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没有任何躲闪的迹象,他只是轻轻地一弯唇,停止了拨动手中的念珠,道:“看不破。”
看不破,终究还是看不破!
是非心里回环着他的声音,在迷局之中一遍一遍游走,可是每当他要走出去,告诉自己,自己其实早就已经看破了的时候,那声音就会在他的背后唤他的名字,那种模模糊糊带着沙哑的声音:“是非……是非……”
看不破……也悟不到……
他若是看破了,今日不必在这殿上接受破戒的惩罚;他若是悟到了,又哪里好困囿在自己的危局之中?
星火一样的东西,沾上了便再也戒不掉。
他的佛心一向坚定,却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那人的身影便是烙印在他心上的,只可惜……不曾有人知道,他的心意。
心魔相缠,无非是在他佛心最脆弱的时候钻进来的。
若不是他舍身,便是别人殒身,一切原本无可厚非——他救人,是破戒,可从未违了佛祖的训诫。
他是救人——
他日有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他救那人,也是舍身相度,本没有任何的不同。
他不该受罚,罚的也不该是他这救人之心。
是非错,错在妄念。
在度人之时,却让自己陷入了深渊。他那古井无波的心,不该因为这样的事颤动……
为何不杀心魔?因为……尘心。
红尘几度,不过虚妄;弹指一挥,尽在斜阳。
然而他从来不曾明悟。
不曾明悟。
慧定禅师似乎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声,却像是没站稳一样,退了一步,忽然朗声道:“戒律院,三重天弟子是非,破杀戒、氵壬戒,罚破戒杖四十,执迷不悟,杖责后押于忏悔堂思过崖,面壁直至悔悟。”
他走上前去,便一指点在是非的眉心,这是禁锢了他所有的修为。
是非身上所有的佛力和修为,都被禁锢了,这个时候的是非,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即便是他出身武僧院,也不一定能够扛过这由修士执行的四十杖。
后面不少僧人在听到“氵壬戒”的时候,都是齐齐一惊,根本没有想到这竟然是真的,一时都愣在了当场。
连唐时也完全惊诧了,他看向是非,然而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曾问:小自在天的和尚都长得跟你一样好看吗?
可是如今,唐时知道了,小自在天只有一个和尚这样好看。
当时是非给了他三个字:并不是。
那时候他觉得是非也是个自恋狂,可是现在觉得……这三个字当真是微妙也精准至极。小自在天的和尚……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后面的僧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又同时觉得心情沉重起来,又不说话了。
慧定禅师只喊了一声,似乎害怕自己后悔,断然极了:“行罚!”
后面走上来两个武僧打扮的持戒和尚,看着是非,只觉得有些下不去手。
然而是非只是将外袍松开,除去了外面的袈裟,再将那白色的中衣脱下,一旁有人接了过去,他赤着上身,露出那因多年习武而略显得精壮的背部和那肩膀,是非沉沉地闭上眼,单手以合十礼的姿势竖着,另一手继续掐着手中的持珠。
一颗,两颗,三颗……
这两名行罚的僧人,便是当初在是非手下的,如今却要他们对自己尊重的师兄行罚,一时为难,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两名僧人同时沉重地道了一声:“是非师兄,得罪了。”
是非没有说话,似乎是没有听到。
那沉香木杖,高高地举起来,而后重重地落下,便见是非那裸着的后背颤动了一下,连着他整个上身一起。一道青色的棍痕便印在了他的背部……
一,二,三……
那声音很沉,落在唐时的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地压抑。
唐时数着,这杖责对修士来说不算是什么,可是对于此刻失去了所有修为的是非来说,却是一种煎熬。
唐时动了动脚步,却不知道为什么挪到了能够看到是非侧脸的位置,便见到他的额头上已经满布着汗珠,他一脸的隐忍,每一杖都很重,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的血肉都除去。
这便是戒律院的罚,他嘴里已经有了血腥气,却兀自不肯发出任何的声音,只这样完全地忍着,一语不发。
自修行后,已经很少有这样感觉到真实的疼痛的时候了。
一杖又一杖……
还不到二十杖,便见到他脸上的汗珠已经顺着他的脖子喉结落下,划过他起伏着的胸膛,背后却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了。
唐时只觉得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眼神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只能贴在是非身上。
是非的嘴唇开始翕动起来,上下开合,念诵着经文,似乎这样能够减少他的痛苦和罪恶。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唐时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只看着是非这赤着的上身,又有什么在他脑海之中翻涌,让他痛极。
大殿之中怒目金刚像不像是佛,反倒像是邪魔,看得唐时一阵冒冷汗。
那怒目金刚,似乎是怒视着唐时,仿佛他罪大恶极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仿佛再看到是非受刑的场面,便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唐时终于没忍住,在所有人都不忍于是非的受罚而移不开目光的时候,他一步一步,从殿中退了出去。
恍惚之间站在了二重天上,便觉得视野开阔了不少,然而他抬起头的时候,却感觉到了深重的危机。
天际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从远方袭来。
很多人,很多危险的气息,很多妖修。
隔着茫茫的海雾,远方的场景终于清楚了,不少在小自在天边缘镇守的僧人奔走着,过了大殿,往方丈寺走,似乎要禀告什么消息。
那消息送到戒律院的时候,这边的杖责,刚刚到了二十六。
第二十七杖只是举起来,还未落下,便有一名僧人在外面大喊道:“不好了,慧定禅师,外面妖族浩浩荡荡而来,像是要入侵!”
