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你的定数,若人生在世所有之事都是无法改变的,那么要你们这些仙神又有何用?”连绝抬手直指半空中的人影,眸光坚定,“那我倒要试试生死度外不问因果,争命与天搏!”
连绝大惊,敢当面和仙神作对的凡人除了他的傻侄子,恐怕这世间再难以找出第二人,刚想一把将连烨拉回,就听一道爽朗的笑声。
“哈哈……你还是一如当年。”
光中那人的声音再不像之前空幽,而变成了低沉磁性的男性嗓音。随之耀眼的光芒也渐渐散去,又恢复之前唯有烛光照明的地下洞窟。
连烨也看清了来人,他缓缓落在了地上,一袭锦白长袍,外罩一件对襟袄,上面绘制了碧蓝的道文,袍脚上翻。腰间的白玉腰带华贵又不奢华。一头银白的发垂过了腰,其上一部分被一只白玉发冠束着,一半披散一半束缚。精致到极致的五官,俊雅无匹,明明白眉白发却看不清年纪,仅有一股凌然仙气。
见到他,原本理直气壮的连烨却瞬间没了话语,却没有想到是这样俊美偏偏如风的君子,嘴角隐隐带着笑意,温润如玉。
“这,这……太上道祖亲身下凡,我等惶恐,弟子连绝参拜……”连绝瞬间认出了来人,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五体匍匐,虔诚无比。
太上道祖,连绝老头自称弟子,那难道是……
连烨惊得指着白发男子,脱口而出:“太上老君?”
如此不敬,来人也带着温润笑意,不温不恼。连绝不禁扶额,忙过去给了连烨脑袋一拳,拖着他要跪下。
那传说和神话中才出现的人物如果真切的站在眼前,连烨处在震惊之中,直接被连绝一把拉跪在了地上。
老君一甩手中拂尘,将手背在了身后,笑道:“连绝是吗?你天资颇深,若一心向道必然有一番造化……无奈你多被凡尘俗世所牵绕,当真可惜。生死不过尘埃,莫要执念太深。”
趴跪在地上的连绝不禁身躯一震,念到心底积压到最深处的情感,不禁觉得犹如坠落冰窟。
老君再看向连烨,抿了笑意,细长眼眸中复杂光芒一闪而过,“天地苍茫,万象丛源。凡人生老病死,转瞬即逝,活着时已然经历太多苦难,种种追寻,都不过是渴鹿逐焰人心迷妄。如此镜中花水中月,又何须你一再费尽生命去追逐?”
一再?这人一见面就好像和自己很熟一样,他又怎么看出有一再去追逐了?
连烨冷哼一声,纵然面前的是道教天尊是道教创始者,但是如此无情无欲好像看破万物般的超然,让他感觉到很不爽。
从地上爬起,走到千禹身前挡住,直视着老君,没有半分惧色,“你活了千万年,想必所有情爱俗世都尝尽了。但我不知道你有否想我现在这样,身后有个无论如何都想要庇护之人。哪怕明知前路是无尽深渊,也要握住命运的脉搏去争上一争,纵然前路多艰,道长而崎,纵使会像黑暗的伸出走去,或让我死于黑暗,尸首无葬,也不怨不悔……”
他漆黑的剑眉下眼神坚定,仿若一往无前再无退路的决绝,让老君微怔,和记忆中某个人缓缓重合。
说罢连烨又兀自冷笑起来,“也罢,你们这些仙神都是窥破了天道的超凡之人,又怎会懂的我们的小情小爱。”
老君余光望向棺椁中的凤亦,僵死千年的眉峰似乎稍动一下,为他施法的千禹则已经是冷汗津津。老君嘴角上扬,轻轻开口:“既你这般坚决,那么为你身后之人拼死一搏如何?且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说话间老君抬手执起拂尘,只见原本垂坠的白须皆挺立直起,片刻间就化作了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
这干啥,以大欺小倚老卖老吗?连烨完全没想到老君会有这个举动,匆忙的四下看去,想要找到一个趁手的武器。
“接着。”随着连绝的声音,一把青铜色的长剑从空飞来,连烨赶紧抬手接住了剑柄。握在手中挥了挥,不算很重,却格外趁手。剑刃锋利异常,在烛光中熠熠放光。忽的目光被剑柄上的一个篆体小字所吸引……
凌……
是凌烽的佩剑,许是凤亦一起收来放在这里,被连绝找到了。
不知此刻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滋味,拿着凌烽的佩剑与老君拼上一拼……
“接下我三剑,往日种种便将如川而逝,再不追究。”老君面上依旧带着温润的笑意,手持剑凌空一挥,墙壁藤蔓上的绿叶被他的剑气所催,一阵一阵簌簌往下落,而他的剑气所指之处,宛如一道流光而过。
条件虽然让人心动,可是这骇人的仙力又怎是他可以挡得住一下的。转眸看向凤亦,只能看到被千年寒冰冻住的毫无人色的俊脸,心中不禁又是一痛。
牙一咬,“好!”
