此机械地奔跑,只是为了逃避一旦松懈将面对的恐慌。
脑子里回响起那段决然的对话,正是它让她念念不忘,也正是它改变了她从那以后的人生。她当然也忆起了她唯一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信里写着:“……梓音,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走上这一步的……你知道每当我看到你跟凌儒涵甜蜜对视的时候,轻言细语的时候,我是那么地揪心吗?……当年负气嫁作人妇,是我这一生最愚蠢的错误……得不到的,我也不会拱手让人,你了解我……所以,明天,我会去你身边,在你最美的时候把你送给上帝,让他替我保护你……我会想办法彻底毁了凌氏,因为逼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人,就是凌儒涵,是凌家的上上下下……我恨!我要整个凌氏改成我夏安然的姓!……然后,我会去陪你,我高贵的,优雅的,亲爱的你……”
终于,跑上一座石拱桥时,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被上升的桥面轻轻一绊,便全身瘫软地跌倒。一直藏在腰间的手枪摔了出来,她捡起它,木然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往事就要崩溃她的灵魂,她要在此之前阻止它们。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了,他一掌劈开她的枪,同时射出的子弹改变方向,擦着她的额角射向空中。
额角被擦伤了,血从创口沁出,顺着她光滑的肌肤流了下来。这一切似乎并不如他下一刻的动作更让她震惊。
心痛地端详着她的脸,贾郁鸿凑近,温润的嘴唇吻上她的伤口。
在回过神的同时,夏安然一下推开他,冷冷地笑道:“你来干什么?”
贾郁鸿坦然地看着她:“来让你跟我一起生活。”
“哈哈!”夏安然凄厉地笑着,“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愚蠢的笑话!”她突然放低声调,逼近贾郁鸿,语气透着刺骨的刻薄,“你知道,我是永远不可能对你有任何感觉的。”
“我知道。”他很平静。
“我爱的人是舒梓音!”
“我明白。”
“我这辈子只爱她,永远只爱她!”
“那是你的事。”他的声音里听不到她期待中的任何波澜。
“那你的事是什么?”夏安然开始歇斯底里。
“爱你。”
一声凄然到撕裂神经的尖叫,夏安然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接着,飞身便跃下了桥栏。
“安然!”贾郁鸿没来得及反应,伸手去抓,什么都没抓到,他立即也翻身跳了下去。
一年以后,在台北县,出现了一对疯傻夫妻。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他们的出现艳羡了无数正常人。女人的疯病时常发作,男人总是能不顾时间地点地用拥抱和亲吻去平息她;她也有稍微正常的时候,那时,看到她的人都会惊叹她的不凡姿色,甚至有人说她像凌氏集团曾经不时露面的凌夫人。说笑罢了,谁又真的相信呢?
他们的生活主要靠男人做体力活维持,台北县的山上多泉眼,有一些爱喝山泉水却又懒得自己出力的人会找到他,给足够多的盛水容器,给并不多的台币,却能从他那里得到最好的服务。很多人看到,他总是极其卖力地为雇他送水的人清洗瓶罐,这让人们很放心卫生问题。
但也有人发现,他旁若无人擦拭宝特瓶的动作,像极了阿兵哥擦枪的姿势。
当然,这是后话。
一年半以后。
“凌风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头发干净整齐,穿着黑色礼服,一脸阳光笑容的小川在小树林的假山边找到他。
凌风笑笑,不动声色地拿下唇边一直亲吻的指环:“时间到了吗?”
“是啊,”小川跟他非常亲近,“你作为新娘的哥哥,怎么跟自己结婚似的,拿着戒指亲个不停?”他笑着,坐到了凌风旁边。
他的爸爸裘叶最终保留了“陈永铭”这个名字,除了他自己的理由,还有就是许同很习惯称他“永铭”,迁居加拿大的他们一家非常幸福。这样一来,他曾用来吸引他的爸爸和爹地关注的叛逆举动也没有了,据说懂事上进,很让人欣慰。
“爹地说,就剩下最后一个环节了。”小川煞有介事地叹口气,“结个婚还真是累人!不过,既然秦婉姐姐是凌氏总裁,总得作足排场。爸爸说,这是‘向关注凌氏的各界父老有个交代’。”小川忍不住“噗”地笑了。
凌风知道,公司里安排的游街让很多人期待。他站起身:“走吧!”
这一年他为了一个承诺,废弃画板,不要命似的工作。
自那天回台湾后,秦婉的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而这个过程中,凌风充当了一个无微不至的照顾角色。就在秦婉因为他的关怀心境越发明朗,周遭的人以为这两个异姓兄妹将逆袭传统成就一段佳话时,凌风朝秦婉郑重地递上了一份契约。
那天是秦婉的生日,派对散场后,秦婉还未换下礼服,擎着一杯香槟笑望送走宾客的凌风,容光焕发。
她预感这个晚上会发生一件大事,而这时,凌家的私人律师走进了客厅。
“小婉,”凌风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捉起她的手,“首先恭喜你大学毕业,也祝福你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快乐。”
他眼睛清亮,态度诚恳,秦婉任由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脸上羞涩难挡。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凌风的眼神变得不确定,秦婉心跳如鼓,“那天,在布鲁日,你有没有受到性侵害?”
