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该从持剑握剑学起的么?怎才入峰,就踩起步法了?」在白清桐动作一毕时,尉迟律便不忍冷冷嗤出声。尽管他看得出,女子将步伐踩得极精准,却是不愿夸她丝毫,甚至一看见那张清秀的脸,就来气地干脆把脸瞥到一旁。
「清桐入峰前,已稍有武学基础,是故不必从头练起。」察觉尉迟律嗓音中有着凌厉与尖锐,方才观看白清桐踩步点时,尉迟律又是一副不耐隐怒的模样,顾长歌有几分莫名,然他话中到底没有半字无礼,也无可制止,只是淡淡地解释道。随即便转向白清桐,挑点着他方才留意之处:「清桐,你步法已踩得甚是孰练,然旋身之间不可踩得重了,以免失了这剑法的轻快。」
「清桐知道了,多谢师兄指点。」白清桐灿然一笑,飒爽大方。可那抹对着顾长歌绽开的笑颜,看在尉迟律眼中却像生了刺一般,扎在他心头上。
浓浓怒意袭来,他重重一哼,倔强地一转身便跑了开。
「律——」尉迟律发作得突然,顾长歌莫名所以,急忙唤住他,却见那抹身影一个劲地往远处疾去,好似没听见自己的话,他只得回过身,朝白清桐淡声歉道:
「你莫要在意,律就是那个倔强脾气。」他悠淡依旧的话语中,有几分无奈。好似这话,在这三年来,他早已对长老、对其他坛下的弟子说过了无数次。
「二师兄真是性情中人,任性直率。也莫怪方才一直不见二师兄踪影,要教大师兄这般挂心。」白清桐只是绽出一笑,丝毫无有让人冒犯的不悦。
「今日便练到这里,你先回房休息吧。」见差不多是熄灯时分,顾长歌淡声道,向来从容的话里染上了一抹无奈与担忧,话方抛下,他便急忙旋了身,脚步中有着平时没有的匆急。
想着尉迟律定是负气回房,他匆匆自中庭回到了相隔有一段距离的寝室,行走间,那廊舍处、屋檐下的灯火都让人给一一灭去,四周顿成一片黑暗,只馀苍凉的月光,映照出顾长歌一身匆忙的雪白身影。
在来到房外不远处,他看见角落那间房,一室幽暗,一点灯光也无。
他睡下了?顾长歌心疑。偶尔他为了什么置气,回到房内窝到床榻上便被子一蒙再也不说话也不是没有过的。他匆匆推开门,在一室的寂静与孤寂之中咿呀滑出一声,那一片幽黑静得荒凉,毫无一点人声。
「律?」在满室幽暗之中,响起顾长歌淡漠悠远的嗓音,兀自回荡。
33.
半晌,无人回应。顾长歌摸了黑,凭着生活在此多年的印象,来到桌案边用火摺点起外室桌上的烛灯,微弱的烛火依稀照亮了半间房,他走入内室,直往矮屏另一侧尉迟律的床榻走去,却在微弱幽光之间,望见那床榻上的一片空荡。
尉迟律不在房里?!这下顾长歌真的着急起来了。
不在房内,那尉迟律会往哪里去?顾长歌在脑海中急急搜索着,疾步出了房,也不顾那房门在身后一点也没有掩实,就着房内的微弱透出的灯光,他看见房前只有自己的足迹,想来尉迟律压根未曾回房。可除了这间与自己共同起居的房,他不曾见过尉迟律在何处流连。
会在中庭吗?毕竟他自中庭负气离去,许是还在附近徘回,未走远,只是与自己错身了。一思及这个可能,顾长歌脚步一动,往中庭处匆忙而去,沿路还不忘探看自己所经过的饭堂、灶房。熄了灯之后,峰上是一片清冷幽暗,只馀月光苍凉若水,在大地上温柔蜿蜒。
中庭在熄灯前白清桐走了后,早剩下一片空旷,一个人影也无,如今只剩顾长歌孑然的身影,在石地上被拉得长长,除了幽黑之外,竟觉有几分孤寂。他早习惯了在地上看着尉迟律的影子,落在自己的身侧。
「律?」顾长歌出声轻唤,不敢大声吵嚷,就怕惊扰了中庭东侧那一列长老所居的厢房。他疾步快走,在中庭四周巡梭了一圈,仍是未见尉迟律的身影,他不死心,再沿着四周的厢房绕了一圈,可雪月峰作息严格,日里因要早起练剑,在熄灯后所有人几乎都睡下了,那一整列厢房是早成一列的黑。
顾长歌穿过了正厅,来到了峰门口,在月光下,看见那四百石阶在黑暗之中朝山下笔直延伸而去,上头的雪积得平整,短时间内无人踩踏过的模样。
兜兜转转,顾长歌只得回到中庭,那个他失去了尉迟律踪影的地方。
该通知师父吗……寻了雪月峰大半,顾长歌心里着实着急,可看着师父的房内灯火早灭,不敢贸然打扰。况且师弟那性子平时在峰内已惹了不少琐碎的麻烦、早让师父叨念过不下数十回,要是让师父知道师弟又惹出这么个乱子,尉迟律必是又要挨顿骂了。
顾长歌在一片孤旷的中庭上沉沉长叹了声。告诉自己,莫要着急,再仔细想想尉迟律会往哪儿去了。他在脑海中,努力忆起尉迟律最后离去的方向……依稀是往北面去了?
