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晃而至。
胡宗靖抬头看了看时辰,对着台下跪着的沈轻鸿说道:“雁……沈轻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沈轻鸿也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随后笑着闭上眼。
“学生无话可说。”
天空很蓝。
胡宗靖拔出令箭朝地上丢去:“午时三刻已到,斩!”
身边那个无比魁梧的刽子手拔下沈轻鸿身后的犯由牌,高高举起手中大刀……
半空突然一声响箭呼啸。
所有人都一愣,连刽子手的动作都微微一顿,手中大刀微微放下,四处寻找声源。
沈轻鸿微微睁开眼,只听破空声响,一枝翎羽箭准确无误的扎进了刽子手的右手,那刽子手大吼一声,手中大刀当啷一声落了地,周围的官兵一下子惊警异常围聚在行刑台前,生怕重犯被人劫走。
“有人劫法场啦!”
百姓堆里不知何人这么大喊了一句,所有百姓瞬间被吓乱了套,跑的跑躲的躲,那官兵还没围好圈子,一下子就被人潮冲破,不知又是何人放了冷箭,不偏不倚正中邢培义的乌纱帽,把邢培义的乌纱帽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邢培义腿一软,一下子瘫倒在地。
李秉已经吓得缩进了桌子里去了,空余一个肥大的屁股在外,瑟瑟发抖。
最冷静的胡宗靖,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依旧正襟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个命令都没有下。
刑场彻底乱了套。
沈轻鸿异常呆滞的看着这一切,脑子还没转过来,只听混乱的人群中一声马嘶,抬眼,朝那边一望……
刘茫提了柄长枪,跨战马,身后绑着几柄苗刀,银甲红袍,威风凛凛。
官兵已经被人群冲散,望着这边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了看守重犯处刑的精兵被胡宗靖布置在了法场之外,已经来不及赶过来,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刘茫轻而易举的到了沈轻鸿面前。
沈轻鸿现在的心情复杂得实在难以言表。
刘茫这是在……干什么。
劫法场?若是真给劫走,皇帝怎么可能会轻易饶过刘茫,自己是重犯,和刘茫也不是知交,这臭流氓是傻了还是不要命了,为自己搭上前途哪儿值了,可最要命的……明明是傻得不能更傻的行为,沈轻鸿却觉得自己的鼻子彻彻底底酸了,好像一眨眼就会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一般,父亲和夫子自幼就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是书生,也有硬骨,在狱中这么多刑罚熬过一遍他死撑着没有掉眼泪,可这时候却彻彻底底忍不住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乘乱,一个人突然架起沈轻鸿的手,挑出匕首割断沈轻鸿身上的绳索,沈轻鸿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那个小狱卒,微微一愣,却见那小狱卒对他一笑,抬手朝空中一挥,一声响箭呼啸,沈轻鸿目瞪口呆,这时候才想起来这小狱卒像什么人……这家伙明明就是几日前刘茫带在身边的那个小亲兵!
刘茫已经绕到行刑台前,抓住沈轻鸿抱上马,一夹马腹,那马儿就朝外奔驰而去,人群混乱,马儿一时跑不快,周遭的官兵虽说稀稀落落,但一个个手中的刀剑都往这边招呼,看着也够呛,再往后,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外围的精兵终于赶了进来,对着这边围成一个大圈。
刘茫神色严肃,沈轻鸿转头发现那小狱卒早不知混进哪儿去不见了,再看看面前这一群装备精良的精兵,心中直发凉,心想干脆让刘茫把自个交出去好让刘茫跑了算,又想……沈轻鸿轻轻按住刘茫扶着自己避免让自己从马上掉下去的手,重重叹了口气:“如果我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我就答应你去边关。“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杀他娘的番邦小王子!”