连烨话音刚落,老君掠空而起,耀白的长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过一瞬的功夫,他已经来到了连烨的身前,连烨却根本连抬手格挡的机会都没有。
显然胜负已分,而老君却未抬剑,而是从宽大袖口中伸出细白手指,直点连烨眉心。
只觉一阵电光划过,脑中犹如翻江倒海无数画面颠覆缭乱,随着老君清雅的嗓音,连烨就陷入了无限黑暗之中。
“该想起了……”
大漠之上踏过一袭铁马金戈,队伍之中身着铁甲的将军英姿飒爽,座下一匹黑马疾驰在大漠之上,手中的长枪自黄沙里磨过,带出一道浅浅的痕迹。马蹄踏碎沓沓堆积的黄沙,激起一阵烟尘。
北疆边境之地之上偶有几只秃鹫或鸿雁飞过,深冬的北风萧瑟如刀。
战胜而归,他片刻不停的快马加鞭朝回赶着,仰头看向茫茫沙海,一轮落日就快要沉入地面,带的天边一片璀璨红霞,也不能阻挡他离弦之箭般的归心。
只因那人,在五华山之上待他归来。
忽的一声撕心裂肺的马声嘶鸣,接着为首的几只高头骏马倒在了黄沙之上,血液染红了黄沙。
“将军,敌袭!”与马一起摔落的将士大喊,清亮激昂的声音划破寂静的沙海。
凌峰忙乐住缰绳,停下马来,那躺在沙地之中痛苦嘶鸣的骏马,两只后蹄的脚踝处齐断的伤口触目惊心,细看黄沙之上,竟有着一根细到几不可见丝线,快马若疾驰而过必会被它隔断马蹄。
陷阱!
到底是谁,西夏主城城池明明已经被他攻占,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将军!你看那边!”身边的一个亲信指着远方,脸色惨白。
凌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夜色还没有落下,依稀可见大致的景象。荒漠的黄沙与天际交汇之处,似有无数白幡随风猎猎起伏,远远看去,竟似漫天彻地的冬雪。
是西夏被他使伎调虎离山的大部队出征复又折返的部队……
难道早已打探好他的行踪,在此埋伏……
第88章:天界之事
凌峰面沉似水,正欲上前一战,身旁的亲信却忙拦下,“将军,我等在此竭尽全力拖延,换你脱出时机,快走!”
凌峰看着亲信满眸决绝不禁微微一怔,念及心中深处那人期盼的面容,牙一咬,“保重!”
