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阵沉默,显然已经料到了之后唐时要说的话。
即便是之前还对道阁抱有同情心的人,这个时候也忽然复杂了起来。这道阁,倒是无比阴险啊。
而道阁之中的其余修士,则是觉得自己被毁了三观。道阁本身乃是以三清之道教习于他们,所以内心之中还秉承着正道,尤其是刚刚入阁的修士,内心之中以道阁之道为这准绳。然而唐时如今的这一番话,推论何其合情合理?他们想要反驳,可是内心已经认同了唐时所说,一时之间有些萎靡起来。
唐时继续冷笑,环视了一圈,是非始终没有插话。
看虚道玄那脸色奇差,唐时幸灾乐祸的本事又上来了。
他道:“怕是我们令人敬仰的虚道玄前辈,便要说我朋友本身便是嗜杀之人,所以杀我另一位朋友尹吹雪,也就成为了必然。事情成为定局,还有什么能够辩驳的?哈——虚阁主脸色不大好,是想要反驳我吗?你是不是想说是是非自己给自己种下煞气的啊?得了吧您嘞,真当我们都是傻子好骗吗?”
这人,一张嘴真是极尽讽刺之能士,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虚道玄脸上挂不住了,大这道阁修士在唐时这辛辣的讽刺技能之下,又有几个人能挂得住脸的?
此刻,一切的阴谋诡计几乎都被拆穿了,虚道玄恼羞成怒,已然不顾自己大能修士的脸面,竟然抬手便是一掌想着唐时,杀机凛冽,只骂一声:“血口喷人!”
“还不知道是何人血口喷人!你骂旁人血口喷人的时候,何不照照自己的嘴脸?!”
虚道玄促起发难,又是含怒一掌,唐时却是不管不顾立刻便骂了回去。
脸皮已经撕破,还怕个屁啊!
北藏只来得及兜住大半的掌力,可还有不少向着唐时那边去了,章血尘那边方准备动手接下,不过看到唐时手掌一动,便是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
而后那虫二宝鉴在他背后成为光翼一样的虚影,却见一道巨大的城门横立而起,便将那掌力挡在门外——此关玉门,不度春风!
唐时这一招,乃是王之涣《凉州词》之中的名句,早在他开启的诗歌之中了。
此刻使出,自然有惊人的效果,横立而起的城门沧桑而古朴,带着亘古来的黄沙风尘,铁剑光寒,只在隐约之间闪烁。
那掌力撞到城门上,便听得城门一阵响动声,可之后那掌力便如泥牛入海一样,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古旧城墙上,黄土弥漫,缓缓地又归于平静。
这场面出现如此突兀,可消失也很迅速。
只见唐时伸出手来,在那城墙上一抹,一切便像是长鲸吸水一样,消失干净。
没有了虚道玄的掌力,也没有了唐时的玉门关。
他重新放下自己的手掌,便向着那还没反应过来的虚道玄一笑:“虚阁主,恃强凌弱,您可是一把好手。”
虚道玄因为之前重伤,心境早已经丢去了往日的平静,被唐时言语一撩,几乎就要爆发,可北藏现在看他的眼神已经极冷,只能恨恨作罢。
是非站在唐时身侧一些,体内一直运转心法,只以莲华之力囚困住那煞气,使之暂时稳住,不要乱窜。这时候眼底恢复几分清明,却一垂眼,瞧见了唐时那放下来的手。
手掌有力,而手指纤长,此刻有些不正常地蜷曲着,不过前面的袖袍较长,给遮住了,那鲜血从他的手背上蜿蜒而下,从他手指的无名指上悄然低落,血迹染红了他的指甲,却将那指甲上面涌动着的黑色墨气给渲染得更加妖异。
此人面不改色地站在一群大能修士的面前,看上去是镇定平静,可是非知道——
他此刻的内心绝不平静,蓄着一股力,是一种不甘和渴望,像是他那指甲上涌动着的墨气,腾挪之间,已开始酝酿着沉睡于地底的力量。
第十五章:天阁印
此刻的道阁,此刻的虚道玄,此刻道阁上上下下的所有修士,都只有一个想法——将唐时一巴掌给拍下去,拍死了,直接踩到脚底下,叫他再说不出一句话。
