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打水粗粗洗过甲上的血渍,季临川同众将士在营中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众将士犹是初次见到季临川的真颜,不由得愣了半晌,但在其寒光射过之时,汗毛一栗,老实地偏过了头去
如今的季临川身上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势,不是熟人所知的温润,不是外人所传的凶煞,而是一种道不尽说不清的威严。
季临川转首看向宋律,徐徐将唇张口,一字一句吐清:“为何今日,不见朝中军。“
“唉,“一声叹息,叹尽了多少无奈,宋律艰涩的目光凝注在季临川之上,”王妃你有所不知,自打晏王过逝后,军心一溃,我方人连连败退,朝中军眼见形势不好,便趁夜偷偷带兵离开,由得我们在此处死撑,多少兄弟便是因此而亡。幸而附近的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悄悄地加入我军,并给我们提供粮草,我们方能坚持如此多日。“
砰!
一拳锤下,季临川的手上青筋根根凸起,大口起伏几下,压下怒火,咬牙切齿地再问:“那么来自其他各方的人马呢?”
“并没有,”宋律咬紧了牙关,止住自己满腔欲出口的斥骂,“天子圣令,让各地藩镇派人出兵,结果出兵的不过寥寥几人,到战场走了一遭后,他们要么是逃命而去,要么将命留在了沙场,如今剩下的,也只有我们了。”
“若朝坏处去想,”江凤来拧眉道,“兴许各藩镇皆打着保留兵力,争夺天下的主意,故而无人带兵来打退外敌,损耗兵力。”
“于是,便只有我们在此苦撑一个可能无人关心的卫国之战么?”
季临川的话音落后,众人缄默不言,将头一低再低,皆是默认了他话中之意。持久没有援军到来,他们便明了了,所谓的家国大义,于各藩镇势力而言,都不及利益二字重要。
“呵,若国不成国,家不成家,还何谈君临天下!”
赫然一手横指,季临川目射火光:“打!不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打,驱逐外敌,卫我国家,哪怕丢下这个天下,我们也不能丢掉我们的良心!”
“说得好!”江凤来拊掌赞许,“我也赞同打下去,无论如何,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便坚持下去,总有胜利之时。”
“不,上天已将胜利之光照于我们之上,”季临川扬起一丝淡然的笑容,朝众将领看去一眼,“慕卿昔时带军到来时,便大胜了几场,将敌军逼退,而今我带军到来,亦将敌军打退,这便是说,上天是眷顾我们晏王军的,只消我们齐心协力,定能驱逐外敌,将其赶出我桓朝境内。”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江凤来询问道。
“实不相瞒,我习兵法时日不多,因身体之故,并无实战经验,故我所言有何偏颇之处,还请诸位见谅。”季临川一揖到地,着实地给众人诚恳地先致了歉,在众人虚扶之下,又将头抬起,沉然地道,“我以为,我们当趁着士气正旺,主动攻城。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今大部留守的士兵已然疲惫,他们需要速战速决,而我们新到的大军,正是士气旺盛之时,此时此刻,就是进攻的最好时机。我们可兵分多路行进,宋律可先扬鼓主动出击,吸引敌军大部队出城迎战,分散敌军注意,而初云你则带两队奇兵与弓手,绕到敌军所占的城池附近隐藏身形,另派出一旅之人,在护城河的下游挖掘地道,将护城河的水引入地道之中,在河水减少,人入河中不会危及生命之时,初云的弓手队则开始行动,射击敌方的旗帜同在城墙上的敌人,并放出烟讯。闻讯后,其余通灵便带攻城器械赶往城池,而宋律便带兵退后,一旦敌军追及,便让隐藏在路边的弩手放弩射击,迫使敌军转身而逃。在这时,宋律带兵追上,直击城池,同众军会合。”
“此计甚妙!”江凤来拊掌大乐,“我认为可行。”
“此计虽妙,但也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宋律续话道,“若想此计成功,弓手队必得在深夜潜到城池附近,而地道也得这时挖,而待天将明,敌军还未发现河水面下降时,我便得引出敌军。虽然做到这点不难,但此计若想成,尚有一处难点。”
第一四八章:男子
“什么问题?”