循着记忆,顾长歌往中庭北面而去,眼前便是那座在夜里更添了几分凛然巍峨的七重楼塔,他出了中庭,便仔细地就着微弱的月光,努了双眼努力望着雪地上一片白茫,欲寻尉迟律的足迹。
蓦忽之间,顾长歌依稀望见了一道模糊了的足迹,好似让地上刮起的雪沫又掩盖过几分,难以辨识。他眼光紧紧跟着这一道模糊难辨的雪痕,不肯放开丝毫。沿着这道足迹走着、走着,竟蜿蜒越过了那座七重楼塔,来到了塔后那一道陡峻的石阶。
这里是——
望着这道石阶,直直通往雪月峰顶,顾长歌心里蓦地一凛。
雪月峰崖,天坛及竞试台所在,平时乃雪月峰里的禁地,除了掌门及四位长老,其馀弟子被严禁擅自闯入。仅在祭祀天地、还有五年一回的四方竞试之时,弟子方得上到峰顶一窥顶上风光。
律上去了?!顾长歌见雪地上的足痕引至此地,心里一惊,赶忙望看那石阶上的积雪——果真接着方才那道足迹!
「擅自闯上雪月峰崖者,依峰规杖五十、禁闭十日。」初入峰时,众长老的话言犹在耳。可尉迟律已误上了峰崖,若不快些将他带下来,让人发现了可就糟糕了——念头一生,顾长歌也不管自己若踏上石阶一步,亦是触犯了门规,只见他疾步一抬、拾级飞踏而上,一心只想快点寻着尉迟律。
沿着那又陡又长的石阶,顾长歌匆匆攀到了峰顶,天坛与竞试台在眼前缓缓浮现,一者巍峨、一者清旷,让那苍凉的月色在一片幽黑之中描出了轮廓,他寻找着雪地上的踪迹,沿着那道模糊的足印,绕过竞试台、绕过了天坛,来到天坛山壁背后,是一处窄窄的孤崖,崖下是望不见底的深阔。
沿着峰崖,走了一二步,一抹抱着双膝、蜷坐在地的身影,在月光下映入顾长歌的双眸。
34.
「律!」一看见尉迟律,顾长歌忍不住急唤出声,声中泄漏了深深的焦心担忧,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他缩成一团靠坐在山壁上的身侧,往常从容悠淡的语气,竟重了几分,「你存心要让师兄担心么!」
来到尉迟律身边,顾长歌方看清,那张倔强气恼地绷起的脸上,有几分稀薄的泪光,在这深寒的夜里,好似要冻成了冰霜,细细结在他眼角二侧,而尉迟律不愿服输地撑着,就是不愿让那泪意轻易落下。见顾长歌竟然来到自己身侧,他冷冷地撇过头,负气倔强说道:「你不去指教你的师妹,来这里找我作什么?」
「律,你为何这么说?」顾长歌深深拧起了眉头,自始至终不解为何尉迟律今日这般反常,可听见方才他一开口,便是白清桐,他不禁如是猜想,「莫非你不喜欢白师妹?」
「要你管,横竖日后再多了几个师弟妹,你也没这个空闲一一看管我了——」尉迟律从雪地上猛地站起身,负气地胡乱答他。他才不只是不喜欢白清桐,而是不喜欢所有日后会成为顾长歌师弟妹的人。孤单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生命之中,出现了这样一心一意疼着、纵容着自己的顾长歌,相较于他前半辈子的寂寥,这样的温暖已经够少了,为何还得要他跟别人分享?