刘茫的嘴角勾起一抹再明显不过的笑意,一面快速抽出背上的一柄长刀,狠狠砍翻了最近的一个精兵。
血肉横飞。
刘茫看样子是下了狠手,沈轻鸿愕然看着那个小兵的身上被长刀豁开一个狭长的刀口,盔甲被长刀豁开,血肉外翻,那小兵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惨叫后往地上一倒,还没避开,立马就被刘茫的马狠狠踏了一脚……就算侥幸不死也绝对是伤重。
沈轻鸿这辈子都没见过这幅场面。
那些士兵身上穿的都是硬甲,砍了几个之后,刘茫手中的长刀应声而断,一个士兵手上的朴刀却一下子挥了过来,刘茫把沈轻鸿的头往下一按,迅速拔出另外把长刀挡住那一下,刀口相对,刘茫用的是边军军中特有的兵刃,自然是普通的朴刀不能相比的,那士兵的朴刀一下子被折断,胸口还被狠狠刺进一下,刘茫毫不在意的拔出长刀,沈轻鸿恰好这时候微微抬了抬头……侧脸溅上了那士兵的不少鲜血,温热,带着浓浓的几乎令人作呕的血锈味。
沈轻鸿这一下子是彻彻底底,捂住自己的嘴弯下腰伏在了马背上。
这种场面……他很想吐。
刘茫微微皱了皱眉,一手按了按沈轻鸿的后脑勺低声说了句别抬头,转眼沈轻鸿听到的又是一声利刃划开肉体的声音。
和书上写的什么都不一样,什么豪情万丈战鼓厮杀,身临其境,他除了恐惧和恶心之外,什么都没察觉到。
沈轻鸿闭着眼不敢抬头,自然就看不到刘茫的身边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堆人……有行商小贩,有长衫书生,有比一般姑娘略显得高大魁梧的“女子”,还有一个小狱卒……各式各样,手上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武器,很快把那群精兵和刘茫隔离开来。
刘茫的马儿甚通人性,懂得这时候就该转身跑,一片混乱之时,这马儿带着两人硬生生闯了出来,等沈轻鸿觉得四周彻底安静抬起头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停在了一幢极大的府宅的后门之外。
沈轻鸿的声音都有点儿打颤:“这里……”
“我家。”刘茫干净利落的说了一句,扶着沈轻鸿下马,沈轻鸿的腿直发软,好容易下了马,刘茫扶着沈轻鸿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后门开了一条细缝,一个人往外看了一眼,立马舒了口气,拉开门急急忙忙让两人进来。
沈轻鸿的脑子还卡在劫法场上没转过来。
刘茫却是彻彻底底放松下来,解了身上的兵刃,沈轻鸿这时候才看到刘茫带着的那些长刀不是砍翻了刃就是干脆被折断,刘茫自个手上也受了伤,心里莫名又涌起一份感动。
刘茫回眸看见沈轻鸿的神情,略有点儿不自在的咳嗽一声,说了句:“小伤,没关系。”
那开门的小厮带着两人往里走去。
沈轻鸿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来劫法场。”
刘茫挑了挑眉:“老子看你顺眼。”
沈轻鸿:“……”
刘茫顿了顿,换了个理由:“老子缺个军师!”
沈轻鸿低声嘟囔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刘茫耳尖听见了,笑眯眯转过身看着沈轻鸿说道:“燕子!你吐个给我看看吧。”
沈轻鸿彻彻底底闭上了嘴。
第4章:皇帝vs文官!
刘茫让人给沈轻鸿准备好干净衣服,又重新清理了下身上的伤口,再上一杯压惊茶,等一切都折腾好,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沈轻鸿还在提心吊胆生怕一大队官兵突然冲进来。
这么折腾过一回,他突然就不想死了。
刘茫泰然自若坐在堂上,看到沈轻鸿过来,笑眯眯朝沈轻鸿招招手,沈轻鸿轻轻咳嗽一声,走过去对着刘茫鞠了个躬。
“大恩不言谢,将军的救命之恩,雁之无以为报。”
刘茫一挑眉:“那就以身相许吧!”
沈轻鸿:“……”
沈轻鸿决定以后还是不要和这臭流氓说话了。
片刻之后,外面闹腾起来,沈轻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不会是……不会是那些官兵来抓人了吧,提心吊胆大半天,结果从外面冲进来的不是什么官兵,看起来只不过是一群平民百姓。
沈轻鸿呆愣愣看着一大群行商小贩农夫百姓从外面闹闹腾腾进来,那个小狱卒也在其间。
沈轻鸿心中明白这些人大概全是刘茫的手下,混在人群之中以掩护两人逃出,看来刘茫此次劫法场绝非是一时兴起,应当是早就计划好了才对。
这伙人中最显眼的那个高个子魁梧“女人”扯着一副无比粗犷的嗓子嚎开了:“将军!那些人追上来了!”
……果然是个男人。
“没关系。”刘茫毫不在意,“将军府他们还不敢闯。”
沈轻鸿愣了那么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扯了扯刘茫的衣袖。
“他们全看清了你的脸……”
刘茫眨眨眼:“对啊。”
“……那岂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是你劫的死囚么!”沈轻鸿一瞬觉得有点儿抓狂,“你不要命了!不懂蒙个脸再来吗!”
“蒙脸?”刘茫轻轻嗤了一声,“这么长风头的事,我为什么要蒙脸?”
下面一个农夫打扮的人点头应和:“对啊!我们做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女装魁梧汉子:“我们身正!管他娘的影子是弯还是斜!”
小狱卒做末尾总结:“沈大人不该死。”
沈轻鸿突然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这完全是在对牛弹琴吧……
这群人的脑子都长歪了么!
沈轻鸿:“这是死罪!”
刘茫一挑眉:“脑袋掉了碗大一个疤。”
女装魁梧汉子:“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小狱卒继续补充:“当我们陪沈大人死好了。”
沈轻鸿:“……”
脑子长歪了?这群傻子是压根就没长脑子吧!
他终于知道刘茫这傻到家的臭流氓气质是哪儿来的了,周围都是这么一群二傻子,多聪明的人也得变傻。
好在最后刘茫终于说了一句人话:“放心,皇上暂时还不会动我。”
这一点沈轻鸿倒是明白,刘茫毕竟有军功在身,边军全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说是听皇上调令,但实际除了流氓谁也调不动他们,现今番邦按兵不动也全是在顾忌刘茫,如果皇帝把刘茫杀了……好容易夺回来的那十郡又得全部给番邦送回去,搞不好还得再陪上几座城池,这么亏本的买卖,皇帝自然不会干。
可是沈轻鸿还是觉得刘茫太过肆无忌惮了。
此等重罪,怎可轻饶?
