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重带着万千精锐南去,送别场面甚是壮观,而他心中所牵挂的一人,却仍在禁宫深处酣然沉睡。
临别前一番欢好让小皇帝一直昏睡到了入夜。
当他睡足了睁开眼睛看着已经漆黑一片的寝宫,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一支蜡烛立刻被点燃,照亮了小皇帝眼前的景象。
陆礼手里拿着蜡烛,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小皇帝。
小皇帝是认得陆礼的,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一直跟在罗重身边的人,甚至因为那些课程,对着个男人潜藏着一种莫名的害怕。
而陆礼很轻易地从小皇帝脸上看出那种害怕,他冷硬地笑了笑:“陛下刚刚睡醒,饿了吗?”
小皇帝自然是听得懂“饿”这个字的,但是他并没有给陆礼任何回答,双手紧紧抓着身上的薄被,警惕地看着对方。
陆礼看了一眼小皇帝薄被下光裸的身躯,那一么一块被子并没有完全遮盖住小皇帝身体上的痕迹——尽管罗重离开前已经给小皇帝好好地清洗处理过了。
“陛下喜欢钟昭公吗?”
小皇帝咬了咬嘴唇,他如今也是能听懂“喜欢”的意思,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这个讨厌的人说话。
“如今钟昭公远去,这一段时间只能由陆礼来照顾陛下了。”
陆礼说着,转身借由手中的蜡烛一个个点亮寝宫里的灯台,空寂的殿内因为这些光明顿时显得温暖了许多,而不远处的圆桌上则搁着一盘吃食,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给小皇帝食用的。
陆礼将那盘子端过来,放在小皇帝面前。
小皇帝迷惑地看着他的举动,然后歪着头对陆礼道:“虫虫?”
“钟昭公远行了。”陆礼顿了顿,“陛下是不明白远行的意思吗?嗯,就是像之前那样,不在了。”陆礼说着,正巧看到小皇帝放在枕边的蚱蜢,伸手拿了过来。
小皇帝看到自己的蚱蜢被拿走显得十分着急,爬起身来就要抢夺,陆礼自然不会被他轻易拿走,只提着蚱蜢背上的草茎,从小皇帝眼前晃过:“走了,明白吗?”
“啪——”
清脆的声音在空寂的宫殿内显得格外响亮。
陆礼捂着脸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小皇帝。
小皇帝双眼通红,瞪大的眼睛里隐隐透出些水光,凶狠而虚弱地瞪着陆礼。
“你——”
陆礼对小皇帝扬起手,后者惧怕地抱着头蜷缩起来。
陆礼举着手看了小皇帝一会儿,忽然嗤笑着将手放了下去:“跟你一个傻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小皇帝抬起头,看见陆礼转身要走,连忙伸出手拉住他的衣摆。
“怎么,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陆礼回过头,语气甚是恭谦地说道。
小皇帝朝他摊开手心:“虫虫……”
陆礼猛地回过身拉住小皇帝的手掌将他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同时跪在上面的还有他那一双永远遭受阴雨寒气折磨的伤腿:“主上理当翱翔九天,我绝不会让愚蠢的你将这样一条飞龙拉入泥潭——”
被他按在地上的小皇帝发出痛苦哼哼声,他听不见陆礼的心声,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只是觉得难受,难受得只想要回自己的“虫虫”。
寝宫的门忽然被打开——
第32章
“主上理当翱翔九天,我绝不会让愚蠢的你将这样一条飞龙拉入泥潭——”
被他按在地上的小皇帝发出痛苦哼哼声,他听不见陆礼的心声,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只是觉得难受,难受得只想要回自己的“虫虫”。
寝宫的门忽然被打开——陆礼回头看了一眼那神情冷漠的哑巴,默默将地上的小皇帝扶了起来,送到床上。
小皇帝拉住要走的陆礼,仰头看着他。
陆礼看着那双墨玉珠子一般的眼睛,将藏在衣袖里的蚱蜢还给了小皇帝。
小皇帝双手捂着失而复得的草虫,再没理会那人的出入,闷头钻回了床榻的角落里。
刚刚下过一阵暴雨,太阳却立刻紧跟着出来了,一点儿没降下多少暑气,恐怕对强悍如斯的罗家将士来说,百越最难征服的还是它那湿热多变的天气。
潮湿腥臭的黑色黏土难以烘干,罗重索性用厚毡布直接铺在了地上坐下,还能有些凉意。
周显走过来,将手中的青色果实丢了一个给罗重:“这样的反复大雨曝晒的天气已经连续好几天了,越地树木丛生方向难辨,这么走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渔乡。”
渔乡是百越重城,也是攻打锦湘城的要塞之地。
“按照大军的速度我们现在应该在这里附近。”罗重咬了一口青果,从竹筒里倒出地形图,指着上面一处与周显书说道。
因为湿热不少带在身上的军粮都发生霉变不能食用,幸而因为林中果木丰饶,粮草暂时并没有成为太大的问题。
“这里……”周显咬着青果的动作一顿,转而小心翼翼地看向罗重。
罗重神色如常地看着手中的地形图,拳头大小的青果三两口就啃了个干净,将剩下的果核一丢,抹抹嘴道:“嗯,当初父亲也是在这里遭到的伏击。”
周显见状脸上的神情松懈了几分,在地形图上手指划了一个圈:“此处山林密布,四周高而中间地势低,确实是布置埋伏的好地方,趁着这两天时间,我们必须尽快走出这片区域……”
“周郎。”
“嗯?”