“你们想,我若是主动前去找蛮子,蛮子却不应战,这当咋办?”宋律的声音一落,众人缄默了。
季临川想了又想,道出一个不是十分确信的答案:“既然如此,那便引他们出战罢。”
“如何引?”
季临川敲了敲下颔,沉吟了一瞬,回道:“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若是我们能将其逼到绝境,必能让其出战。至于如何逼,我倒有一个建议,不如宋律你前去引敌时破口大骂,让众士兵也跟着起哄,什么话难听便道什么话,我想,十之八九能让其出兵追击。至于此计是否真的可行,我不确信,不知诸位可有更好的法子?”
众人便私下交流起来,嗡嗡嗡的声响震得营内一阵吵嚷,但最后均得不出一个更好的建议,遂只能采纳季临川所说的法子了。
季临川含着笑容对着诸位点了点头,并道出了自己身体的不便,言道自己会镇守在大本营中,其余诸事便麻烦各位了。江凤来在此前也同诸位将领大略说过季临川的身体情况,故而季临川提出这点时,诸位将领都表示能理解。
之后,众人就明日的作战计划议定余下事宜,便各自分开,自行做事去了。而季临川简单清洗了一下,也回帐就寝了。
可是,当烛火熄灭,帐内空寂得只闻自己的呼吸时,寂寞便上了心头。晏苍陵的死讯数日前方传入耳中,季临川只大哭了一夜,便坚强地站起,忙于处理各种事宜,带领三军赶赴沙场。紧锣密鼓的忙碌,让他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连发泄委屈的时刻都匀不出来。至如今夜深人静,委屈一瞬便如开闸洪流,不止不休地在他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一浪止歇,后浪又扑涌而来,绝不给他喘息之刻。
被晏苍陵调好的睡姿,又因无人同眠的寒冷而恢复原态,季临川蜷起四肢,将自己抱得紧紧,汲取自己的体温。
“慕卿……慕卿……”从未上过沙场,从未见过血腥,一日之间便见到如此多的尸首同杀戮场景,他一时之间,如何接受。
现今他一闭上眼,血腥场面便铺天盖地的汹涌而来:被砍中的士兵,肠子裹着腥臭的血流了一地,人却还未丧命,在狰狞着脸叫唤着亲人的名字;断腿的骏马趴伏于地,龇着血牙哀声嘶鸣,期望能有人挥刀一就,让它从生死边缘解脱,但转瞬就被后方赶至的骏马踏碎头颅,脑浆迸裂……
“啊——”季临川猛地坐起,脑袋有如被千军万马驰骋而过,头疼欲裂,他捧住了自己的脑袋,疯了一般地猛烈摇首,试图将那些形如魑魅魍魉的肮脏东西撇出脑后,但怎料越是挣扎,血腥场面越是恶意满满地翻涌上心头。
“璟涵!”江凤来撞门而入,冲到季临川面前,看他脸色苍白,担忧地问了一声,“你怎地了,无恙罢!”
