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所念的学校鱼龙混杂,在这里,除了自身专业成绩真的过硬,便是有钱有闲的公子哥们被家中送来镀金。物以类聚,杨宽的朋友们也是一个德行。在饭厅里乌压压聚成一片,齐齐看我一个半大毛头小子吃饭,有什么意思。不一会儿,就有人提议,让宽哥去找正在食堂里买饭的最漂亮女生要电话。
兄弟们一片起哄,还有人把大拇指伸到我面前,告诉我说,宽哥在泡女人方面,是“这个”。我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在中学时代漫长的性压抑过后,这群男生未免也太饥渴,时刻以欺压和羞辱女生为乐。
杨宽掐灭烟头,拐上支圆珠笔就走了。不到五分钟,转回来,把写满号码的纸条往桌上一掷。兄弟们齐齐喝彩,纷纷叫嚣着,今天晚上必须要将这美女钓出来,再多叫上几个女的,上东门外KTV去喝酒。
杨宽陪我在他们学校人工湖边转了一圈,看了看绿杨垂柳,时间便到了。我对杨宽说,我不去了,吵吵嚷嚷一下午,非常累。我今天晚上就在校外随便找个旅馆睡着,明天一早坐早班车回去。杨宽牵起我手腕,“周灼,别犯浑。别让我揍你。”
我和那样的纨绔公子哥本不是一路人,在KTV也极不自信,一路上畏首畏尾。他们请我喝德国黑啤酒兑伏特加,我才低头抿了一口,头就大了,余下的酒抖抖索索,全洒在我手腕的衣袖上。
包厢自带洗手间,我趴在水池前呕吐。吐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一点,传出去就成了风声。杨宽听闻我不舒服,踏上洗手台来问我,到底是怎么了,一整晚畏畏缩缩,像个娘们。我红着眼睛,低声说没怎么,看见有女孩子,心里不自在。他拦住我,叫我声音大点,说听不见。我把头一昂吼道,“我他妈看见女孩子会紧张!”
话一出口我就想完了,丢人丢大了,就算是喝了酒,也估计是没脸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只听杨宽低低笑了几声,转脸看了看包房内那几个正坐在男生大腿上撒娇的女生,笑着问道,“你紧张什么。”我吼,“因为我长得丑!”
杨宽严肃了。安静下来,问道,“你长得丑?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
“就是你这个王八蛋在胡说八道。”
“我没有说过。”
醉鬼的怨念是很可怕的。我努力把脸抬高,让他看到我脸上的愤怒。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只听那混蛋底气不足地补充道,“就算我真说了,那也只是在和你开玩笑。周灼你越来越笨了,连这都听不出来。”
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我忽然一拳就打在杨宽肚子上,“杨宽你王八蛋!”
“你知不知道这一句话,我记了多少年。就因为你这一句,我在学校遇见喜欢的女孩子都不敢去追!”