「律,你不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你今日里莫名气的是什么?」顾长歌话语之中,有着深深的无奈,可纵使心里有几分不豫,看见尉迟律孤单地抱着身子坐在这冷冷的孤崖边,他却是一点也发作不出。
「对,我莫名、我任性、我脾气倔——那你何不跟其他师兄弟一块离我远远的,偏要将我这麻烦往身上招惹?!」尉迟律负气倔强地朝顾长歌吼着,可那扯得有几分哑了的嗓音之中,却好似听得出浅浅的哽咽。
「律,你为何这般想?我从未嫌你麻烦。」顾长歌真心不解,他虽是性冷疏淡,对于尉迟律的关切、照顾,早已不只出于当初师父所托负的责任,又为何尉迟律老把人情往这方面想?
「你见了那师妹温顺乖巧,今日不嫌,明日也要嫌的,我干什么还要这么不要脸面地等着哪天你疏远我?!」尉迟律胀红了脸,分明是气恼,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气恼得想哭,「你们一个个都是一个样子,就像当初那馅饼铺的老板,起初看我可怜,赏了我一块馅饼,可见我要赖上他,还不是拿棍拿棒地要赶我走?反正我生来注定惹人厌,生来就没有让人疼的命——」
他负气哽咽的话语,蓦地被狠狠蒙入一个温柔的怀抱之中,闷去了语尾。
让那霜雪夜露冻了一夜后,尉迟律才察觉,原来顾长歌的怀抱,竟如此温暖。
「律——难过的事,不要再想了。」顾长歌嗓音中、眸眼中,凝敛着深深的沉痛,不忍再听。以往,或许是尉迟律性子要强,不愿提起以前的事,顾长歌便也未曾听说过,可如今听得了,却恨不得自己从未听说过。
他不忍,也舍不得。
尉迟律本有满腔不甘与埋怨,正要对着顾长歌大声嘶吼,却让这个温暖的怀抱顿时化去了大半,尽管他还气恼着,想发作、却已是弱了几分。
「你、你别光说好听话哄我……」尉迟律不甘示弱的嗓音自顾长歌胸口闷闷传出,「你今日哄了我又如何?哪日若厌了我、觉得我烦了,还不是转头就走……」
「律……」顾长歌沉声长叹,为他这话里的不安全感而不舍,却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抚他、才能让他信服。蓦地,眼角馀光处,一阵清光流来,他仰眸一望,望见孤崖之外,月色圆满银凉。
顾长歌扶着尉迟律的肩,微微拉开他,望着月色,蓦忽一笑,「律,你看,今日是满月。」
尉迟律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孤崖之外,悬着一轮清满,宛若银盌盛雪,溢出满天清辉,那月比在平地上看起来要大、要圆,好似尉迟律此际伸长了手,便可触摸到那月色的清凉——就连顾长歌望着那月色的淡漠眸眼,都比平时多了几分清亮。
「你莫要分散我注意力敷衍我——」尉迟律回过神来,以为顾长歌敷衍他,一阵气又来,正要嗔他,却听见顾长歌嗓音幽淡响起,宛若月下一曲悠扬缥缈的歌:
「我顾长歌,在此起誓,对师弟尉迟律——此生,不离、不弃。」
尉迟律怔愣得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只是望着顾长歌那双在月色下清清亮亮的淡漠眸眼,哑口无言。心里,好似让他的温暖融化了一个角落。此际,脑海中是一片清冷的空白,只馀顾长歌幽幽的嗓音,兀自回荡。
然而,尉迟律未曾意料到。顾长歌在月下所立的誓言,终将如那阴晴圆缺、姿态善变的月一般,随着命运流转,给吞蚀、残缺。
35.
