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沐手一顿,忍冬掉落桌面,所有的线索瞬时被串连起来,难怪会出现奇特脉象,难怪病势会突如其来毫无征兆,难怪干娘会一筹莫展——原来是蛊,非毒。
白沐抬头看着莫篱,突然察觉这朵小茉莉怕不如想象中的简单。捡起忍冬缓缓收进药盒子里,已经有了主意,便抬头正色道:“你救他。”三个字的肯定句,言下之意万千。最主要的意思:若能救苏清晗一命,任何事都好说,哪怕帮着他欺君罔上,哪怕……帮了他,而危害到十几年的至交好友,严凤诉。
莫篱一笑,转过眼风,冲着角落努努嘴,不答反问,“看见那个人没有?……我刚刚给他下了蛊,算计时间,应该要发作了。”
话语刚落。哗啦——角落的壮汉猛地站起身来,掀翻了一桌杯杯碟碟。
那人面目突然间便变得焦黑,张开嘴来嗬嗬喘气,一手还不住地掐住自己脖颈,目龇欲裂,眼珠暴突,神情似乎极为痛苦。却像定住了一般,并未发狂。
“这就是我巫蛊世家的厉害之处,白沐,想要救苏清晗,你只能信我。”莫篱顿一顿,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轻轻言道:“不过若是没有你的金环,我可救不了他。因为苏清晗中的……是蛊中之王,最毒最狠的金环蛊。”
白沐心中一惊,犹如被人醍醐灌顶,此时方才大彻大悟。
怪道干娘当日说这金环重要,要用上等药材好好灌喂,原来干娘早知缘由,不过碍于楚北医药世家身份,不好亲自喂养此等剧毒之物罢了……
正细细的理着头绪,适逢莫篱在耳边又补上一句:“没有两三个月,我可救不了他。——别想着找别人了,除了我巫蛊世家的少主,别人都没奈何的。”
白沐心中犹如沸水翻滚,莫篱摆明了是以苏清晗的性命要挟,要留在京中,完成……未完之事。
可是,两三个月……现下距离严凤诉与皇帝的赌约仅剩半月,如此一来,要救苏清晗,岂不是要保莫篱至少两月——那严凤诉怎么办?且那严世伯和莫家之间,又究竟有无关系?!
白沐想的多了,便脑仁儿生疼,怔怔站在原地,面上不起微澜,心中沸沸汤汤。
壮汉倒在地上抽搐,满楼的人围聚过去,指指点点。
莫篱观察白沐神色,心知白沐心里差不多已经应下,才满意地往过去走。走到了,拿出一小瓶准备好的母蛊粉,拉过那人头颅,掰开下颚,将整瓶子粉末尽数倾倒下去。
莫篱身形虽远远比不得那中了蛊的壮汉夯实,但巫蛊世家的少主自幼习毒练武,又岂是这等江湖夯汉可以匹敌?不过是软泥一般任由摆布。至于前日追打白沐,若是莫篱肯将身法武功动用丝毫,白沐又岂有活命之理。
壮汉本就中蛊不深,被灌进母蛊粉,缓了一缓,便已无碍。同行的三个同伴齐齐向着莫篱行礼,谢他救命之恩。
莫篱嗤笑一声,回身就走。
路过一张桌子,被人叫住。叫住莫篱的是一个仆从打扮的异域人,眼眉浓烈胡子厚重,身侧的桌子上只坐了一人,正在上首。那人目泛精光,五官如刀劈斧凿一般入目刻骨,气势华贵凌厉,想来也是异域人士。
那异域仆从的中原话倒是说的麻利,凶神恶煞的问莫篱:“你再说一遍,多少银子?”
莫篱哪有这等观念,一听见问就头疼不堪,烦躁道:“三两。”
仆从从身侧抽出一把佩刀,刀柄上镶金坠玉非同凡物,可窥其身份一二。“什么?三两!你这是雪莲茶还是灵芝茶?敢值这个价!”