然后我率先跑了出去。杨宽他怎么想,他伤得重不重,我都管不着。
几分钟后,杨宽跟进来,脸上似笑非笑,身上还他妈衣衫不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他在厕所里做了多少奇怪的事。我一直留心他那边,感到一道目光向我射来,连忙愤愤地转过身去。
“你把我衣服弄湿了。”杨宽径自找到我,坐到我身边这样讲。
“几个月没见,从哪练出这么大劲儿。刚才那一下,揍得可够狠,完了,我要坏了,以后不能再做你最好的朋友了。”
他带我伸到他腹部,一颗一颗,慢慢解开那处衬衣的扣子,“你瞧瞧。”
我把手甩开来,红着眼睛,闷头喝酒。长岛冰茶的酸味在我口腔里漫开,我知道杨宽这是在逗我了,就像小时候一样,把一颗糖话梅,用红绳系在我卧室窗口,一伸一缩地逗我玩。通常只要他在最后肯认真把那颗糖给我,我都会大度地原谅他,无论他做了多少坏事,都不再跟他计较。可是这他妈的和那颗话梅糖不一样,我最好的朋友在童年嫌弃我丑,给我造成多深的心理阴影,让我多少年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杨宽这种吊儿郎当的混蛋,根本就不会明白。
杨宽,你出来一下。有个女孩来到我们这一头沙发,双手抱臂,指名道姓叫道。
杨宽皱眉,一手扶着我肩膀,阻止我往继续两边东倒西歪,一边问她,有什么事,就在这说。
那年轻的女孩继续叫,其他人一起起哄,杨宽,杨宽,是男人你就出来一下。
杨宽放开我,我感到身边的软皮沙发有一块空了。约莫十五分钟之后,杨宽回来,俯身为我把桌面上乱七八糟的空酒瓶子拿掉,我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水味,看到他白色衬衣领子上晕开的粉色唇膏。
“你到底喝了多少。”杨宽皱着眉头教训我,“没喝过酒就不要逞能。”
我抱住他腰,静静地把脸贴在他腰腹,仿佛在他那里,有什么我看不见的巨大伤口。
“周灼,周灼,你怎么了?”
杨宽英俊的侧脸在我跟前放大,我忽然极伤心地掉下泪来。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喝醉,七八罐啤酒,兑了许多伏特加,一斤长岛,还图新鲜,喝了好几杯五颜六色的鸡尾。记得脚下软绵绵,杨宽一人架不住,叫了另一个男生在一旁看着,他自行背我回去。到了酒店房间,杨宽把我按到喷头下,说要给我洗澡。我甩开他,说,“我不要洗澡。”杨宽说,“你吐得自己一身都是,站在那别动,一会就洗完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特意跑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有没有变老。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成就感。
“你昨晚是不是还给我刷牙了?”我舔了舔牙齿,朝杨宽问道。
杨宽起得比我早一点,他套上浴袍从浴室出来,臭着脸,从我身后飘过。
“服务还挺到位。”我忽略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镜子里的人洋洋自得,继续问道,“我昨晚是不是很老实?我还记得被你们架回来之后,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就睡着了。怎么样,我还挺不错是不是。一般人喝了酒,没有我这么理智的吧?”
“睡着之后又醒了,提着裤子,到处找地方撒尿。我说周灼你别摔了,那是阳台,不是尿尿的地方。你拉着我的衣袖不让我走,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杨宽不知什么时候又蹿回来,立到我身后,从镜子里面望着我。
“怎么会这样。”
“我手机不但能拍照还能录音,你确信要听?”
“不要。闭上你的嘴巴,闷在你心里烂掉吧。”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抢过杨宽手机看了几眼,他那只能拍照的诺基亚里面,确实存了几张我的丑照。我气急,“我哭,你就站在那看着?还幸灾乐祸地给我拍照!”