秦婉顿时像被惊雷劈中般呆住。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律师静默站在一旁,并无调解的意思。
他到底想要怎样?她的贞洁会决定他会否继续接下去的动作吗?
“什……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像卡在喉咙里。
这是一个艰难出口的问题,凌风却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慰,眼神鼓励她敞开心扉。
“小婉,你直说,没有关系。到底有没有?”
第三十二章:酒神
“小婉,你直说,到底有没有?”
秦婉无言以对,却开始鼻梁发酸。
凌风等待半晌,轻叹了口气:“是这样,有一件事我必须对你坦诚。我是同性恋。”
秦婉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她望着对方,哑口无言。
这个让她一直屏蔽在自己感知外的答案,就被他如此直接地放上台面。一时间凌风跟陆翎曾经的眼神,对话,出生入死相互关照,一幕幕洪水般冲回她刻意摆脱的记忆。
“你是我们凌家的宝贝,从没有过交往对象,所以,如果那个时候,你有被侵害,我会向你求婚。”
秦婉眼神一抖,她放下手中随着颤抖剧烈晃动的酒杯,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凌风说的那个可能性。
“但我还是会离开你,”凌风的声音低沉华丽,她缩回的手却依旧不幸地碰翻了酒,淡黄色的液体在茶几上泼开。凌风面不改色,扶起酒杯,拿过卫生纸轻轻擦拭,话却还在继续,“也许一年,也许更短,我们的婚姻只是为了向外界交代你的声誉。至于届时我离开你的原因,我会都归到我这边,你不会有一点点损伤。”
“你……”秦婉眼泪滚出眼底,她大吸一口气,“你是为了那个陆翎,你们……”
听到那个名字,凌风就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在她的注视下,眼神飘到了天边:“嗯。”
“不……不会的,陆先生他是很有魅力没错,但哥哥……你那是迷思……”她轻轻摇头,捋顺自己的逻辑,“爸爸他留下的话是……凌氏的先辈们也不会允许你……”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搬出这样一堆理由,凌风却轻声打断了她:“爸爸说的是希望我们能按照自己的思想去活。傻丫头,”他语调平稳,眼神充满对她的疼惜,“我说我是gay,你还不明白吗?即便没有陆翎,我还是会爱上其他男人,这一点于我而言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改变的。”
秦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含泪的眼中浮现一丝绝望的神情。
“如果我说没有,你立刻就会走,是吗?”
凌风的眼中闪现出秦婉看来十分刺眼的喜悦。
“如果我说,要以放弃凌氏为代价呢?”她徒劳地抓过所有能想到的筹码,“从此后你孤家寡人,身无分文。”
“这就是我请张律师来的目的。”凌风似乎早有准备,他眼神示意一旁的律师从公文袋里拿出一叠契约,“从今天起,我名下所有的凌氏股份和爸爸遗留下的资产,全部归到你这里。”
“现在说放弃当然容易,”秦婉含泪露出一个冷笑,“你刚才说愿意留下一年是吗?如果我要追加条件,你必须为凌氏无偿工作一年,巩固我作为总裁的地位呢?这一年你不能跟陆翎联络,公司随叫随到,休息日也必须通勤,这样也OK吗?”
凌风淡淡地笑了笑,他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如你所愿,宝贝。”
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凌风说到做到,他留在秦婉身边,扮演了一个拼死卖命的角色,公司事务通宵达旦、病痛发烧他都连轴转没有告过假。
秦婉知道他这么做是在回馈她的情意,随着一年的期限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输了。
到约定的最后一天,凌风收工后回到家,一刻不停开始收拾行李,秦婉心灰意冷。她递上一纸请帖。
“我本周六结婚,不如等到那时候再走吧。”
凌风狐疑地接过:“新郎是…… ‘凌风’?”
秦婉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冷冷一笑:“不是你,不用紧张。他是一家面店的老板,见面第一次就跟我要号码。”
“然后你就给了?”凌风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本周六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哥哥,”秦婉转身望着凌风已然打理好的行李箱,几件衣物,一个画板,一套画具,净身出户,他仿佛一点眷恋的意思都没有,她嘲讽一笑,“我的事也不需要你再操心。”
凌风扶上她的肩,使她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小婉,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我今后的生活是我的选择,而你,作为一个成年人,你的选择我也不会干涉。但你记住,你的每一个决定,都由你自己负责,不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我不希望上一辈的事情在我们身上重演,你明白吗?”
秦婉咬紧牙沉默片刻,拂开他的手转身出门。
纵使新郎的名字让万人倍感狗血,明眼人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凌氏总裁的婚礼依旧为凌氏集团吸引了更多关注。那位同名“凌风”的男子在名人聚集的婚礼现场糗态百出,媒体甚至怀疑这是凌氏为了事件行销大打炒作牌。
舆论哗然尚未褪尽,凌风已经拿上行李箱,走出了凌家的大门。
他用历年积累的里程换了一张到法国的机票,望着在夜色中庞大繁复的昔日豪宅,重获通讯自由的他并没有接通那个号码。
至今为止,他的人生都在借力别人。
如今他孑然一身,如果马上告诉陆翎,势必又会躲进别人的羽翼中。那他算什么?已撤出台湾市场的青之日集团总裁包养的小白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