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木府比之前大了好几倍的“啧啧”声即刻从我身后飘来。只见他两眼眯着贼笑起来,我就知道他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那是那是,兄台可真是慧眼识人,谁不知道我们家锦里最是有情有义之辈,自是会为兄台赴汤蹈火而来。”
本来方晨那一番话说得我低眉垂眼,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心中暗自懊恼自己五百年练就的定力被这样一介凡人毁于一旦之时,木府插进来的戏虐话语立刻将我些许冒泡的羞恼浇了个荡然无存。
我在心里已经用大耳光子把木府抽得眼冒金星。
幸而方晨听过后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看着我,而后双膝着地,朝我磕了个响头。
照理说这一跪一磕头我应当欣然接受,毕竟我是神仙,而他一介凡人,向我拜祭都是很正常的事。可这么多年,我心底并没有真正把自己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灵,更是不可能视凡人为蝼蚁。
我连忙扶他起身,责怪他何必行此大礼。只听他轻声说道:“不管公子是否能救家母,公子这份心意,方晨定当铭记。”
这番话令我微有赧颜,其实一开始便是我骗他,只是如今若不继续骗下去就下不来台面,只得回顾了一番先前自己编撰的剧本,胡扯起来:“哪里哪里,分明是方公子于在下的恩情大过于天,在下承诺过定当相报,今次不过是履行承诺,方公子不必如此。”
我又替木府和泫泽编了身份介绍给他相识,他三人寒暄了番,我一直死盯着木府,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幸好他什么也没说,我心一落地,便要方晨带我们去他家。
路上木府悄悄拉我衣袖,一脸不满地低语道:“凭什么我是你家院卫?”
我给他和泫泽编的身份,一个是家中院卫护我出行,一个是小厮照顾我起居。我有些失笑,不过是我随口胡诌,木府他也认真,于是我问他:“那你应该是什么?”
他一脸严肃:“你爹。”
我转头走到方晨身侧,打算接下来再也不理他了。
进了方晨家,我们直奔他家母的床头,他娘仍旧神智不清,偶尔细细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喊着疼。方晨小心翼翼地扶他娘起来,喂她喝了几口水。我让他和泫泽先出去,说我这位院卫武师也懂医理,让他瞧瞧该如何用药。
方晨记得我之前跟他说那药是祖传秘方,估计以为我是在忌惮这个,什么也没说就退了出去,泫泽在我的眼神示意下也出去了。
其实我知道木府有话想同我说,才把他们支出去。他们一走,木府瞧了瞧门外,转过头来问我:“静北,你当真要救这凡人?”
木府自然算得出这凡人气数将尽,我感到他并不赞同我这么做,尽管如此,仍是从腰间束带里取出那枚小瓷盒,拿出丹药,掰成两瓣。又扶起方晨他娘,作势就要将那半颗丹药送入她嘴中。
木府拽住我的手,停在那不动,神色复杂地看我:“静北真君,你当真要为这凡人续命?”
他又问了我一遍,我抿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又道:“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即便被查出来,私改凡人命格,顶多降你仙级。只是我不懂,你向来不理世事,怎么这回突然心血来潮?”
他不懂,怎能明白我也不懂。
我说,我不忍看到方晨难过,何况方晨日日如此虔心去那小破庙祭拜,我这个“山神”决定达成他的愿望,也不为过吧。
木府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放开拽住我的手,气定神闲道:“你不过是不想同他只有一面之缘,若不是你想与他之间有更多的线相牵,在你第一次与他于破庙相见,就完全可以全身而退,根本不需要那个蹩脚的故事。”
我阖了阖双眼,把药喂到方晨她娘口中。
木府这厮平日里神经兮兮且唠唠叨叨,好玩乐又荒于修为,看起来比谁都无能,实际上他能比谁都看得明白。
我现在突然很讨厌他这一点。
人神鬼怪,不论是谁,同相知者之间互相都连着看不见的线,若是这一世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也就不会有线相连。有些线是命里注定,有些线则是可以自己去创造。越是亲密的人,他们之间所缠绕的线便越多,最后将他们牢牢绑在一起,直至死亡才会断掉。
木府说得对,我不甘于同方晨之间只有一线相连,那一线只能让我们彼此见过一面。他给我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的味道,无一不吸引着我。
我必须知道这是为何。
第五章
仙丹不愧为仙丹,方晨他娘服下后,不出一刻,面色逐渐红润起来。我出去叫方晨进来,他瞧见他娘的情况明显好转,差点又给我跪了下来,幸好我手快及时扶住了他。
他不是将情绪溢于言表的人,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极高兴的,纵使面上再沉静,他扶着他娘时,指间却不自觉地微微抖动。
看着他高兴,我也开心,面上不禁都带着笑容,只是一转头,无意间看到木府在一旁抱臂冷眼旁观,我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要知道,木府星君很少这副德性,他向来都是高兴时乐乐呵呵废话连篇,不高兴时皱眉撇嘴仍旧废话连篇,此时他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面上不温不火看不出喜怒,倒让我有些心虚了。
他终究是不赞同我这么做的吧。
我谴了泫泽回府,木府也找了个理由告退,临走前他悄声对我道:“静北真君,这个方晨,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我劝你还是离他远点罢。”
他这话没头没脑,不等我细究,他便甩袖离开了。
我还在屋外思量木府的话,方晨已踱步到我身边,轻声问我:“他们都走了,公子你接下来也会离开吧?”