“怎么敢,这都是别人拍的。”镜子里的那个杨宽低垂着眼,戳戳我胸口,“我的心都碎了。”
“别阴阳怪气的。”杨宽手机握在我手心里跟烫手山芋似的,我看了几眼,把黑历史都统统删掉,就匆匆扔还给他了。“肚子饿了,我们去吃早饭吧。”
白粥小菜,牛奶豆浆,水果鸡蛋。白粥很润口。可是宿醉导致我手软腿软,连个勺子都掂不稳。从一个房间飘到另一个房间,洗衣服烘衣服换衣服,时常撞到门框和墙壁。那家伙使坏,好几次站到我跟前,故意和我低头对视。半晌,他笑了,“你倒是撞上来啊。”
“……幼稚。”
大概是我错觉,那晚之后,杨宽对我态度好转了很多。这不仅体现在每天他都要起一大早骑自行车绕很远的路特地买早餐回来,还体现在很多其他方面。可是真要我说,我又说不上来。我可是一早就对他声明过,杨宽,你要是嫌我麻烦,不想再见到我,那我马上就可以走,保证永远不会再来烦你。可他还是愿意跟我混在一块。这就是确定无疑地,不会再赶我走的意思吧?我不知道,只能在心里这么猜测着。杨宽的阴晴不定,实在已经把我折腾怕了。
“五一”三天假,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两天。最后一天我收拾行李,把这几天买的牙膏毛巾从地摊淘来的二手书,全装进一个箱子里带走。杨宽不放心,非要把他用剩下的一筐旧手机扔到床上给我挑。我说我不要,自己会买。他说你他妈废话,周阿姨给的生活费,一个月饭钱都不够,你都瘦成这样,哪来的余钱买。我被他刺伤了自尊心,大声说不用你管,你以为穷人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了吗,我才不想要别人用过的旧东西。杨宽转身从抽屉把他自己用的那只手机抽出来,丢给我,“这算旧东西?你拿去,都给你,连卡一起给你。”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杨宽说,“周灼,你嫌我是不是?”“我什么时候嫌过你了?”“那就别推三阻四,像个女人。”“你说谁像女人?”“女人都他妈没你这么多鬼心眼!”“杨宽你骂谁呢?”
直到他送我上火车,我都没原谅他。
为了能进站台,杨宽买了两张票,都塞在我兜里。他为了耍帅,浑身上下的白衬衣和西装裤,就没一个能用的口袋。列车快要开来了,我们两人并肩沉默。我摸摸兜里车票的边角,心想等到车一开走,其中一张票就作废了。便有些伤心地问道,“杨宽,杨宽,你还算是我最好的朋友吗。”
杨宽看着我说,“我当然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想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你上个学期就没怎么联系我。我以为你进了大学,有了新朋友,不想再理我了。杨宽,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们在风宁街的日子?”
在强光下,他瞳仁的颜色显得轻而淡。很简短地说,“记得。”
“昨天我都跟你吵了些什么呀。当时情绪那么激动,现在看来,完全是挺傻的。我承认我不对。当然,你也有点激动。”
“别说了,”杨宽阻断我说,“我都明白。”
杨宽一手把箱子递给我,推我上车。眼见着他重新又对我和颜悦色了,我却忽然感到有点害怕起来。在火车开动前,我一手扶着车厢门,伸出头去望他,“杨宽,杨宽,等我回到学校,你不会又变样了吧?”
杨宽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我脑袋,“你放心,我不会再变了。”
窗外列车隆隆,他背负一身阳光冲我挥手,年轻的白衬衣在遥远地方,逐渐融成一道模糊的影子。
第3章
法学院功课忙,不知觉一年过去了。大二上学期,我在研究生院的师兄出国交流,把闲在他宿舍发霉的一台二手台式机转赠给了我。总算我也有台电脑了。兴冲冲申请了一个qq号,到网上找他。“忙什么呢?”“打KS。”“猜猜我是谁?”“小傻样。”“怎么这样。KS是什么?”“一种游戏。”“哦。”
许是看出我的失望和无聊,接下来窗口连连抖动,杨宽教会了一张白纸的我,如何在计算机上装置一部大型网络游戏。
实践证明师兄的电脑还是不错的,一代代传了这么多年,至今还能很流畅地跑得起网游,那年月大家电脑普遍配置不高。装好了,杨宽发串账号密码过来,我依样输入,看到个小战士在一片荒原中费力地挥舞大刀。
“看上去还不错,只是它能再长高点儿吗?”
“你能它就能。”
哎,知道我矮,在哪儿都矮,不带说话这么厉害的。
那时候网络资讯没有现在发达,大学生上网没有什么东西可玩,便都在玩这种游戏。网吧开满大街小巷,一到周末或考试周后,便爆满,报纸上时常见到某网吧起火,伤亡十余人,或青年沉迷网游,荒废学业,六亲不认。我眼睛不好,陪杨宽玩了几分钟就觉得没意思了,杨宽看出来,把号开到荒野上,我们俩用气泡打字聊天。
“听报纸上说,游戏里最厉害的都是人民币玩家,你这一身金光闪闪的,该不会也是人民币玩家吧?”
