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篱倒是一脸的平静,然而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悄悄地缩回袖子。
高令史瞥过一眼,心下了然,半是建议半威胁道:“此处地处宫中重地,各位稍安勿躁,切莫轻举妄动,若要弄出什么响动,惊动了旁人可就不好了。”
千秋阁 ,距离今夜置宴的交泰殿仅仅一水之隔,然而却是两个天地。这边冷清非常,那边人头攒动。隔水看过去,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皇帝白日行了册立奉迎之礼,这已经是最后的庆贺宴了。天边冷月高悬,若今夜不起波澜,明日定当是个晴天。
高令史穿过阁廊,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莫篱一路警觉非常,当即跟着停下。
然而还是慢了一点儿。袖子里的短匕还没派上用场,就被四周悄无声息蹿出的侍卫人点了穴道收走。
高令史对着许羡鱼毕恭毕敬道:“请许大人陪这位小公子先去别的地方歇息一会儿。”
白沐眼看着两人被强行带走,不由在心里赞叹,好一招威逼利诱瓮中捉鳖。早知如此,刚才在殿外就不应该乖乖地跟着这高令史走。
“白公子大概不知道,本官一直在协助苏大人查办花楼命案一事。”高令史抬眼打量一番,见四周水波荡漾,确定无人旁听,才絮絮道:“实不相瞒,严相意图谋逆买凶杀人之事,苏大人是早已查明的了,此时物证早已齐备,人证方才也已经截获,怕是今夜不得不诏之大白了,听闻严白两府素来过往甚密,不知白公子作何打算?”
白沐心里笑了笑:这人看着死板,不想还挺油滑,问我作何打算,难道是要私下放了自己的征兆?莫非是看在自家老头子的面上?
“早前白相离京,曾托付苏大人照拂白公子,苏大人——”
“离京?”早先在殿内许羡鱼那么惊讶,原来是惊讶自己竟不知道老头子早已离开京城了……
高令史点点头:“是,严相被软禁之后,白相自请去西北戡乱,皇上准了。”
软禁?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苏大人醒过来后,猜测白公子应在宫中。今夜盛宴,莫小公子必定不会放过行刺良机,自然也是要来的。而平素帮白公子打理茶楼的褚良远褚公子,他掌控着京中大小生意,怕是当朝握有情报最多的商人。是以莫公子一定会从褚公子口中了解宫中地形和守备情况,也许会从中多知道一些事情。所以苏大人猜测,找到莫公子,可能就能找到白公子。只是没想到,许公子也被卷进来了。”
白沐看着曲廊下的水波映照在柱子上的光影,笑一笑圆场:“原来我身边潜藏着这么多的高人,可惜我竟然不知道。”
“对,白公子什么也不知道。”高令史骤然上前一步,道:“苏大人说,不管白公子做了什么,白公子始终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还请白公子自己记住了。”
白沐猛地回头。
“白公子细想想,苏大人为何只遣在下一人跟着许大人?”
皓月当空,奈何光华被交泰殿的浮华灯影尽数掩去。
高令史看着对面殿里大小官员逐渐落座,回头拱手道:“我现下要去交泰殿庆贺,请白公子在此处稍事停留,等宴会完毕,再着人送公子回府。”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郑重道:“皇上再怎么样,也是宗脉正统。无论严白良家关系如何,谋逆始终是大逆不道。兹事体大,该怎么选择,还请白公子慎之又慎。”
第45章:碧雾轻笼紫凤(一)
白沐忍着冷汗慢慢起身,找个不易被人发现的阴暗地方,缓缓坐下,隐入廊柱下方光线映照不到的黑暗里。然后目送高令史一路穿廊进殿,与人寒暄、客套、落座。
耳边却翻翻覆覆的想着这人走前说过的话:皇上再怎么样,也是宗脉正统。无论严白两家关系如何,谋逆始终是大逆不道。
白沐想,大逆不道啊。
一水之隔的交泰殿里张红挂绿,太监宫女流水一般在缤纷而至的群臣百官中穿梭去去,丝竹雅乐早已奏起,隔水相送意境绵绵。本该是一副热闹景象,看在白沐眼中,却似狂风急雨前的乌云滚滚雷声隐鸣,似乎闹中有静。
曲廊傍水,水波生风。
明明已经是入夏天气,招了夜风,白沐只觉浑身骨节锥痛泛寒冷冰难耐,然而胸腔腹腔内却似油泼火灼一般,竟比每年清明之日还要煎熬难捱。
正疼痛难忍,突然察觉有清风扑面,眼前一错,水中的倒影旁,霎时多了一团白色的影子。白沐回头一看,是时常伴在严凤诉身边的素期美人儿。
美人儿带着些疲惫神色,悄无声息的与白沐蹲身并坐一处,轻轻一笑,如释重负道:“白公子,素期找到你了。”
白沐强忍痛意不忘调笑,“美人儿因何找我?”
“因为公子嘱咐。”
“严凤诉?你家公子又为何找我?”