我不答,反问他:“你娘亲现在可好?”
“托得公子鸿福,我娘已然好了许多。公子给的药果然是灵丹妙药。”
我不接话,只是笑。我脑中还在思考木府话中含义,不知不觉,就在屋外站了良久。方晨见我似有心事,并不打搅我,只是陪我一同站着。
良久,我对他道:“你快进去看看你娘亲吧,此刻应该醒了。”
方晨抬眼看我,他的眼睛很好看,眼眸有淡淡的光泽,眼角和眉梢的柔和软化了他本来硬朗的轮廓,有股说不上来的般配。他总是一副很认真的神情,那双眼似乎能看到人心里去。
“公子要走了?”他的话语间微有踟蹰,此番对我感激太甚,可他并不是喜欢多话的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同公子虽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公子的大恩大德,在下”
我扬手打断他,“我叫锦里,孟锦里。”
方晨微一愣神,似是在迟疑,而后终是缓缓唤道:“锦里。”他的声音里,淡然却包裹着温和。
这五百年间,除了火德星君正神整日以那不耐烦的神情唤我“孟锦里”,所有人都称我“静北真君”。终于又听到这个名字,霎时间,我觉得我这五百年过得,似乎颇为寂寞了点。
我说,方晨,你能不能把我送到村口,送到那株梧桐树下。方晨说,好。
我俩并肩走在小径上,步子不快不慢。我想到遇见方晨的第一天那夜做的梦,于是我对方晨道:“方晨,我一定见过你。”
方晨禁不住笑了,“你指前世?”
我也笑:“对啊,你呢,你可曾觉得见过我?”
方晨倒是诚实地很,摇摇头:“没觉得。”过了一会,他又问我:“那是什么感觉?”
“嗯?”
“就是,你觉得你见过我,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复问道。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不上来,就是很熟悉。”
方晨报以一笑:“这样的话,那我们前世定是相识。”
最终我们到了梧桐树下,枝桠上锦簇花团,摇摇欲坠。我对方晨说道:“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方晨垂了垂眼帘,“那我还在这里等你,锦里。”
我不语,踩着花泥离开。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我为人的那一世,究竟是在哪遇见你?
回到小明山,又是日复一日与无聊相伴。我拿出一些洗净的青梅酿了几壶酒,就再也懒得动弹,坐在小院里,抽抽烟杆,再加上一壶浓茶,就可以坐上一整日。
我本是想去找方晨,说来是没什么必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但我随便编些理由也可以蒙混过去。可心里又惦记着木府星君那日对我说的话,忐忑不已。
木府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竟有好些时日没来小明山上,我忽然怪想念他的,也想找他讨个解释。就这样念了他几日,他居然真出现在我面前,一反前几天在我面前的那严肃样,先是抽了抽鼻子,自问自答一番:“你又酿了酒?嗯,肯定酿了,老远我就闻见了。”而后就开始到处找,找着后就着酒罐子先大灌了一口,颇为豪气。
我让泫泽给他看了茶,还不等他坐定,迫不及待地问起那天他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木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被他看得直皱眉。
他捋了捋半长的胡须,装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侃侃而谈。
“你可知三山正神炳灵公?他爹是东岳大帝,掌管天下各路诸神及冥界十殿阎君,可以说世间生死都由他管辖。他娘是大荒之地的女神,整个大荒,惟她马首是瞻。他大伯是东华帝君,那可更了不得了,天地混沌之始就有他了,你也是拜见过的,但凡谁成个仙升个仙品都得先去拜见他老人家,天帝都需敬仰他三分。至于他自己,生来就注定是要接正神这个位的,听说从小就一心扑在修炼上。你看,火德正神够厉害吧,可是他都不一定能比得上炳灵公。”说到这他还沾沾自喜,笑得得意洋洋,好像火德星君比不过的是他而不是什么炳灵公。我想他定是被火德星君压迫怕了,但凡有谁可以骑在火德星君头上他都开心。
他轻呷一口茶,咂咂嘴,继续给我道来:“只是这个炳灵公呢,虽说慧根好,修为高,但他生性极其淡漠,天生就不懂得感情是什么。”
我翻了个白眼,“这种神仙少么,火德星君也差不多。”
木府立刻深沉地摇了摇头:“火德正神比起他可算是好得多,我以前也有幸见过他几面,你知道么,他看起来彬彬有礼,会笑,会照顾他人感受,从不发火,但事实上你在他身边只能感觉到冷,那是一股从体内透出来的冷。他所有的一切表现,不过是在模仿,模仿我们所认为的正常人应该有的动作表情。事实上,昆仑仙境上谁都知道,他曾经为了更高的修为,请西天佛祖亲自绝了他六根六尘六识共十八界。那时候的他,便是在仙界,也不过还是个孩童。”
我微有些砸舌,但还是疑惑:“那这跟方晨又有什么关系?”