……
果然不是沈轻鸿多虑,第二日皇帝为了给刘茫开脱特意称病没去上朝,结果御书房的案头差点儿被弹劾刘茫的奏疏压塌,说的全是劫法场一事,意见也无比统一,两个字,当斩。
刘茫回京的时候带了三千精兵,依照惯例,从军不得入京,全在城外扎营候着,刘茫只带了随身亲卫十余人。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有人胆敢对刘茫动武,城外那三千精兵保管得反,京城驻扎的守备军的战斗力和边军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办法拦得住。
皇帝心知肚明那些老狐狸绝对不会上将军府去抓人,也算是为了给刘茫个台阶下,就暗暗把那些奏疏都压下了,不发。
又过了一天,左相暗中吩咐,邢培义立马带着一大群文官堵了飞霜殿,要皇帝给个交代。
皇帝苦恼万分,在飞霜殿里窝了一早上,最后无奈在奏疏上批了个知道了发出去,想着朕给了回应,这些文官总该退了吧,可却没想到外面闹腾得更厉害了。
知道了?知道了有什么用!
外面全是官场摸爬滚打上来的老狐狸,皇帝这么一句话根本糊弄不住他们。
皇帝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初就不该收了个这么能闹事的武状元!什么将星转世!闹腾的事比他收的失地还多!
最终皇帝又退了一步,邢培义进飞霜殿和皇帝面对面商议此事,其余文官则老老实实在外面候着。
邢培义进了飞霜殿,先恭恭敬敬对皇帝行了个礼,他早就准备好一连串义愤填膺的问题,可还没等邢培义开口,皇帝抢先一步开口。
“邢卿可否还记得太祖当年开国之事。”
邢培义:“臣不敢忘。”
“你可记得为太祖夺天下,定山河,开城门的人是谁。”
“自然记得,是已故的镇国公陆……”
“镇国公留下三子至今,无一建树,全是些阔少爷。”皇帝转了转手中的朱笔,微微拢起一双桃花眼,“邢卿,你干了什么事,朕全都知道。”
邢培义一愣,青天白日的,他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抿唇一笑:“文武百官你都动得,唯独这个刘茫,你动不得。”
邢培义还满身冷汗,早已忘记自己刚刚要说什么了,唯唯诺诺应声,惶恐异常退了出去。
出了门邢培义才突然想起皇帝方才提到了镇国公。
太祖的江山,大半都是镇国公打下来的,太祖更是和镇国公称兄道弟,开国之后有臣子偷偷上谏先祖要“灭功臣”,首当其冲就是这最功高盖主的镇国公,太祖废了不少功臣的兵权军功,却唯独没有动镇国公,还下了道旨,不许任何人动镇国公和镇国公的后人。
可惜镇国公过世之后留下三子在京中,全被家中的夫人姨娘宠坏了,一个比一个纨绔,但皇帝还是好好养着他们,方才皇上突然提到镇国公……
外面汇着的文官都聚上来问邢培义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和皇上商谈到底如何。
邢培义还沉浸在自个的思绪之中,背上的冷汗还没干,突然又打了个寒颤。
传闻镇国公在世之时颇为风流。
邢培义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怪不得皇帝这么护着那个莽夫,怪不得怪不得……糟了!自己这回可是得罪错人了!
……
殿里皇帝舒了口气往椅子上一靠,心知肚明如果这事不尽快解决的话,这些一根筋的读书人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今日解决了一个邢培义,明天还有一大堆不怕死的冲上来,难免就会有个二愣子,听不懂他的题外话。
大太监上来给皇帝倒茶,一面低声问了一句:“皇上,这样告诉邢大人……”
皇帝笑的一脸无辜:“朕说了什么吗?”
大太监:“……”
“朕只是缅怀下太祖功绩罢了。”皇帝低头喝了口茶,笑,“脑袋在邢卿那里,朕可管不着啊~”
……
皇帝对阵文官第一回合,皇帝完胜!
第5章:老子不干了!
第二天弹劾刘茫的奏疏已经成功从御书房的桌上堆到了地上。
皇帝看着那一堆奏疏叹气叹气再叹气,随手抽了一本……劾刘茫疏……丢开,又随手抽了一本,只看了开头两个字……丢开,再抽出一本……
弹劾李秉十三罪疏
皇帝愣了有那么一会儿,皱起眉翻开认认真真把这篇奏疏看了一遍,文中落款,胡宗靖。
皇帝又顺手拿开手边的几本奏疏翻了翻,九本弹劾刘茫,三本,李秉。
其余奏疏大同小异。
皇帝认真想了想,又拿起胡宗靖的奏疏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胡宗靖在朝中这么多年,弹劾什么人,什么人就必定得落马,当然和沈轻鸿冒冒失失不同,胡宗靖既然弹劾,就一定做好了万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