周显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罗重。
“你不必如身在百越那般小心翼翼……当初是我没能早些将你与周姨从乱军中救出,如若不然,你也不必白受那些年的委屈。”
其实当年的事情并不能怪罗重,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坐骑中了毒箭半路奔亡,也不至于赶不及救人。只是这些缘由说出来也并不能挽回逝者。
周显愣了愣,一丝伤痛从他眼中迅速闪过,然而很快他就恢复过来,露出那一贯温暖人心的笑容:“阿重待我之心,我从来就明白。阿重还是当年的阿重,周显也还是当年的周显,变的只不过是天下,害死我们亲人也是这该死的天下,终有一天我要这个天下臣服在阿重的脚下——”
罗重看着周显凝视了许久,“啪”地一声握住对方的手掌:“必不相负——”
周显笑道。
入夜后的越地没有白天那样湿热,可是林中没有一丝风,空气凝滞在一处显得异常烦闷,罗重枕着佩刀睡得异常不安,细密的汗水不停从他额头上流淌下来。
罗重咬牙咽下快到嘴边的呼喊声,猛地睁大眼睛惊醒过来。
“罗公,有什么吩咐吗?”
站在帐外的值夜武士听到异动出声问道。
“没事,我只是起来喝口水。”
罗重平静了一会儿,擦去脸上的冷汗,刚打算起身就猛地感到手背上一阵刺痛,下意识就将手臂一甩——黑暗中一条细长的黑影被他巨大的力道摔在地上。
罗重点了灯台朝地上照去: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在地上扭了两下就不动了,蛇吻边红色的血迹不知道是它的还是自己的。
罗重看了看自己手背上还在冒出鲜血的伤口,不甚在意地随意擦抹了两下。
他看了看天色刚想躺下继续休息的时候一道尖锐的杂音忽然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有人袭营——”
天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被人世的火光照亮。
八百里加急,很快将最新的战报送到了远在京城大与的陆礼手中。
陆礼看着上面完好无损的火封,迫不及待地将之拆开——“……大军在前往渔乡城的路上遭到伏击……”
陆礼看到此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手里的战报一下子摔到案桌上。
他站在案桌前来回走动着:“怎么又是那里……怎么会……主上不应该……”
陆礼焦虑地自言自语着,猛然回过身对着那送报的信使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如今距离罗公最近的军营是哪里?”
“小人不知……小人只是京郊驿站的传递信使……据说从百越出来的那位信使在送达第一座驿站的时候就因为全身力竭而亡了……”
陆礼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捻着没有了胡须的嘴唇:“此次南征足有十万兵马,主上带的又都是罗家精锐,必不会有事,此刻最重要的是安定军心,稳住后方以免自乱阵脚……”
“叮——”
一声金属的撞击声忽然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来。
陆礼望着一根根向远处排列而去的朱红色庭柱,一个怯生生的脑袋从其中一根柱子后面探了出来。
小皇帝默默地窥视着站在案台旁的陆礼,手里捏着一只有些发黄了的蚱蜢,藏在柱子后面的手里隔上一会儿时间就会晃一下手里的铜铃。
陆礼忽然就觉得安定了下来。
钟昭公必然不会有事。
这样想着,陆礼让那信使退下,自己慢慢走到小皇帝面前,半蹲了下来:“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小皇帝晃了一下手中的铜铃,高亢惊醒的青铜声回荡在宫殿内显得格外刺耳,他定定地看着陆礼却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陛下是饿了……”陆礼抬头看着外面估摸了一下时辰,“臣下便为您传膳可好?”
陆礼说着就要转身出去,却被小皇帝拉住了衣袖,他可从来没有罗重对待小皇帝那般用心,顿时回过头就要发作,回头看到小皇帝却一下子愣住了——小皇帝的脸上还是那种痴痴呆呆的表情,一滴晶莹的泪珠却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像是感觉不到自己在哭泣一般,小皇帝拉着陆礼的衣袖,试探般小心翼翼地问道:“虫虫……?”
第33章
“如果陛下是饿了……”陆礼抬头看着外面估摸了一下时辰,“臣下便为您传膳可好?”