莫篱哪愿跟他多说,暗暗气聚丹田,便欲发难,却被听到动静赶来的白沐拦下。
所谓开门迎客,和气生财。这天褚良远不在,白沐大大的不愿看到有人随意动手,弄的一楼狼藉。损财不说,还得花费时间收拾。
他拿起一只杯子,笑一笑:“客官看看这茶,你看……你看到了什么?”
那仆从显然是一条直筋,有一不会说二,怒道:“茶啊,还能有什么!”
“什么?!何止是茶!”白沐心痛不已:“你难道尝不出茶中的白莲子和上等竹叶芯吗!”
仆从面色忽而惨白,长刀一扬:“中原人果然没一个好货!你们两个小白脸,竟敢给我们下毒,知道我们是谁吗?!”
下毒?这话听在白沐耳中简直是羞辱,是可忍,怎么能忍!“那是药,专门用来给你清心败火的!”
仆从疑惑的瞧瞧杯子,恨道:“这杯子里的水一溜儿清的,谁知道你放了没放!”
白沐此时亦是忍无可忍,正要发作,听见莫篱在耳侧吼道:“当然没放!难道你家喝药连着药渣子一起喝吗?!”
一言立刻激起汹汹怒火,那异域仆役忍无可忍,嘴里嘟囔了一句,却听不出是什么语言,只见他将袍摆在腰间扎好,大刀一拔,摆出个千斤坠的架势,便愈发难。
莫篱正要迎战,许羡鱼偏是个爱凑热闹的,颇具气势的排开众人,三两步跳上前来,“怎么的?小子!要打架不成?”
那仆役见是许羡鱼,愣了一愣,喝道:“小子,方才听你说书说的不错,不想为难你,少管闲事。”
许羡鱼见这仆从似乎头脑简单,好不气势的开始撸袖子,“我还就管定了!”
一言方落,突见方才莫篱施救的那一桌上四个壮汉齐齐动手,猛地从桌下抽出四把大砍刀。
楼中诸客顿时四散逃窜。
许羡鱼撸袖子的手一抖,顿住了。白沐眼见莫篱似有隔岸观火之意,怕火势烧到自己,不由大急,输人岂可输阵,三两步走上前来,帮许羡鱼撸好衣袖,拍拍肩,往前一推一送:“你是平逆将军的孩儿,镇宁将军的弟弟!岂能斗不过三两夯汉,去吧!”
那边众人眼看这就推出代表了,也不客气,大刀往背上一抗,猛地豁然劈下,许羡鱼如梦方醒,抱头鼠窜。
一时间桌翻椅砸,砰砰咚咚。莫篱却好不悠闲的跑到一边冷眼旁观嗑起了瓜子。
许羡鱼被追得叫苦不迭,虽有早茶帮忙,但毕竟双拳难敌十手,白沐被波及那是迟早的事。好不容易退到门口,突然一前一右飞过来两根长长的桌子腿儿,无处可避,唯有后退,但身后是楼门前的数层台阶,稍一退避,可不要生生从台阶上滚下去?!
情势急迫,白沐来不及多做权衡,忍泪把眼一闭心一横,心道还是保命要紧。
本已做好粉身碎骨的打算,哪知背后一暖,撞进了一个怀抱,温温暖暖。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子季,大白天的投怀送抱?”
白沐闻声辨人,不用回头便知是谁,逃命之际还不忘寒暄客套:“景之!你此番来的好令人欢喜!此时此刻看到你,真令人激动万分,觉得无比亲切——”
耳侧传来温痒的气息,严凤诉的声音一如往日的低柔缠缓:“死到临头了还不长话短说?”
白沐便不客气,言简意赅道:“救命!”
严凤诉就势将臂弯一推,把人往后一捞,朗声向着楼里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公然持械打斗,欺负京中良民,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把本官放在眼里?”