“素期不知。”素期眼中换上茫然神色,怔然道:“不过素期猜测,是因为担心吧……”
白沐知道这美人儿不善言辞,除了严凤诉外,鲜少见她与人多说两句,就不再为难她,一半心思用来对付身上苦痛,一半心思分出去专门观察对面情形。
方远望,猛地醒悟过来:“你家公子可是有话要你带给我?”
素期愕然一怔,又茫然摇头。
“公子说,一定要找到白公子,然后守在白公子身边,陪着白公子。”美人儿顿一顿,敛眉低下头去,似乎在回答白沐,又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公子的话,素期一定要听。”
白沐忍痛笑了:“为什么要守着我,陪着我?难道你家公子以为我还是七岁稚童,需要照看?”
素期回过头,怔忡道:“素期不知,素期只知道,公子要做的事,一定有公子的道理。”
白沐想了想,点了点头。
一缕夜风吹过,素期微微打个寒颤,缓缓站起身来。
“白公子,公子先前有令,让素期陪着你,如果是在以前,素期一定听公子的话,紧紧跟着白公子,寸步不离。可是……可是,”素期攥了攥衣袖,道:“素期有些事不大明白。
白沐见她心事重重,不由出言开解:“有何不明之事?方便的话不妨对我说说,也许说着说着,就拨云见月,豁然开朗了。”
素期点头道:“近日常见公子深夜在中庭信步,对着一只鹦哥儿反复念着几句话……”
她细细地回忆道:“公子他口中似乎念说着……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怎地却不知道?”
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怎地却不知道?!
白沐跟着念一句,脑中零零散散的记忆如同漫天碎絮一般纷纷扬扬。
那日寒峭稍褪,风前香软,春在梨花。自己却莫名被人检举,先是在满朝文武面前丢尽脸面,后是被自家老爷子逐出家门。无处可去之时,便到了被引火上身的根源之地,自己开的一间茶楼。
那时候,有人穿一件绛红色袍子,袖口暗滚着繁复的花纹,颜面瑰丽仪态风流,随意倒在自己常卧的小榻上,信手翻着账目。见到自己来,那人微微坐正身子,凤目一挑,幽幽道:“由我检举,不仅能帮你在圣前美言,挽回点好感,还能避免你又落在苏大人手上,小事化大。……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怎地却不知道?”
那却不是真好。
后来自己辗转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厮害自己平白顶缸,不仅摘清了他自个儿和茶楼的关系,还一举两得,让自己顺便把花楼六名朝中大员无故横死一案的黑锅,也一并儿端了……
“白公子?”素期回过头,唤了一声。
“……无碍,你继续说。”
“公子还时常自言自语道,小混蛋猪油蒙了心了,善恶不分忠女干不辨,真想……干脆掐死他算了。”素期说到这里,喃喃疑惑道:“我家公子平素拿本卷册都嫌重,怎么会想要掐死谁?”
白沐却想:真想掐死他……掐死谁?难不成竟是想掐死自己?
印象里似乎是有人这么说过。那日那人难得的被气白了脸,问:“白沐,你知道我时常在想些什么吗?”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有个声音突然从脑子里蹦了出来:“你诡计多端心机叵测,心里想什么,我又怎么知道?”
自己是这么说的。因为那人早些时候曾经举止……举止无状,险些连累自己被人厌弃。
然后那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说:“我时常想,要是能掐死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就好了……”
那张脸渐渐明晰起来,脸的主人生得风流夺目,凤眸中蒙着层水漾动人的光辉。春景已过,却偏生能使人如临桃杏,似能看见眼前蜂飞蝶舞花间繁忙。启唇轻笑时,平白多出种魅惑撩人的风情,夺人心魄。
白沐突然笑了笑,问道:“你家公子还说什么了?一并说出来吧。”
素期一点一滴地慢慢回忆:“公子说,你那般维护于他,为了他连我都骗……他又是怎么待你的?”
“公子还说,你听我的,我又岂会害你?”
“公子又说,你我自幼一起读书进考,之后又在一起做事,我几时骗过你?”
……自幼一起读书进考,之后又在一起做事,严白两家十几年的缘分。素期美人儿突然明白了。
她转过身来轻轻叹道:“白公子,我家公子他,竟然是在说你么?”
第46章:碧雾轻笼紫风(二)
白沐愣在当场,一时竟无言以对。
……一路细细想来,严凤诉这厮,似乎是没有一天对自己好的。不是随意调侃,就是肆意戏弄,前阵子更是闹得自己丢了官帽无家可归。
现在好了,真也好假也罢,这厮就要被扣上谋逆的帽子,在眼前这本该晋升为国舅爷的交泰殿中被捉拿科罪,从此沦为笑柄,甚至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本来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奈何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想起十年寒窗的相互陪伴,想起这许多年来的形影不离,想起大理寺外疲累交加时的相互依偎,想起数次被他惹得恼了怒了扬言断交,关键时刻这厮却总不会忘记替自己善后……
月前言语犹在耳畔,掷地有声:“白编修所言非虚,此案疑点重重,若是皇上能将此案交给臣来查办,微臣担保,一月之内,必有交待。”
这是谁,在关键时刻帮自己解围脱困?