“敌袭!敌袭!妖族要开战!”
……
忽然之间便乱作了一团,众人再也没有心思管是非受罚的事情,纷纷冲了出去,却见外面有许许多多的妖修已经来了,从北面过来,冲开了海雾,飞禽走兽什么都来了……
无数法宝的毫光在天际闪动,便已经从海上,飞快地过来了。
冲破重重的海雾,鹏王的暗金色的身影出现在小自在天的斜上方,他那长袍带着一种粗犷的味道,便随风而舞,却仰天一声长啸,伴随着这尖声的长啸,一道巨大的虚影出现在天际!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鹏者,背若泰山,负青天,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在看到这巨大得几乎覆盖了半片天的鹏影之时,唐时的脑海之中,无可抑制地冒出那气势磅礴的一句诗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鹏影带给人的感觉,是一种震撼和压抑,让人心神为之滞涩!
似乎这大鹏翅膀一扇,整个小自在天都会被这一翅的风掀翻!
海浪涛涛,一瞬间冲上下面的海岸,于是惊涛巨浪连天而起,声震云霄!
一声厉啸,便已经撕云裂日!
蔺天双臂一收,仰面向天,那巨大的鹏影回收,却重新缩回到了他的身上。
一粒金色的圆珠在他的头顶一闪而逝,紧接着,他整个人化作了一道直线,便向着小自在天三重天撞来!
那一瞬间,所有僧人都以为,小在天倾覆在即!
然而小自在天的深厚底蕴,岂是一介妖修所能媲美?
只在他撞过来的这一瞬间,整个小自在天被一道金色的光罩笼罩,那蔺天便撞在了这光罩上面,振声激扬,声传四野!
砰——
似古钟敲响,还有颤颤的余音!
唐时身上气血,为这一声的威力而翻涌,几乎是立时便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一具身体还太过脆弱,承受不了这样大的冲击。
唐时不敢在这里换身体,却是知道这祸事已经临头了。
这暗金色长袍的男子,必定是那天隼浮岛上的鹏族了——再看他的身后,无数的妖修这个时候才跟上来,浮在半空之中。
大战在即,背后的戒律堂里,却似乎很安静。
行罚悄然停止,慧定禅师也知道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只道:“行罚暂停,是非在此思过不得出,其余人等随我出去。”
是非的背上,鲜血淋漓,痛得钻心。
慧定禅师带着人离开,是非却依旧坐在那里,在慧定禅师离开大殿之后,他缓缓地抬了头,睁开眼,看向前面那怒目金刚像。
眼底,沉沉地,一片血色。
“唐时……”
“是非,我度你……成魔可好……”
那飘渺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了。
是非睁着眼,便瞧见那人衣袂之上沾染着鲜血,缓缓地向着自己走过来,一脸的笑意,却带着说不出的诱惑,那艳红的嘴唇上下开合,俯了身,便凑在他耳边说:“看不破,悟不到,不成佛,何不成魔……”
第六章:开杀戒
事情忽然就转了一个弯,唐时在看到那鹏影的时候就知道是要出大事了。
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岛之间的一战吗?
他忽然觉得,要坏事。
回头看了一眼大殿,只瞧见是非的背影,唐时之前那种压抑的感觉,忽然又消失了,他扭头看向前面,隐身在众人之中——这一场战斗大约是不会波及到他的,毕竟在别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和尚。
圆通跟圆机两个人已经是面色煞白,看着前面出现的那些妖修,已经知道大难来了。
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了?
在小自在天的历史上,许久许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
唐时试图从对方的人群之中找到殷姜,可是那么多人,根本看不到。
这些人跟在鹏王蔺天的后面,就将整个小自在天的北面全部围了起来,各种形态的妖修都有,可是没有一个是唐时看到过的。
猫族的一个没有……
也就是说,殷姜连带着她的族人都没有参与这一次的事情吗?
也有可能不是没参加,而是……出了什么事情呢?
