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瞬华抬头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仿佛憋住一般把头扭向一边,又道,“不。”
这是什么意思?
我正要开口,就听他一字一顿道:“我不会给你看,也不会和你打,你死心吧。”他转头对仍然观望的其他人类道,“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一切有我。”
他显然十分有威信,这句话说完之后人们就渐渐散开,虽然对我们仍是敌视,却再没有方才要把我们撕碎的合围之势。
方瞬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烛光,肃然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二位应是魔族与蛟龙族的领袖。我人族要的不过是一席安乐之地,并不想与他人为难,若有争端,也该战场上相见。此地都是老弱妇孺,二位又是位高权重,望斟酌。”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烛光向我使了个眼色,询问是否要尽快离开,我却视而不见。
我笑道:“话是有理,不过像我这样的坏人,就是从来不讲理的。”
我飞身而起,从翳鸟的尸体上一掠而下,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向方瞬华出剑。
“铛铛铛铛铛,铛!!!”
眨眼不到的功夫,我连出五剑,分别刺向方瞬华的右胸、左肋、腰侧、颈侧、右腿,却全被他一一挡回。最后一击我以刀意驭剑,直接从他右肩斜劈而下,却被他一剑挡在胸前,两剑顿时碰出一串火星。
强大的反弹力震得我虎口发麻,我这才真正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族领袖当真不可小觑。
“的确不错。”
我撤回剑势,说出这句话,话音未落,已经将魔力加至七分,又向他发出剑招。
渐渐的,我发觉青年的确只守不攻,仿佛只求自保,不求伤人,而且一直使用左手,令我无法看清他的右手上是否有枥莣花的痕迹。
太阳渐渐高起,方瞬华则是极有耐心的拖延下去,而我已经不想再和他这么干耗下去,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可以用来寻找陆明琛的时间。
顺着方瞬华震开我攻击的力道,一个起落后,我稍微拉开了与他距离。
我脸色如冰,“你是真的不想使出全力?那就让我来帮你一次。”
说完,我剑锋一转,释出八成魔力一剑刺向周围观战的人类,这次我的出手毫不留情,攻击的位置也十分近,如果方瞬华不使出全力阻挡,那么我右侧的二十多个人类就会全被剑气毙命。
就在我起手之际,方瞬华脸色骤变,他当即看出了我的意图,只得全力向我冲过来,却还是慢了一步。
我手起剑落,离我最近的一个人类惊恐的睁大了眼睛,正要发出临死前的嚎叫,我却突然听得方瞬华嘶声叫道:“不要!星主!”
星主……
方瞬华的脸庞在我的视线中模糊,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声音,使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温柔又有些霸道的青年,就在我晃神的瞬间,却顿时觉得左胸一凉,一股冰冷的寒意透胸而过,片刻后,才有剧痛从伤处传来。
鲜血点点滴落,我略感茫然的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伤在一个小小的人类之手,却见方瞬华正错愕的望着我,也是一脸不信神色,“不……我没有想……没有……”
他松开手里刺透我身体的长剑,退了几步,冰玉般的脸上竟然有惊恐之色。他立即又上前几步,颤抖的伸出手,仿佛是想扶住我,却被急忙敢过来的烛光一把挡开。
烛光抱住我,疾声道:“沉音大人,沉音大人……您没事吧?”
我被这骤然的痛楚激得眩晕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已经渐渐适应,我震开烛光搀扶的双手,用右手捉住刺入胸膛的长剑,一手将它拔了出来,带出漫天血光,接着我捂住左胸,用魔力将伤口表面愈合,使之不再流血。
在看到我因拔剑而喷涌出的鲜血时,方瞬华脸色惨白,他的皮肤原本就白得近乎透明,此时更是毫无血色,仿佛受伤得不是我而是他。
刚刚情急之下,他换了右手出剑,威力果然惊人,不过我也已经看清了他右手手背上的图腾。
那些花枝从他的掌心长出,盘绕向上延伸,将他修长白皙的的五指牢牢缠住,直至指尖。枝上开着细小的花朵。乌黑的茎,绯红的花,缤纷的盖了满手,开得妖艳诡魅,红得绚烂疯狂,枝植根于血肉之中。
正是枥莣花。
这东西我已经看了太多次,虽然只有一眼,却也绝对不会看错。
果然是星临的东西,所以力量如此强大。
我捂着仍然隐隐作痛的左胸,向烛光点了点头。
他立刻意会,召来另外一只盘旋在空中的翳鸟,又扶我坐上去,两人一起离开。
从头到尾,方瞬华都只是看着,并没有阻止我们的离去。
翳鸟起飞之后,我从空中回头,只见方瞬华似乎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但翳鸟越飞越高,我已经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那一声让我方寸大乱的“星主”,是诱我上当的故意之词,还是……他也是人类,也出身永夜城,难道他认识陆明琛?
他又是怎样得到真神的本命之花?