“凤诉……跟皇上打这个赌。”
又究竟是谁,在危急之时跳出来揽祸上身?
朦朦胧胧中,似乎又听见有人在耳边谆谆提醒:尚书府内仆役没有几个,皇帝眼线却是不少……
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情真意切?
竟然……分不清了。
“白公子,”素期唤他一声,眉目中隐约带上些犯难神色:“近日丞相府里出了许多事情,相爷被恩准告老后,幕僚散了许多,剩下的时常背地里议论,料定今夜便是严家倾覆之日,素期虽然听不明白,素期却知道我家公子他……已经很久没有妥善休息了。”说到这儿,她突然敛衽一礼,像是静夜中绽开一朵极致优昙。
而后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眼神茫然又坚定:“前路渺渺,白公子,素期要去找公子,还请你自己保重自己。”
白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恰好与不远处正被人群簇拥而过的一人视线撞在一处。
那人能将一身大红袍穿得艳而不俗,与往日相比,少了丝风流轻浮,却多了些形色憔悴。
他立于交泰殿前却止步不入,微微侧转,忽一回头。
一怔、一笑,一时间风华无两。
衬着背后染红了一殿的宫灯明烛,和周遭前呼后拥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月余前花楼大火,他背着曙光之前的漫天浓烟火浪而来,火光蔓延,似乎要和他身上的红袍融为一体……
这日国宴,不说群臣百官和外族使者,连带着官员亲眷也来的不少。身边随行的官员见这未来的国舅爷眼带笑意顾盼远方,估测应该心情不错,于是踮脚张望活跃气氛:“严大人笑的这么开心,莫不是看中了哪家姑娘?”
严凤诉收回目光,敛了笑意道:“方才我眼前一花,错将一名小太监认成了别人。周寺丞多虑。”
周寺丞大呼小叫:“今日喜庆人多,倒未必是大人眼花,不如差人叫过来瞧瞧?”
“不必了。那人见到我,怕早早地要上来扒皮抽筋了,那还能对着我笑?一定是我眼花。……不过方才一刻倒真是平静美好,何不将错就错?”
“舅爷这口气,像是在说看中的姑娘。”
严凤诉笑着叹气道:“是啊,不过人家可没看上我。”
周寺丞扼腕急叹:“这姑娘若是知道看上她的是当今国舅爷,又焉能有此放肆之举。”
严凤诉略略抬高声音道:“若果真无缘,倒未见得是坏事。从此放在心间,山长水远各自珍重吧。”
他说着话,脚下转一个向,回头正看见天子座驾遥遥而至,于是换上笑意,复又开口道:“倒是周寺丞,言语间怕得要注意三分,你今日看我身在高处,明日说不定就身陷泥底。开口闭口国舅,未免还为时过早。圣上来了,我们进去吧。”
一行人次第入殿,白沐才从廊柱之后绕了出来。方才正值脑中纷乱之际,骤然间与这夜宴重头戏的主角互相撞见,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本能地选择先避开妖孽远离是非。
此时回想这厮大难临头了还这么着三不着四,不由急火攻心又气又怒。低下头来细细寻思,想起那人方才神色轻松,想到他素来诡计多端,没准儿早有脱困之法,不由心下恨恨。
又想到那厮方才轻飘飘地说给自己听的话,反倒把先前的愧疚心思冲淡了。心道各自珍重倒好,小爷被你坑害过那么多次,才不会为你伤神,管你死活。
打定主意回过头,素期早已不知去向。
只隐约看见交泰殿里人群攒动,最打眼的是一行几个异域服饰之人……为首一人目泛精光,五官如刀劈斧凿一般入目刻骨,气势华贵凌厉,正是前几日在茶楼闹事的那伙儿。
白沐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多停留了一刻,便出乎意料地在那人身侧发现极其眼熟的熟面孔,一个跟自己一样,本不能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处的人——褚良远褚大掌柜。
正一头雾水的琢磨,听见太监一声喊,皇帝座驾从交泰殿东侧一路蜿蜒而至。白沐盘算自己和莫篱先前被困的殿阁在交泰殿西侧,一路提着的心这才真正放了下来。
皇帝袖手在后,竟从女眷所在的偏殿入内落座。帝座旁边空有一位,是为后座。
下首左右各置两排宴桌,直要从殿内铺排到殿门外。
为首的左侧,本该坐着必当列席的前任左相,此时却坐着严相之子严凤诉;为首的右侧本该坐着应该列席的右相白景,此时却空着。
再往下一溜儿排开,依次是是邻国使者和朝中要员,再无虚席。
如此场合,竟没有苏尚书的身影。
皇帝满面笑意坐于上首,不发一言。
殿内大臣方才还相互走动窃窃议论,此时竟鸦雀无声,只以眼神相互询问。
“众爱卿四处打量,可是在找人?”皇帝笑吟吟地开了口:“先前朕说要在大婚之前纳宠……诸爱卿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