只可惜,唐时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经考虑过自己面临的形势了。
他不可能出事,他如果出了事情,那就是众人的脸面上挂不住,这么多大能修士在场,能让唐时出事吗?更何况唐时字字句句虽都如刀剑一样锋锐,可他字字句句都戳到道阁的痛处,一点点将事情剥离出来,让道阁的丑陋面目为在场之修士所知。
唐时不知道,这一回之后,道阁会采取怎样的办法来挽回和拯救他们如今面临的信誉危机,那也不是唐时需要担心的事情了。这世界上有一种事情特别简单,那就是破坏——破坏比建立更容易,唐时不会觉得自己此番为道阁雪上加霜的行为很无耻,相反,只因为道阁之前无耻,所以才有现在唐时的无耻。
以无耻对无耻——唐时的一贯风格。
他站在这里,纹丝不动,不仅是脸上纹丝不动表情,更是那纹丝不动的身体,巍巍然如山岳。
像是一竿青竹,站在这里了,便是朗朗昭昭。
你可以拿着这人往日斑斑的劣迹,说他阴险无耻、心狠手辣,可无论你如何攻击他,都不能否认他站在这里的时候留下的韵致和风骨。
唐时的目光很清澈,眼神很平静,只回视着虚道玄。
虚道玄知道,一击不得手,便不会再有机会了。
那边站着的明轮法师,只微微地他一笑,他那红色的袈裟上染了血也看不出来,这人一脸的慈眉善目,跟小自在天上那些高僧并无二致。
那边的虚道玄看了他一眼,而明轮法师也不过是回视。
最终,虚道玄什么也没说,这一回吃亏的不仅仅是道阁的伤亡,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已经落到了明轮法师的手中,可虚道玄根本不敢声张,若是被人知道,那整个道阁便要大乱。
他觉得有些心虚,可不知道明轮到底为什么要抢夺那东西。
忽然之间就想起来,的确有这样的一茬儿,可事情还没定下来。
是非与冬闲大士之间曾有过一个协定,若是是非能从大荒十二阁的手中借到十二天阁印,便能够得到允许,开辟第十三阁。可这一个协定,至少也要十二阁同意,现在这件事只是在商议之中,并没有确定,可明轮法师……似乎已经知道了。
在这样的转念之间,虚道玄已经掂量清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道阁最大的依仗——冬闲大士,在他们道阁面临这样奇耻大辱的时候,竟然没有出现。
他们道阁,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冬闲的身上,可如今冬闲,却让他们有些失望了。
只是这样的感觉,虚道玄只能埋藏在心底。
冬闲大士不出现,必然有不能出现的原因。
更何况,道阁依附于冬闲,哪里能够轻易就将关系撇清。
现在虚道玄心里全是倒不出来的苦意,哑巴吃了黄连,苦得没边儿了。
那边章血尘拍了拍手:“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汤先生,你们藏阁又出了个本事的人物,我瞧着这一位便是时度吧,那个在灵术界的风云小子——”
其实唐时现在在灵术界基本上已经算是宗师级别的人物了,只不过因为唐时极少参加同行之间的聚会,所以名声不算是太显耀。可众人能够从他制作的灵术上窥知他整个人的实力,越是不不路面,越是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毕竟唐时对于道阁这边的人来说,还很是新鲜,都没见过,但听说过名字,甚至还有不少人买过唐时的灵术,现在一听,那毁三观的感觉就更棒了。
这边章血尘跟汤涯那是不顾道阁这边的脸色,将唐时给捧了起来,这虚道玄和道阁诸人的心思就更加微妙了。
唐时这样的人,做过什么普通的事情吗?