种种疑虑盘绕脑海。
正午之日渐渐西斜,彤彤烈阳下,我却觉得一丝乌云掠过心头。
我与烛光一同在仙族与蛟龙族联军的营地落脚。
前些日子何漱方战死,宵明重伤,联军内部群龙无首,士气低落。
仙族与蛟龙族与魔族相比虽然人数众多,但也毕竟数量有限,联军的组成中,有两成是两族人员担任各层的首领,剩余的八成士兵则全部是人类奴隶。
这些奴隶不仅要在战场上与自己的同胞厮杀,有的长官为防止自己手下的奴隶乘势作乱,竟连他们的手镣脚镣都未取下,如此装束在交战过程中自然也是死伤惨重。
在联军的大营中,到处是人类奴隶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景象,居然与在方瞬华那里看到的无甚区别。
我们是魔族,依靠吞噬魂魄为生,但实际上,用来维持我们生命的生魂并不一定要是人类的魂魄,仙族与蛟龙族的灵魂可以被我们食用。但自从千万年前结成同盟,魔族一直信守承诺,始终只将人类作为食物,也从来不在沧溟之野的统治权力上与仙族和蛟龙族相争,很少参与他们对叛乱者的讨伐。
这次我的参与,完全是因为星临本命花的出现,却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类能真的拥有枥莣花,并且将我刺伤。
方瞬华此人有太多疑点。
烛光曾说他脾气暴躁、说话粗鲁,而与我交战的方瞬华分明不是如此。
还有枥莣花。
普通人就算得到了它,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沧溟之野中,以右为尊,真神的右手是昙华城的出处,代表“生”的力量。枥莣花也只能被种在右手才能继承真神的力量,而种植在血肉中的方法也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晓。
当年,真神为了让苏意澜能永远与自己相伴,曾在他的右手种下了三支枥莣花,而这三支中的两支后来为我所得。另外的七支则一直存在于归墟殿的后园,在覆灭神族的大战中被我用诛天剑全部斩断。
我并不想参加这次征战,但我必须从方瞬华那里得知他是如何获得枥莣花和它的使用方法。
我与烛光讨论了半夜,对这件事情却仍然不得要领。最后,他迟疑的看着我,“既然昙华城暂时没有任何方法进入,一般人又无法找到苏意澜,沉音大人,方瞬华的枥莣花会不会是从您那里得到?”
“应该不是,”我直觉的否认,“除了我们七人,再没有人知道我那里收藏着这件东西……”
我突然想到了陆明琛,但收藏枥莣花的密室没有我的血便不能开启,况且他也并不知道这就是真神的本命之花。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相信陆明琛,相信他对我的爱。
陆明琛……
如果他是被同鸿强行带走,我定然不会放过这个胆大妄为的魔族。
正想着,茫茫夜色中,一只幽灵般的白色蝙蝠穿过大门,向着我与烛光飞近,最终停在我伸出的手臂上。
“这是……?”烛光略微疑惑。
“是传递消息用的式神。”我拎起蝙蝠的两只耳朵,把它抓在手心,在轻微的催动力量后,白色的蝙蝠渐渐改变了形状,化作一张字条。
——同鸿已经找到。
我揉碎纸条,霍然起身对烛光道:“委羽山中有要事,我得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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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夜赶回委羽山,长时间的飞行让我疲惫不堪,但迫切想知道陆明琛消息的念头冲淡了一切,我立即提审了同鸿。
“星主饶命,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只是几日功夫,同鸿青玉色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双手被牢牢捆束,满身伤痕,一见到我便涕泪横飞的跪倒在地,哭泣道:“星主明鉴,同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垂下双目,转动着手上的蓝宝石戒指,“那就拣知道的说,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如果有半句谎话……”我向同鸿一笑,他立刻害怕的低下头。
我问道:“那日被我逐出殿外后,你是否见过陆明琛?你为何会恰好决定在那天离开?又为何会乘坐门窗紧闭的车辇?你走的哪条路下山?为何这许多人找了你三天三夜才寻到你藏身之地?我还没有开口问你,你就已经说你毫不知情,你不知道的又究竟什么?不知道我拘禁了陆明琛?不知道我让你了断对陆明琛的念头?还是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被捉回委羽山呢?”
“……”同鸿张口结舌,脸色惶惶。
“同鸿,”我温言道,“你一向是个聪明人,千万不要像夙兰他们一样。”
同鸿全身一震,筛糠般的颤抖起来,他双拳握紧,突然崩溃般的大叫:“是陆明琛!全都是陆明琛要我做的!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星主,你要相信我!”
他脸上冷汗眼泪纵横,哆哆嗦嗦的道:“是陆明琛求我帮忙,让我在那天坐着帐幔紧闭的车辇下山,还让我在这几天里找个地方躲起来,说这样就能帮了他的大忙。我是真心喜欢他,所以就全部照做,可我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啊!”
他的一番话令我心头巨震,但我心知此人刁滑,绝不能尽信,不由厉声道:“有些话应该想好了再说,嗯?”