话落调转马头双腿猛一夹胯下之马,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怎知刚没跑出百米远,就觉身下的马一声呜咽,接着朝前一歪。凌峰忙稳住身形一个翻身跳下马,而骏马则砰地一声倒在黄沙之上,带起阵阵沙雾,它的后臀之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
漆黑的骏马未来得及再看主人一眼,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瞬间能夺去一只马性命,箭上必然有毒。
啪啪啪的击掌之声,从不远处沙丘之后走出一人,“凌将军身姿偏飞看的我等着实倾慕不已,只是你这种调虎离山的拙劣伎俩,却完全配不上你这英挺正气的样貌啊。”
凌峰侧眸看向来人,挂饰着金羽的皮毡帽,赫然不同于中原人的深邃眼眸高挺鼻梁,原本出众英俊的脸庞被一道从左边眉梢一直蜿蜒直嘴角的刀疤带出几分狰狞。
是西夏二皇子,亦是杀他父亲之人,此次偷城烧尽城中万千西夏人,据说没有找到他的身影,果然是和前锋部队出征了,只是未想到会先一步在这里守候自己。
从其他沙丘之后走出更多西域样貌和打扮的士兵来,凌峰毫不畏惧的挺直脊梁,“好一个埋伏之计。”
“正所谓兵不厌诈,我可是跟你学的呢,凌将军。”二皇子嘴角上扬,那道刀疤更是将姣好的皮相扯得面目全非。
落日余晖之下,身披金甲的凌峰在大漠的风沙之下凛然而立,未戴头盔,锦缎般倾泻而下的墨发随风翻飞,映着落日的最后一点余光,发出淡淡的光华。
他面容静如沉水,眼中精光点点没有半分惧色,却闪过一丝不甘与眷恋。
落日终于残喘着渐渐没入了荒漠的尽头,一缕缕的白烟划破了长空,曾经意气风发举国崇拜的大将军,如今生命骤然终止在了荒原之上,再无归期
凤亦啊,我终究是没能守约……
“这茫茫的天地间,又只剩我一人了……”凌烽出了房门,凭栏而望,竟是又想起了前世之事。衣襟被肆虐的冷风鼓起翻飞,目之所及尽是生意盎然,与人间迥异的非凡景致。
天界一改晴好天气,竟是下了几日冬雪,昼夜不停。惊慌的小仙们背地里都悄悄说是天柱倾塌,这九重天也将不保了。
不过这一切,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满眼白雪皑皑,凌烽的目光却着实有些遥远,彷佛并未落在一处,而是随着这凛冽的风,早已越过了重重仙山灵湖,远的如同他的记忆一般。
回想起了多年前自己仍旧意气风发时与凤亦祭天初遇的那一面,而后鱼塘池边的今生许诺。未想到一昔分别后竟是天人永隔,如今世上早已苍茫沙海云烟万里,不复当年景象……
叹了一口气,如此行尸般的生活,纵然身为仙神又有何等乐趣。抬手掐指一算,如此去算凤亦的命脉转世,已经是他每日不知会做上多少次的事情了。
虽然从千禹那知晓了来龙去脉,可是他仍是没有放弃,无奈怎么也算不到一分一毫,凤亦的魂魄好像完全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
今日却一道画面从脑中一闪而过,无奈实在太快,他修为算不上有多高,想要重算绝无可能。潜意识的觉得那是凤亦的呼救,心下更是大乱。
拢聚仙气,架着云雾就朝着千禹的所在的方向去了……
仙界的侍从战战兢兢的围在回廊之中,远远听见拐角处的大殿之中一阵杯盏摔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九天之上簌簌落雪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远远的透过云雾玉柱看过去,在华美无匹的凌霄宝殿之中隐隐可见一袭耀金黄袍男子立在正中,周围侍从皆是跪地,仙臣都鞠躬着腰。
“尔等知情不报,任由凌烽小仙擅动六道轮回盘,妄自私窥天机,该当何罪?”黄袍加身之人直指着跪倒在地上的男人,气得瞪圆星眸。
他头顶垂帘玉棺,面如冠玉却不怒自威,如此装束又能在凌霄宝殿中呼来喝去的,自是玉皇大帝了。
而跪在地上的则是南斗六星君之中的司命星君,掌管六道轮回盘。他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极是谦卑,却一语未发。