长夜未央,漫漫拉出无边静谧,像有情人的相思、无尽处。
顾长歌始终睁着眼,想着往日种种,万籁俱寂中,只馀自己的心跳声,在室内荡然鸣响,他禁不住望向短屏另一侧,在暗夜里只听见那人悠长的鼻息,似是安睡了。
从以前开始便是如此,这师弟惹了麻烦之后若无其事般心安理得,挂心焦虑的往往是自己。就像今夜师弟莫名地闹脾气闹到深夜想是乏得紧了,熟睡得一动不动,反倒是动了他的心思,一夜无眠。
天色犹暗,顾长歌估摸着寅时已过,横竖自己睡不着,倒不如起床把剑谱演练一段,恩师对自己期望高、要求也高,这三年来纵然自己未曾疏于自身修为,也委实被师弟分去了不少时间,如今须他指导的后辈又多了一位,往后属于自己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如往常一般,寅时末起、卯时回转,绕到师弟榻前,放轻力度摇了摇那熟睡的少年把他叫醒。
尉迟律揉了揉眼,就见一抹仙白光影朦胧荡漾,似顺着窗外洒入的日光延绵开去,融入潋灧雪晖,将自己包裹得温暖非常。明明眼睛还看不清楚,脑袋却好似先一步反应过来,又或者根本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毫无质疑地确定了眼前人的身分。
「师兄……」
「快起来,我在中庭等你。」顾长歌淡声道来,许是受日光沐浴之故,那声音乍听下竟比平时温和。
这话听似平常,却是有违一贯的习惯。师兄和自己共同起居,又共同修练,虽偶尔会分开自习,卯时的晨练却一直是一同前往中庭演练的,即便师兄向来比自己早起,也会耐心地等他打理好自己才相偕同行,如今独自一人先行,是为何意?尉迟律心思敏感,心里登时生出一丝警戒,连带睡意也一哄而散,直瞪瞪地仰视那个正欲旋身而去的顾长歌,「——干么不等我?」
「你忘了?师妹刚进门,我得先领她去晨练。」
尉迟律一听是那师妹,脸色便沉了下去,冷冷地扭开脸不再言语,空气中漫开片刻的静默,只馀两人放重与轻悠的呼气声,彷佛在无声中暗暗传递着、较劲着什么,蓦忽便听顾长歌的冷淡声嗓缓然响起:
「昨晚不是把话说开了么?怎又不欢喜了?」顾长歌只道他昨晚馀怒未消,语气中虽是一贯的无奈,却已有些不豫地噙着叹息。
「我又没说什么,你要去便去。」
「听,这便是赌气的话了。」顾长歌接着冷道,只一见他那满脸委屈却又倔强不语的神情,就心软得无法发作,只记得要再生安抚他一番,如此想着,自己已上前坐到尉迟律身侧,顺手且熟练地地绾起他一头散发半束得整整齐齐,轻叹一声,「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与师兄说,你这样闷声不响的,只让人更担心。」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我……没生气,师兄去吧,待会儿我自会去中庭习练。」尉迟律本有些恼羞成怒,随后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又不想顾长歌知晓自己仍在生闷气,只好放缓了脸色,回复恭谨之态。
顾长歌淡淡瞥了他一眼,见他不再任性,自己亦因此耽搁了不少时间,便也暂不作他想,起身出房去了。
房门被拉开又关上,尉迟律仔细听着顾长歌离房的动静,盘结在胸口的那一股闷气怎么也压抑不住,可昨夜顾长歌已然当着他的面发了那样的誓言,自己要是再与他闹便是不知好歹了,然而要自己做到对那师妹占去师兄的关注完全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因此他生着闷气,又不能在顾长歌面前发作,便是再恼也要自个儿硬吞,闷闷地憋在心底。
如果可以,真不想到中庭去,但也清楚自己倘若不去,顾长歌必会担心寻来,想来昨晚自己那样一闹已折腾了师兄大半夜,如今倘若再来一回,师兄再好的脾气也要光火的。尉迟律明白这些道理,因此再气再闷,也还是乖乖到了中庭去。
北位那边上演着白清桐演练步法的清灵身姿,顾长歌依旧站在一旁,淡漠而认真地观看着。尉迟律行近时,顾长歌忽然瞥他一眼,似是放心一般,复又专注在白清桐一人身上。
「二师兄早、啊——」白清桐舞步时瞥见尉迟律冷然而至,大方地唤了一声,不料这一分神,脚步稍微不稳而扭了腿,不由吃痛轻呼,猛地跌坐地上。「看来我这步法踩得还不够熟练,一不留神便要不行了,让两位师兄见笑了。」
「可扭伤了?」顾长歌淡声关切,伸手扶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