“星主,我绝无半句虚言,”同鸿吓得面目失色,脸色青紫,却还是强撑道,“若,若属下有半句妄言,便愿如,如夙兰等人一般。”
他面色凄惶,但语气坚定,竟不似说谎。
我见再下去也一时问不出什么,便让人把他先收押起来。
陆明琛那日决裂的神色仿佛又重现于我眼前,他目光绝然,挥刀划破了我的手背……
划破手背……鲜血……
难道是……
一时间,我不由得心绪动摇。
我立刻回到寝殿,重新开启了曾将陆明琛推入的暗门。
这里是我心中最隐秘的所在,收藏着我至爱之人的唯一存世之物。
我曾让陆明琛进入,也因此相信了他对我的感情。而如今,我的信任又一次需要经受考验,但愿这回他一样不会令我失望。
我顺着盘龙道,进入绘有真神女身像的“生门”,前面就是戾枉之海。
当初设置这片幻象时,是为了呈现人们心底最深处渴望实现的愿望,引诱企图夺取枥莣花的人掉下盘龙道。但这么多年以来,除了陆明琛,就只有我到过这里,所以被蛊惑过无数次的,反而是我自己。
每次路过戾枉之海时,我总是看见星临站在云海的尽头对我深情微笑,轻声向我呼唤:“沉音,长久的陪伴让我习惯了你的存在,却忽略了你的重要。现在我终于明白,有你陪伴的日子才是幸福的源头,重新回到我身边,好吗?”
他的眼眸盈盈,往日凌厉的双眼化作春水,几乎将人溺毙其中。
即使我明知这全都是自己设置的魔法,却还是几乎按捺不住靠近他的臂弯。
我只能每一次都在跌入悬崖的最后一刻止住脚步,怪自己作茧自缚,做出这片幻象为难自己。
今日,我又一次来到,只得凝聚心神,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被星临虚幻的影像迷惑,谁知待进入这片区域之后,我听到的却是一声——“星主”。
明琛?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他一直没有离开委羽山,而是留着这里等我?
我震惊的转过头,就见俊美的人类青年站在离我不远处,神色有些哀戚,“星主,您终于来了。您是不是现在才想起这里?这里是您第一次决定相信我的所在,您不记得了吗?”
青年咬了咬牙,似乎又有些不甘,“还是您又想那个人了,所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看看那件东西?我是真的喜欢你,爱着您,为什么不能换得您一点点的顾念呢?还是我太强求了,果然明月的心是系于九天之上,所以从来不曾照顾人间。”
他背转身去,“现在想留在您身边是不是都是奢求?您已经对我厌弃了吧,我早该识趣一些。请您忘了那天我说过的话,以后……等您想我的时候就记得来看看,如果不能记得,那……就算了吧。”
他的背影纤瘦修长,仿佛就要消失在云海深处
第十八章
他的背影纤瘦修长,仿佛就要消失在云海深处。
“明琛别走!”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呼喊出声,只怕自己错过这最后的机会,“明琛,我不该突然对你冷淡,也不该说那些绝情的话。我……”我低下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我忽然想通了一切,也许我自以为对青年好的做法,反而将他伤得更深。
人心无法预测,我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他人,早应该把一切告诉他。
我重新抬头看着青年的背景,柔声道:“明琛,我并没厌弃厌你,相反的,我一直喜欢着你,只是担心不能付出与你同等的心意,所以才那样拒绝。现在原谅我好不好?明琛,真的……对不起。”
青年却还是没有回过头来,我心急的踏出半步,却不料身体一晃,几乎跌落。
我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张开双翅,勉强维持住平衡,待稳住身形回头再看,这铺天盖地的漫漫云海中,哪里还有陆明琛的踪迹。
戾枉之海……
我在心底叹息,这一次居然又是几乎被自己害死。
感慨过后,又突地心底一凉,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回我看到幻象的再不是星临,而是……陆明琛。
这究竟代表些什么,我不敢再深思下去,急忙沿着盘龙道向前走去,一路上心乱如麻,直至来到盛放枥莣花的平台。
白玉净瓶玉色晶莹依旧,其中花朵也娇艳夺目依然,只是原本一支半的花枝如今却只剩了半爿。
整整一支枥莣花不见去向。
我只觉得心底一空,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净瓶面前。
往日雍容柔弱的花朵,此时看来竟觉得猩红满目,点点花瓣如同片片碎裂的真心,赤裸又狼狈。
亭亭的花枝上,一纸素笺瑟瑟牵连。
我伸手摘下。
——同鸿无辜,望顾念。
胸中一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汹涌攒动,却又似乎空空荡荡,连痛也不成。
望我顾念同鸿,还是你在顾念于他?
连他都能顾念,却为何不稍稍顾念我知道一切的感受。
四周云雾如瘴,将我牢牢包围其中,几乎不能呼吸,连夜的奔波让我身心俱疲,左胸还未完全恢复的伤口此时又隐隐作痛,一时间,我再也无法支持,一口鲜血喷出,洒在零落花枝上点点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