见他的沉默,玉帝更加恼怒,执起桌上的金羽令牌,朝着司命星君就掷了过去,毋庸置疑的开口:“革去职位,思过千年……”
这时一道人影从站立的仙臣中一闪而出,挡下了令牌。若不是这人挡在了司命星君的身前,那一只令牌恐怕便会直取他的眉心而去,所幸最后只是擦着他的身侧堪堪而过,跌落在了地上。
“广成子,你这是意欲抗旨?”玉帝挑起精致的柳眉,十分不悦。
这下才看清挡在司命星君身前的男人,身着道袍发冠束起一头黑发,仙风道骨,“陛下,此事必有其中原委,查清再处罚尚且不晚。”
他挺直了腰板,对玉帝毫无恭敬之意,有跪不住的侍卫想起身护主,却被玉帝摆了摆手压下了。站立在司命星君前的广成子神情自若,一步也未曾让。
“好,很好。”玉帝深吸一口气拂袖径直离去,侍从想起身跟也被他危险的气场给震慑在了原地。他的步履丝毫未乱,身形也依旧英挺,只是那背影看起来带了满身的温怒。金灿的衣袂渐渐消失在了幽深凉寂的宝殿长廊中,徒留一室的惊愣苍凉。
“太上老君为何要保那名小仙?”似有好事之人凑到广成子身前附耳轻声问,而后者则默然不答。
寂静的长廊中,最后这句话落入了玉帝的耳里,微微一个停步,闭了闭眼,兀自咽下涌上来的满腔酸意……
穿过长廊,玉帝腾云而起朝着三十三天外的兜率宫,也就是太上老君的宫殿去了。
兜率宫处于天界宫阙林立之外的一处僻静之地,到达目的地,玉帝挽袖抬眼看向云雾雪景之中隐隐幽幽的兜率宫匾额,抬脚而进。
入院后,前方是一方水池,簌簌细雪纷纷落入池中化为无形。池对岸有一颗参天古树,不知何起的钟磬悠悠吹出一阵婉转的曲调,赤铜小火炉的火光冉冉升腾。上面热着一壶酒,酒香四溢扑鼻而来。
古树的树身上缠绕着藤蔓,树桠上的细雪如白色花瓣一般将枝头压低。树下摆了一盘棋局,棋桌另一头坐着白发白眉的男子,明明皓首白眉,却不见一丝老态,精致的五官是世间难寻,嘴角永远挂着那抹温润如玉的笑意。
“陛下雪中前来可染了寒气?陪微臣下盘棋可好?”老君望向玉帝,眼中温和的笑意更显浓郁。
纵然有再大的火气,见到眼前的男子都像沾湿了的柴火,再也难染起。叹口气顺了老君的意,坐于树下细指捻起一枚黑棋。
老君放下一枚白棋,困住了最后三颗黑棋,棋盘之上再无黑棋可落子之地,一局终落。
缓缓将棋子收入棋篓,“陛下之所以会输,想必并非棋力不济……”
对于他的温温润润,玉帝再是耐不住性子,反问:“朕为何而来你怎会不知?”
收好满桌棋子,老君叫座下童子撤去了棋盘,起身取下暖炉之上温着的酒,酌了一杯,递给玉帝,“想来九天之上极少这种落雪的反常之象,又何尝不是种美景?与其俗世扰心,不如静心欣赏。”
嘴唇嗡动,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措辞,玉帝真是拿眼前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接过了杯盏轻轻抿了一口。并不算烈,很温醇,暗暗有股梅香。有些无奈的缓缓开口:“轮回盘乃天机所在,若都当如此姑息,天界秩序岂不要大乱?”
老君凝眸看向玉帝,银色的雪光下,更给他无暇的面色添了几分冷清,“凌烽想来与我有些缘分,此前拂尘上缺一白泽足羽做的缨穗,算来他的将军府中恰好有一件。怎知他的宅府被人封印到了天池之下,找寻过去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去了后也不好拿人手软,见他也对道法也参悟透彻,便顺手将他带了回来。”
本是拨弄着杯盏的玉帝闻言微微一顿,轻轻的放下了酒杯,看向了老君,“你对那凌烽,着实非常上心,这次他触犯天条,你也为他挡着……”玉帝狭长的眼眸闪着危险的光华,“那广成子是你的人,司命星君未阻拦凌烽也是受了你的意思吧……他当真有那么好?”
知晓玉帝是真受了气,老君便也软了语气,轻缓道:“我也仅是心疼凌烽是个苦情的孩子,可知他修仙不为己,只为心中深念的人,而那人为了他成了残魂,他却为了那人成了仙。从此仙鬼用隔,再无交集……他们前世没有半点缘分,却有那么深的情分。感情有时就是如此无常,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