当初偷袭殷姜的人似乎是鹰族……
唐时的目光,缓缓地转了过去,不带半分的温度。如果没有鹰族的这一群傻逼,估计自己还是能够顺利拿到三株木心的,他跟鹰族的这一群妖修,这仇可大发了……如果真的打了起来,唐时觉得要在背后下黑手的话,自己还是能够狠得下心的。
现在就看局势怎么发展了。
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蔺天便已经收了回去,站在小自在天外面,负手而立:“小自在天的秃驴们,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将地盘给我们,可饶你们不死!”
圆通哼了一声,小声说道:“这是欺负我们第三重天的高僧们不能出手。”
“怎么回事?”唐时原本觉得这鹏王来是找死的,可是圆通忽然说了这样的一句,似乎就不是很妙了。
高手都在三重天,三重天的和尚不出手,他们在下面不是只有被压着打的份儿吗?
圆机叹了一口气,接话道:“当初有过的规矩,因为天隼浮岛的高等级妖修都已经去了大荒,而小自在天一向是在第三重,并不曾离开,所以规定小自在天有出窍期以上的修士都不能出手,这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规矩了。现在整个天隼浮岛,据说修为最高的也就是出窍期,我们这边的三重天修士不能够出手的……”
否则就是不公平了。
若是真的让他们三重天的修士出手,那天隼浮岛估计不会安心地让人离开的。
唐时暗骂了一声,只觉得这些和尚迂腐,都到了生死关头了还注意着这些事儿,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看唐时表情不豫,圆机觉得有些奇怪,“时度师弟,似乎有些话想说?”
唐时掩饰性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假装自己还是个小和尚,一副有些害怕和惶恐的模样:“如果是天隼浮岛的妖修有高手出手,那我们这边是不是也能够让上师们出手呢?”
“这是肯定的啊。”圆通翻了个白眼,“只不过……”
“只不过妖修们的实力,即便只是普通的出窍期,也能够当是归虚期的修士,更不要说是每一族的族长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忽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唐时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回头却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正是印空。
印空旁边站着印虚,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比较复杂。
唐时几乎要脱口而出问他们方才是不是也在看着是非受罚,可是立刻又忍住了。
毕竟现在自己这个壳子不一样,若是问出来必定惹人怀疑。
他忍住了没说话,只听着他们说话。
圆通与圆机等人立刻朝印空印虚二人行礼,“见过印空师兄,印虚师兄。”
“不必多礼。”印空只扭过了头,满眼都是战意地看着前面。
没有任何人回应蔺天的话,这似乎让这位尊贵的鹏王有些没面子,他的脸扭曲了一下,之后便不说话了。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漂亮的日光从天际洒落,让整个小自在天笼罩在一片光明之中。
鹰族,鹏族,鼠族,豹族,猿族,熊族,狐族,孔雀族,虎族……
太多太多,这些修士现在还都是人形,一会儿打开了,小自在天外面就会变成动物园了吧?
这奇怪的联想让唐时微微地一弯唇角,脸色却跟着冷了下来。
蔺天等了一会儿,看到下面的广场上,慧定禅师缓缓地走了出来,向着他便打了一个稽首:“鹏王今日,来者不善。”
蔺天笑了一声:“本王方才的话你没听见吗?秃驴,只要你们滚出去,小自在天此后改名为天隼浮岛,这一场战争就可以避免。”
慧定禅师心下一片凛然,却没有丝毫的惧色,他一笑,只道:“鹏王说笑了。”
“我没有跟你说笑。”蔺天知道这和尚是要不识相了,手向着后面一挥,便道,“你们看到了,这些和尚不肯把地盘让出来,那就只好我们出手夺了。”
“鹏王——”慧定禅师的声音忽然太高了,他老迈的眼,看着对方,对对方的这种霸道的行为充满了不赞同,“今日贵方所为,可有考虑过天隼浮岛与小自在天之间的盟约?”
还盟约?唐时是真的有些不懂了,开什么玩笑啊,这两家之间本来是正邪不两立,原小自在天跟妖修之间相处还比较和谐,那是因为小自在天的和尚们宽容,可是在这种原则性的大问题上,竟然还有盟约的说法——这就奇怪了。
仙佛妖魔之中,妖魔无疑是邪道,按理说是水火不容,可是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岛未免也太特殊了一些。
唐时问道:“怎么我们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岛之间还有什么盟约吗?难道我们不是仇敌?”
印虚佛法精通,这个时候倒是知道得很多的,他年轻的脸上青涩还未褪去,只道:“这一点,以前我也问过是非师兄,是非师兄说: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曾吞佛祖丈六金身。后佛祖剖其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其母。故此留孔雀在灵山会上,封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