第16章:凤池长醉春色(一)
严凤诉自大理寺中炼出来的一身讯问气势又岂是常人能比,一番话气度朗朗又不失体面威严,声音虽不大,却能直入众人耳中,连其言语中本来就有的风流弊病,也轻易遮掩了过去。
楼里五个异域壮汉原本砍杀打砸,玩得热闹。闻听此言,手下硬生生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严凤诉一眼,只觉这人面相绮丽,比族里最漂亮的姑娘还要美上几分,只是那脸上的笑意就毫不掩饰内中的虚假,含刀藏针一般,多看一眼,便有绵绵密密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稳坐桌边的头领样人物依旧一脸的华贵凌厉气势,他挥了挥手,唤来最先刁难莫篱的仆役,俯唇嘀咕了一番。他的声音很小,说得又快,完全听不清楚。
那一根筋的仆役皱了皱眉,便点头点得干脆,一副妥帖听从的样子。转头又是一阵叽里咕噜,另四个汉子立即停下手来,肃立听唤。
异域头领站起身来,鹰样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轮番扫视,先是扫过正连滚带爬逃出楼外的许羡鱼,再打量打量角落里为了逃命而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白沐,接着认真仔细地看了几眼严凤诉,最后将目光落在莫篱身上,停了很久。
而后置若无人般与众人擦肩而过,往楼外走,五名仆从也跟着低头袖手鱼贯而出。
莫篱原地立了立,突然闪身跟了出去。
早茶先前凭一双铁拳对敌五大异域高手,寡不敌众,被打的头晕眼花,东倒西歪的自白沐面前晃了三圈,也没找见自家少爷,反倒从角门晃进了后院,噗通一声,躺倒在地,给昏过去了。
至此,一场闹剧终于平歇,危机解除。
白沐换上满脸笑意:“景之,今日见到你,真是令人格外的欢喜,觉得你眉是眉眼是眼的,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严凤诉习惯性的去挥扇子,哪知这日没带,于是严大人随手抽一条看似干净的抹布,甩手一挥,拂落衣上浮尘。动作如行云流水,那抹布倒似乎平白生出三分洒脱不凡来。
这才回过头来,笑意幽深:“子季,每次你捅了篓子,而区区又恰好及时赶到,帮你收了场子,你就会待我特别殷切,就好比——现在。”
“怎么会?咱们自幼/交情就好,我一向对你挺殷切,跟捅不捅篓子可没什么关系……”白沐生硬的转过笑脸,开口呼喝:“早茶早茶!快给严大人看茶,看好茶!”
话犹未落,想起来早茶已经扑倒在后院,此时楼中空无一人,不由尴尬笑道:“没人了?没事没事,景之,我亲自给你倒……”
正转身欲走,打算溜之大吉不伺候,哪知腰前突然斜伸出一只手臂。往前走一分就要撞进别人怀里,于是白沐反倒后退了两步。
楼中左右无人,严少卿不用假作正经,便好不懒散的拾起一只凳子放好安坐,又好不闲适的抬起一腿架在另一侧的独凳上,单手支头靠在屏风内的小榻,眉眼轻扬,说不出的意态风流。
斜过眼来,桃花眸中星星点点的不怀好意:“茶水就不用了,走了这半天有些乏了,子季,想要报答的话……就过来给我捶捶。”
白沐心下咬牙,面上却四处打量打量,顾左右而言它:“素期姑娘怎么没来?”
严凤诉了然,轻笑一声道:“往日在大理寺你打赌输给了我,也没少给我捶过捏过,去了翰林院待了几天,倒显得生分许多。难不成……竟是跟了苏清晗几日,学会了苏尚书的那一套虚情假意假正经不成?”
白沐本来因着帮莫篱欺瞒他的事情,心中有愧,现下听他说的愈发不像话,反而少了那份内疚心思,上前两步,一脚踹在严凤诉架于凳上的小腿上。
正要开口激他几句,突然察觉那人神情不对。
严凤诉架在木凳上的小腿瞬间僵直,额边冷汗涔涔而出,面色微白,连唇色都淡了许多。好看的眉头皱了又皱,却始终忍住了未发一言。
白沐似有所觉,蹲下身子,轻轻揭开那人红色官袍的袍摆,看见白色的裤腿上有大片的红正慢慢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连忙从地上捡来断刀残刃,轻轻割开裤脚,就看见严凤诉小腿上密密实实的裹着白布。白沐单看着那布帛上一片片泅染出来的斑驳血迹,便觉自己腿上也肉疼万分,不由起身问道:“怎么弄的?”