季临川惊魂甫定,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半晌后长嘘了一口气,压下心惊,无可奈何一叹:“无事,只是受了惊,你快回去歇息罢,明日你还得忙活呢。”
“我不放心你,我去唤军中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季临川拉住了江凤来,闭着疲惫的双眼摇首道,“你现今当是歇息好方是,不必理会我,我一会儿便无恙了。”
“你……唉,那你好生照顾自己罢,这军营毕竟不比王府,辛苦你了。”
“无事,辛苦的是你们。”季临川微微露出一笑,推着江凤来,催促着他离去了。
江凤来一走,失了温暖人气的帐内,又沉寂下来,季临川拥住自己的双膝,不自禁冷得打颤,不寒而栗,拥被盖着脑袋,皆无法入眠,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刀剑相接的厮杀声,还震着隆隆的铁蹄之音,辗转反侧,再难入睡。他索性翻身起床,披上一件外衣,怀抱着胳膊到外走走。
值夜的士兵见之,关切地问了他一声,他摇首安抚士兵几句辛苦,继续漫无目的地乱走。
不知不觉,他行进到了放置粮草之处,恰时火光正燃,将那些粮草映得清晰可见,眉心一沉,倏尔他心头明灯一点,招手对着守粮草的将领低声嘀咕了几句,抬手比划了一番,一瞬间开了将领的心窍,看将领会意后,他便挥挥手,让将领去完成他的吩咐了。
明月高悬,寂静的夜晚里疏漏出情人相思的悲痛。季临川踏着彷徨的步伐,徐徐朝着夜色走去,夜悄然安静,只在偶尔听到零星火苗发出的噼啪声响,以及路过值夜兵丁,铠甲摩擦的哒哒之声,静得连他的心都跟着寂寞了。
便在这时,守在营门口的兵丁,忽而发出一朗声询问:“什么人!”几乎是声落之时,秩序严谨的值夜众兵便风驰电掣般赶到了军营门口,手中长枪一挥,唰地一下架在了到来之人的脖上。
“啊……啊啊……啊啊……啊。”来人干涩难听的声音,仿佛多日未经清水润泽,沙哑如钝刀磨在枯树之上,令闻者不由得升起了鸡皮疙瘩。
季临川稍稍一怔,在众兵的护卫下,行去军营门口,发现这难听的嗓音出自那被众兵围起的男子之口。仔细一瞧那人,发现那人形容落魄,乱成一团的长发,几乎遮掩住了他的脸庞,完全看不清他长的什么模样。且他仿佛在泥地上滚了几圈,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有几处都被磨成了布条,衣难蔽体。
“你是何人?”季临川跨前一步,在安全的范围之内,透过围拥的众兵看向那人的面容。
谁曾想到,对方在听到季临川的声音一刻,原先一直在啊啊直叫的声音如同被人掐断了喉咙一般,止住了。从乱发中抬眼直射到季临川身上时,那男子竟然激动地跳脚起来,啊啊地大声乱叫,双脚一开,就要冲到季临川的面前,激动得不能自已。
当然,男子前进的脚步被众兵刺眼前的尖枪止住了,男子暴跳如雷,情急之下,双手朝前一挥,竟有一股雄浑的内力从掌中飞出,顷刻间,众兵便被掌风打出了一个缺口,刀枪横飞,而那男子便趁此时,以极快的速度奔向季临川。然,他的前奔在一箭迅来之时,又被截断了。
“璟涵!”江凤来飞箭一过,人也跟着赶到,拉着季临川退后数步,便在这档口,那男子又被众兵围住了。众兵再不敢怠慢,长枪架上男子的脖子,同时有人带来麻绳,就要将男子捆绑起来。
但季临川却在此时,喊出了一声:“慢!”众兵的动作骤停。
季临川放下喊话时抬起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滞在那男子的身上。男子也同时抬起头来,含着希冀看着季临川,嘴里不住地发出啊啊的声音,竟还带起了哭腔。
“你不会说话么?”打从见到这男子以来,他便未道出只言片语,一直都在啊啊叫唤。
季临川的问话,如同一枝猛箭射到那人的心口,男子愣了许久,含着悲戚地摇了摇首,啊啊叫着指着自己的喉咙,双脚跺个不停。
季临川始终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与双眼,只能从动作中分辨出对方想做什么:“你有话同我说?”