“不是,”杨宽说,“我自己玩。”
我望着他那非常高等级骑士,手边牵着一匹大黑马,站在小战士身边,随便动起来都威风凛凛。“游戏真的很好玩吗。”
“不好玩,没什么意思。”
可还是要玩。我都能想象他蹲在酒店套房里,盘腿对着墙上显示屏,脚下踩着键盘,紧握手柄打游戏的样子。身边肯定还有一堆空易拉罐子。只要我不在身边,喊他一起正常地读书上学,杨宽就一直这样。自从他父亲进了监狱,母亲疯疯癫癫被他舅舅送进精神病院,杨宽的人生,似乎陡然失去了追求。靠父母留下来的财产一个人生活,不缺钱,也没什么理想。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我也没说他什么。这是我母亲教我的,要留住一个朋友,就得真心实意地对他好,相信他,无论他干什么都支持他。她还说其实不止是朋友,人对于自己真正爱的人,亲朋好友,知心爱人,都应该是这样。我起初不太能理解我妈超前的三观,“那要是我最好的朋友,咳,比如说杨宽,他一时冲动,到外面干了杀人犯法的事怎么办呢?”
“那要看他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这要是在古代,他杀贪官污吏,或者受了委屈没处诉,只好干些不那么守法的勾当,你老爷我首当其冲,给他背刀。”我爷声如洪钟地回答我。“当然,现在是新中国了,法治社会,小伙子这样干,是不行的。”
我爸在一旁敲边鼓,“我看杨宽那个小伙子就不错,肯定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周灼,你可千万不能和风宁街那些傻蛋一样,因为他爸爸是个罪犯就歧视他,一天到晚尽把人往歪处想。”
“我没有歧视他,一丁点也没有,不信你问问。你们怎么都向着他。”我只好愁眉苦脸地说。哎,我善良的一家人,哪里想得到,我和杨宽在一块,躲避他欺负都来不及呢,还轮得到我歧视他,
我爷和我爸都是退伍军人,他们老觉得自己遇到杨宽,就好比任我行和向天问遇到了令狐冲。当然,他们必须是来自正道的任我行和向左使,杨少侠是那个身世凄惨误入魔道的少侠。我妈就特别喜欢喊令狐冲到我们家吃饭,她总说连小灼儿都考到北京去了,这杨宽上了大学,一个人住在外面,可怎么办啊,简直就成了没人看管的小可怜儿。
杨宽听说我妈喊他喊令狐冲小可怜儿,打了一排的省略号,“……”不过我能感觉到,他此刻,说不定正躲在屏幕后边笑呢。过了一会,骑士动身了,跨上骏马对小战士说道,“回去吧,用图书馆电脑玩游戏对你名声不好。”他还记得我在大一评上了“优秀学生”。
“不碍事,没用图书馆电脑玩呢。啊,对了,还没跟你说,社团师兄送了我一台电脑。嘿嘿,作业写完没事干,就想上来看看你。”
骑士的刀止住,许久没有动作。我揉揉手酸,给自己倒杯水,杨宽一个电话打过来,“他送了你一台电脑?”
“只是二手的,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三手的。你知道的,我们学院有这个传统,书也是一样,一届用过的课本,就会免费传给下一届。”我乐呵呵解释道。转念一想,“靠,你不会还在为我上次没要你手机而生气吧。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这个男人,胸能不能襟大点。”
上次围绕手机吵架确实很凶。那之后,我跟爸妈说明了情况,家里赞助了我一点钱,自己又从生活费里省点,到电信去申请了一只很便宜的赠送机,第一时间就打给了这位远在天津的少爷。
小肚鸡肠的杨少侠,在那边郁闷说道,“过几天来看你。”冷酷挂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