严凤诉淡淡一笑,言语似乎极为吃力,显得有些勉强:“被狗咬了一口。”
白沐从柜台上取出昨日莫篱喝剩的药酒,皱眉道:“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可能会很疼,你要忍住,不能踢我,也不能掐我捶我。”
白沐想起早茶每次帮自己上药,不是被踢得惨兮兮,就是被捶的哭爹喊妈,一时间由己度人,心生恐惧。
想的多了,背上难免一阵恶寒,将药酒往严凤诉唇边一凑,便打算整罐儿灌下去,“我给你喝一点烈酒,醉了就不疼了。这是我亲手兑制的酒,你放心,保证你烂醉如泥全无痛觉。”
严凤诉突然勾勾下巴,两人数年相处,已然培养出难以言道的默契,白沐自然而然的俯身贴过耳去。
便见严凤诉近在咫尺赛过桃花的脸上突然漾出一个笑来,“药酒就不用了,借你臂膀一用。”
白沐大惑不解。
“若是疼得很了,我直接咬上去,岂不解恨?”
白沐气急,将药酒往榻边的矮几上一墩,怒道:“不喝算了,疼死你得了!”
说着话,便下了重手勾住严凤诉伤口的布帛打结之处,狠狠一扯。
带子尚未解开,突然间天翻地覆,四肢受制,眼前一黑,被严凤诉压在了身下。
环在腰间的手臂渐收渐紧,身下是塌,身上是人,口鼻埋在那人心口,胸肺被挤压,快要喘不过气来。身上传来微微的颤动,白沐心中暗自恼怒:想来是自己方才气急,下手太重,将严凤诉疼得很了,真是自作自受……
闪神想了一瞬,便要憋气憋到窒息,白沐连忙奋起全身力气,手脚并用使劲挣扎,好不容易博得一丝空隙喘一口气,安抚道:“景之,你……你松开点,别抱太紧,太紧了我看不见,怎么给你处理伤口?”
第17章:凤池长醉春色(二)
问完却迟迟听不见回话,似乎觉察到严凤诉胸口颤了一颤,有闷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白沐觉得……有些不对。
蓄了一身力气猛地掀开身上之人,却发现严凤诉倒在榻上笑的前仰后合。精神好气色佳,方才的病痛衰弱样一扫而空,了无踪迹。
白沐直要气白了脸,捡起地上残刃,七手八脚割开那厮腿上的层层布帛,踢掉鞋子,再捋起裤脚——果不其然,除了裤腿外的厚厚包扎和上面一大滩以假乱真即将干涸的血迹,哪有什么伤口?
白沐站在原地,气得很了,抖手指着严凤诉,不发一言。
严凤诉眼看着玩的有些过了,才强自收敛了一番,起身整整衣袍,好言安抚道,“莫气莫气,本是用来骗老爷子的,不成想老爷子没骗到,竟骗到了你——”终于还是没忍住,欢喜道:“子季,好歹你也呆过大理寺,几日不见怎就变得这么好骗?莫不是对我关心过甚——乱了?”
白沐想要发作,哪知方一启唇,面上神情过了,方才被蹭到的瘀伤复被牵动,开始隐隐作痛,不由吸了一口凉气,缓缓落座于榻,扶着脸,仍觉疼痛不止,阵阵发慌。
严凤诉跟着坐了下来,掰过脸上下左右打量细看了一番,下了结论:“脸好的倒是挺快。”
眼见白沐痛得厉害,又凑近两分颇带忧虑:“要不,我给你吹吹?”
白沐疼得直吸冷气,听这一番风凉话,真恨不得手边有五毒散,全给这厮灌下去得了。念头一转,愈发的恨起莫篱心狠手辣专照脸打。
便忍痛骂道:“都是莫篱那小王八蛋,专下重手。”
严凤诉笑了一笑,挑眉叹道:“你那般维护于他,为了他连我都骗……他还这么对你?”
话语极轻,几不可闻。
殊不知白沐听在耳中,犹如头顶炸雷。原来这厮……已然查出了分晓,按着不说,却是为何?想了一瞬,突然忆起严凤诉刑讯逼供察言观色很有一套,强自转了脸色假作未闻:“景之……你方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