那人立马点头如捣蒜,甚至还因季临川明白自己而高兴地拊掌跺脚。
季临川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他朝江凤来使了一个眼色,挥手让众兵放开男子。但是,在男子即将冲上前时,江凤来快速地欺身到男子身后,一掌劈到男子的后颈,闷吟声落,毫无准备的男子便迎面倒下,至晕都不敢相信地盯着季临川。
男子落地的一瞬,乱发飞起,掩藏在发中的眼终于清晰地印入季临川的眼中。季临川身体一怔,木着眼睛盯着那对眼,仿佛那双眼中有种无穷的魔力,让人看着,便再走不出来了。
“璟涵?”江凤来疑惑问了一声。
季临川身子一抖,醒过神来,看向迎面而倒的男子,迟疑半晌,挥手让士兵将其绑起,先送往军医那处,而他则行向方才在军营门前揽住男子的士兵,低声问道:“此人从何而来,你是如何发现他的?”
那士兵一拱手,恭敬地回他道:“回王妃,此人方才忽然从树丛中冲出,看到我方人便大叫着奔来,而后边的事情,王妃你也知晓了。”
“此人身上毫无杀意,”江凤来补充了一句,“兴许并无恶意,不过你的谨慎是对的,还是注意些好。”
“嗯,此人若是有恶意,不至于会单枪匹马,直接往军营里闯,成了,你去歇了罢,”季临川推着江凤来道,“方才不是唤你去歇着了么,怎地又跑出来了。”
“这守军营门口的士兵,可是公认的大嗓门,我不想醒都不成。”江凤来一拍额头,转而问了一声,“璟涵,你莫不是想去见他罢。”
“见什么,”季临川嗔了一句,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道,“我困着呢,左右这人在我们的掌握之中,逃不掉的。明日待他们问好话后,我再去见。成了,我回帐内了,你也早些歇息,辛苦你了。”
江凤来见他去意已绝,似乎并无跟去查探那男子之意,遂放心地同他道别,回了自己的帐内。
殊不知,在江凤来走后,季临川即将进帐的脚一拐,悄悄地便往安置男子的医帐而去。
第一四九章:无声
“王妃。”
季临川一入医帐之内,众医官便同恭敬地他揖个了礼。
季临川颔了个首,以作回礼,挥了挥手,让众医官继续忙碌,而他则行到了方才那男子之处,低身凑到前看。
江凤来的一掌带上了狠劲,男子被劈中后颈至今都未醒来,还被捆得似个粽子一般。
男子的容貌依旧被乱发遮掩,看不清晰,季临川遂挥手让人将其乱发拨开。可当那人的容貌印入眼中时,季临川又大失所望,这是很普通的一张脸,普通到丢入人群中,你便再难寻到,甚至可能你上一瞬将这人的容貌记下,下一瞬你又把他忘了去。
“罢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在腹中迂回流转,季临川脸上浮现无奈的神情,转首对着照看男子的军医问道,“此人情况如何。”
军医揖了一礼,对着季临川恭敬回道:“回王妃,下官方才只粗略给他探了探脉,并未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不过他脉象平稳,身体还算健康。只是……”他迟疑一声,在季临川扬眉催促下,缓缓续道,“他体内似乎有种古怪的药物,因而下官猜测,此药可能他无法发声的根由。”
“无法发声?”季临川疑惑挑眉道,“你的意思是,他原先可以说话,只是受到药物刺激,方无法发声?”
“不错,下官方才粗略看了下他的喉内,发现其一切正常,不似天生有疾,”军医又续道,“且下官发现,他脖上有一道伤,”说着,将男子的衣襟拔开,露出了他的脖颈,只见一条狰狞的疤痕盘桓其上,虽已结痂,但还显露出可怖的血色,可见当时受伤时,伤口不浅。
“这脖上的伤,可会影响他的发声?”季临川拧紧了眉头问道。
“这十分难说,目前下官还未细看。”
季临川颔了个首,再问道:“那除此之外,他身上可还有别处的伤?”
“身上是否有伤,下官还未探明,但因此人来历不明,若要探明其身上的伤,必得将其松绑,因此下官该如何做,还请王妃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