陆礼说着就要转身出去,却被小皇帝拉住了衣袖,他可从来没有罗重对待小皇帝那般用心,顿时回过头就要发作,回头看到小皇帝却一下子愣住了——小皇帝的脸上还是那种痴痴呆呆的表情,一滴晶莹的泪珠却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像是感觉不到自己在哭泣一般,小皇帝拉着陆礼的衣袖,试探般小心翼翼地问道:“虫虫……?”
陆礼看着这个连伤心都不懂得的小皇帝,忍不住伸出手捻去他眼角的那一滴泪。
“陛下其实能明白,对吗?”
小皇帝没有回答,被擦拭掉一颗,眼角的泪珠却掉得更厉害了,他却不知道自己在伤心,只是颤抖着捏紧手里的蚱蜢,不停晃动作响的铜铃。
“可怜的陛下……”
陆礼眸色转而黯淡,看着小皇帝的眼神一时变得有些复杂。
“主上会回来的……为了你……他会回来的……”
陆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傻子吃饭睡觉,无助的小皇帝此刻就像是认准了他一般,痴痴傻傻地揪着他的衣袖,既不说话也不松手。
罗重在渔乡城外遭到伏击,作为最终大后方的陆礼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能像哑巴侍从那样整天照看小皇帝。
日当午时。
“陛下可是饿了?”
小皇帝看着陆礼,轻轻点了点头。
“那陛下用膳吧。”
一双筷子被递到小皇帝面前,小皇帝顿时摇了摇头。
入夜戌时。
“陛下可是困倦了?”
小皇帝朝陆礼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那陛下安寝吧。”
小皇帝看也不看铺设好的高床软枕一眼,牢牢抓着陆礼已经数天没有更换过的官服。
陆礼坐在案桌边上看着文牍,让抓着他衣摆的小皇帝能够坐在正中一手按着桌面,一手撑着下巴,不甚安稳地瞌睡。
陆礼固然被小皇帝死死缠着,他却不能像对方那样将所有的事情抛到一边,只能忍受着,默默将原本应该天子或者监国处理的事情都做好。
砚台里的墨干了。
陆礼起身,抓着衣服的小皇帝被他扯醒了过来,顿时两只手牢牢抓着他的外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像是生怕他逃走一般。
陆礼动作一僵,只得重新跪坐下来,朝着门外大喊了一声:“去取些墨来——”
小皇帝被惊醒之后显得精神极好,双眼一直紧紧盯着陆礼,连眨都没眨一下,也亏得陆礼能够在这样的视线下不动如山地处理事务。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一个穿着青色纱衣的小太监端着新磨好的墨汁走了进来,为陆礼将案桌上干涸的砚台换走。
“好了,你下去吧……”
陆礼刚吩咐完,忽然觉得身边的小皇帝动了动,顿时觉得奇怪,抬头只看见原本死死盯着自己的小皇帝竟然一直看着退出去的青衣小太监。
陆礼愣了半晌,忽然想出了一个让自己脱身的好主意——“陛下,陛下?”
小皇帝翻了个身,朝陆礼不耐烦地挥打了一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
金章殿内还是如往常一般空旷寂静,小皇帝却没再缠着陆礼,怀里抱着一个身穿钟昭公朝服的巨大人偶酣然入睡。
数日没有更换朝服的陆礼终于展露出笑容。
“有人袭营——”
随着外面一声尖锐的告警声,整个营地瞬间惊醒过来。
罗重根本来不及换上铠甲,抽出枕边的佩刀就立刻冲了出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沉寂的营地里已经是火光冲天,若不是大军在罗重的带领下一贯休整有序,恐怕此刻早已经乱作一团。
“罗公,敌人是从东面和西面过来的……”
“后面是大军,前面是粮草,他们这是要逼迫我撤退……”罗重看着如浸血海的营地,伸手拉住一个正在杀敌的军士,“立刻给后面的人马传讯,让他们立刻做好迎战准备,还有……”
罗重只来得及交代这些,越来越多的偷袭者从东西两面的树林里冲出来,相对于熟悉环境的百越人,罗重的人马在黑夜里吃了很大的亏。
纵然是已经把营地里所有能照明的火堆都点燃了,源源不断冲出来的敌军也让罗重看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罗家的精锐围护着罗重形成一片坚实的围墙,可毕竟敌军太多,又占着地利,总难免出现间隙。
正当罗重费力观测战场情形的时候,一个百越士兵手中举着一柄新月状的古怪兵器从树林上方跃向罗重——“阿重小心——”
罗重回过头只听得耳边“叮”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那本欲偷袭他的百越士兵被周显挥刀格挡了出去,还没等对方站定身躯,就被周显青筋暴涨的双手握着刀旋身一劈,划开了头颅,血和尸身顿时分两个方向飞了出去。
“阿重……”
周显话音还没落,就见罗重猛地冷下脸,将手中的佩刀笔直朝他投掷过来——刚刚那一击用了全力还没有恢复过来,周显对着这一刀几乎完全没有避开的余地,只能看着那冰冷的刀锋,瞳孔急剧收缩起来——“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