四方台会大放光芒就不说了,说他是时度,可其实有脑子的都知道他就是唐时,半遮半掩那是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感觉,这个时候唐时的多重身份和做过的件件事情重叠起来,便能在所有人脑海之中构筑出一种相当有实力的形象。
这样一来,唐时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就具有了强烈的说服力。
事实上,道阁这边的人也的确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了。
事情到了这里,也就该接近尾声了。
那边北藏老人遥遥地向着虚道玄一拱手:“虚阁主盛情款待,奈何老朽匆匆而来,本想给您带一份贺礼,没想到造成如今这局面,真是抱歉,抱歉。如此,老朽也没脸面进道阁喝茶了,这便告辞了。虚阁主,还望保重呐!”
这老头子,也是耍坏的一把好手啊。
唐时简直要忍不住给他点个赞,眼见着那虚道玄气得发抖,可北藏却已经一闪身,早已经消失了身影,不知道哪里去了。
明轮法师也是一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看了唐时与是非一眼,这才走远。
这里便只剩下十二阁的人了,冬闲大士始终没有出现,经过乱战之后,整个道阁可谓是一片狼藉。之前明轮法师那金轮的破坏力太强,从外面还看不出有什么来,可是站在里面,一抬眼,那些个栏杆和楼阁,都被之前那金轮的光芒给绞碎了,要重建道阁怕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众人这边多的是幸灾乐祸的,其余十一阁的人各自聚集在一起,纷纷告辞。
章血尘也是一拱手:“原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看样子大家都是白来了一趟。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道阁的诸位层主可要紧着心了,好歹我们其余的十一阁之人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你们这样折腾,怎么说呢,总归有些不好。是吧,汤先生?”
汤涯知道章血尘这是找自己唱双簧了,他也一笑,符合道:“虽然章层主的话不大好听,不过话糙理不糙,我们也都是这个意思。虚阁主,保重了。”
两个人这一转身,便已经直接从堂口上走过来,唐时这边几个人正好跟着一起出去了。
天光方才钻出那地面,背后的道阁之中还涌动着血腥的气息,可眼前已经是新的一天,朝霞云雾,晨风露珠,美好又干净。
众人走出去的时候,身上的血腥气便都被风吹散了,一点痕迹也不留。
汤涯暂时跟章血尘还有器阁的红发美人祝妃一起走,不过走不到半路,便瞧见远处站着一个身披袈裟的人。
汤涯回头看了与唐时站在一起的是非一眼,暂时没说话,待到走进了才上前去打招呼:“明轮法师风采,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了。”
明轮一笑,却只看向那边的唐时和是非,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是:“贫僧有事,想与贵阁唐时小友交代。”
唐时怔然片刻,他原以为明轮是来找是非的,可现在明轮竟然指名道姓,说要找他?
尽管心底惊疑,不过在看了是非一眼,发现是非脸上没什么异样表情之后,他还是朝着一边走过去,拱手便是一礼:“明轮法师找在下,可是有什么要事?”
明轮看着眼前的唐时,想到自己当初抓走他的时候不过才是元婴期,现在竟然已经是出窍期的修士了。唐时的修炼资质看上去不过是平平无奇,可修炼的速度却是意外地快。他心里略微地衡量了一下,还是作了决定。
因为出身小自在天,当初叛出小自在天的原因也很离奇,他知道的事情跟是非是差不多的。
兴许是非不愿意这一趟有唐时掺和,可他知道要破这枢隐星的迷局,只能让唐时搅进去。
怕的便是是非那心软,若将唐时撇开,怕是小自在天将万劫不复。
最终,明轮抬手布下一道光幕,挡住了众人的目光,而后将一只青色的石质小盒子递给了唐时,要唐时接住。
“这是?”