木府抬了抬手:“你且听我讲,其实即便若炳灵公这般也无所谓,但凡不破戒,任你怎么折腾自己都没人管,只是后来他做了件事,惊动了西天灵山的三世佛三位佛祖。约莫七八百年前,魔人时常来犯,还为祸人间,天帝命他作为统帅,征伐魔族。”
他又喝了口茶水润嗓子,而后开始学起凡间那些说书人的调子:“好一个三山正神炳灵公,且说他双手各持一把宝剑,左为魂右为天,胯下坐骑玉麒麟一声怒吼,带着他直冲敌营”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了好了,跳过这段,不爱听。”
他想过一把说书瘾,被我打断,不大高兴,咳嗽了两声又继续:“其实魔族的性子我们都知道,成不了大事,天帝也原本只是想去吓唬吓唬人家,况且仙家求的也不过是潜心修道,仙魔之间又不是不能互存。谁知道这炳灵公可了得,一战下去,几乎扫平整个魔族。”
“这下可好,昆仑仙境一下子落得个滥杀的名声,西天灵山的三位佛祖把炳灵公唤去,问他为何赶尽杀绝,炳灵公不作答,三位佛祖叹了口气,和天帝商量,说罚他下界,去人间感受七苦八难啥的,再让他回来。”
我惊疑不定:“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方晨难道就是那炳灵公?”
木府也叹了口气:“我同天府宫的司命星君交情不错,有次上他那喝酒,看他在那勾勾画画,问他干嘛,他说在编造炳灵公下一世的去向,我偷偷瞟了一眼,正好看见方晨这个名字。”
“可是,世间肯定不只这一个方晨,你怎么就肯定”
“那你觉得,为何偏偏这一个天生慧根,看得见你我不说,还看得见火德正神的人正好又叫方晨?”
一时间我哑口无言,想推掉木府的判断,又觉得没有破绽。而后我想起一件事,“那这个炳灵公,他是何时开始下界轮回的?”
木府星君抬眼看了我一下,“大概就是你飞升后不久的事,那时你刚飞升,谁都不认识,又不往昆仑仙境上走动,不知道这事很正常。”
我一下子觉得混乱了,自从见过方晨后,我便笃定自己是还在凡间为一介凡人时同他相识过,可若他真身其实是炳灵公,而炳灵公又是在我飞升后才下界,那么我之前遇见的那人是谁?难道方晨并不是那人,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可是那种熟悉感,不可能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坐在我对面的木府突然一惊,猛地站起身,碰得茶几一阵颤动,差点没把杯壶都给摔下来。他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光跟你叽叽歪歪了,差点误了正事!”
我问他是何正事,他脸色又忽然变成了一副便秘的表情:“火德正神请我们上他府上用膳。”
我相信此刻我的脸上也是一副便秘的神情。
第六章
我极少来昆仑仙境,更不会没事犯犯贱去逛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的府邸。本以为他的府邸大概就是气魄宏伟奢华非凡,不曾想过竟是这般青瓦白墙,既无舞榭歌台,也不见雕梁画栋,若不是四周仙气缭绕,我还以为是在凡间。
远远就有仙子款款而来为我们带路,那仙子笑吟吟地朝我们辑身问候,齿若瓠犀。她说道:“火德正神在养心池候着两位仙君。”
她带着我们一路穿过一片参差古木,来到一处别院。那扇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时,我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色暗自惊叹了一把。
那别院内是一片极大的池塘,说是湖泊都足够。由门口向前延伸的是一条石子路浮在水面,路的尽头杵着一方亭台,除此之外皆是波光粼粼,再无落脚之处。
然最令我啧啧称奇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浮在水面上的石路两旁,皆是含苞待放的莲花,花苞尖上有露珠滚落。这些莲花花苞紧闭,只是但凡有仙气经过便会开放,所以我们一路走去,一路花开,身后的莲花花瓣还没来得及闭合上,前面的花就感觉到仙人气息,徐徐绽开。
这真让我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步步生莲。
木府见我惊奇不已,递来一个揶揄的笑容,大概在嘲笑我像是村人进城。他挪着步子到我身旁,小声唏嘘道:“唉,我们可怜的静北真君,当了这么久的神仙,竟是连这等景色都要惊上半晌……”
我心下暗恼,正想着怎么把这厮的嘴巴堵上,前方一身影盈盈走来,同我们狭路相逢。
带路的仙子向他一辑身,那仙君颔首,侧过身来又向我笑眯眯地行了个礼,“静北真君,别来无恙?”
我慌忙回了个礼,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也许以前来小明山喝过酒,所以便识得我。我不记得他,只能尴尬地回道:“托仙君福。”
终是木府无意中替我解了围:“司命老儿,你也在这啊。”
原来这位就是司命星君。木府虽喊他老儿,他却看起来比木府都年轻,个子瘦瘦小小,我几乎可以微微低下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