“你打开便知。”明轮法师只让他放心地开。
唐时接过来,将这盒子掀开,便看到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印玺端端正正地放在这盒子的中间。
印玺乃是通体青色的,乃是一块完美的碧玉精髓雕刻而成,上面刻着的乃是变形过的太极图,两边则是八卦阵法,翻开印玺看了一下底部,却是一个很古老的字形。
他隐约觉得这样的字形很是熟悉,想想竟然像是在苍山后山的秘洞之中发现的,那刻在墙上的字体。
虽不是一个笔迹,可这字体的时间年代应当是相同的,这是那个时期的字体。
古今字体虽然有不同,可毕竟还是从原来的基础上改换出来的,唐时联系着这印玺顶端的图案一想,猜测下面刻着的乃是一个“道”字。
他沉默片刻,忽然便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几乎倒吸一口凉气,用一种震骇的眼神看着明轮法师。
而明轮法师只是不动声色,道:“是非建阁,必定需要此物,我若给他,他定然不收,你且先为他收着。都在大荒,而我身在蓬莱,来往不便……”
这是什么——十二天阁印之一!
这乃是道天阁印,有了它,再配合道阁的秘术,便能够控制整个道阁扇。
修士的能力大到一定的程度之后,能控制的东西很多,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乃至于山川河流。而借助这天阁印,便能控制整个属于道阁的扇区,到底是怎么控制唐时不清楚,不过单说这样的本事已经很吓人了。
道天阁印,此刻就躺在唐时的掌心,一动不动,甚至看不出跟普通的玉玺有什么区别。
之前那虚道玄跟明轮之间有过的一点眼神交锋,一下被唐时回忆起来。
“这天阁印……道阁的人知道吗?”
明轮眼底透出几分赞赏来:“知道的,只是不敢问我要。”
唐时听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之后明轮将天阁印之事尽数告诉了唐时,却问他道:“现在你与是非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如此直白,以至于唐时窒了一下,才回答道:“约略算是朋友。”
撇开一切的偏见,是非很适合做朋友。
明轮道:“既然如此,你同他一起回小自在天,许多你所好奇的事情,也都会在那个时候解开。”
那个时候,便是抵达小自在天的时候。
这一句话的诱惑理,很强。
唐时想要拒绝,可是无法拒绝。
他握着那印玺,缓缓而小心翼翼地重新将之放回了盒中,关上盒盖的时候便感觉有一道灵光在盒盖上交错闪动,而后自然地形成一个封印,将整个印玺保护在里面。
十二天阁印之道印,便已经在唐时的手中了。
他握着的,是小自在天建阁的希望。
尽管这盒子很轻,可落在唐时手中的时候,却变得沉重起来。
他将盒子收起来,纳入墨戒之中,便对着明轮一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件事。
而后明轮将那光幕撤去,却对是非合十道:“明轮与小自在天缘分已尽,因果已了,是非小友,就此别过。”
他此刻,并不将是非看作是自己的晚辈,而是真的将是非看作是小自在天最后的继承人了吧?
而今的小自在天,已经不复当年的辉煌。
可在明轮的心目之中,旧有的东西不会散去,只能是有新的人来,新的人去,来来去去,小自在天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即便有一天,它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它还是那个小自在天。
心中的净土,不因外物而毁伤。
明轮说完了这句话,便向着远方去了。
唐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异样来,只寻常一样,走回来,跟众人一起目送他们去了。
于是他们这边的众人继续往前走,唐时传音给是非:“明轮法师要我跟你一起去小自在天。”
完全的陈述,也是一种试探,唐时想要知道是非是个什么态度。
是非垂眼,却似乎早就想到了,“也好。”
再没别的字句,只有两个字——也好。
惯常的惜字如金,不过唐时转过脸来,淡静的目光落到是非那淡静的脸上,看到他透着寡淡气息的侧面,光影切割之下,表情却已经模糊了,唯有眼底那凝粹的光,错落而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