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三人里,窦涯璨出身市井,油滑异常,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郑破军既是主谋,自有他的打算;剩下孔如松是个正人君子,可他自身都已难保,哪里会挺身相救?
沈秋暝这么一提,诸人面面相觑,都从脊梁骨那里生出一股寒意来。
“不无可能。”张知妄手中把玩着那阴阳环,闭目假寐,看不出心中所想。
其余人虽是着急,却也无计可施,毕竟他鹤鸣乃是名门大派,总不可能连夜前去他派行那结党串联之事吧?
当真是一筹莫展。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有人急报,“袁轻舟袁公子到了!”
张知妄并未睁眼,只淡淡道,“请他进来。”
袁轻舟脸色仓皇,进门便对张知妄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见过张掌门,深夜造访实乃失礼,然在下是有要事相告,才不得不……”
他脸色惨白,语无伦次,沈秋暝实在不想听他絮叨,便打断道,“袁公子有何赐教?”
袁轻舟偷瞥张知妄一眼,只见后者端坐在上,合着双目,面无表情,心中有些畏惧,定了定神,才急道,“张掌门,明日的比试有诈,你一定要小心哪!”
他话音一落,玄明子便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可休要诳语。”
袁轻舟二指对天,庄肃道:“今日我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则让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说罢,他又极快道,“爹爹一直有午后歇息的习惯,故而一过晌午便不喜人打扰。今日午时,我临时想起座席之事似乎还有一两处值得商榷,便匆匆前去寻他,结果却听见他在与一男子说话。”
“哦,说什么了?”沈秋暝和蔼地对他笑笑,袁轻舟也回以一笑,也不似方才那般慌乱。
袁轻舟咽了口唾沫:“那男子说比试的高台之中藏有机关,就算张掌门武功再高,也定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父亲极是为难,可还是应承了说会照办。”
这消息实在悚然,几个年轻些的弟子已然站了起来,满脸义愤。
沈秋暝更是忧虑,默默不语。
一直闭目养神的张知妄却在此时抬起头来,淡淡问,“今日前来是令尊之意,还是公子你自己的意思?”
袁轻舟抿唇:“父子一体。”
张知妄点头:“贫道领会得。”
看着袁轻舟离去身影,张知妄冷笑道,“两头下注……终南派到底是小门派,如何成得了气候!”他又对沈秋暝宽慰一笑,“其他三派怕是要一夜不眠了,咱们好生歇着罢。”
第七章:几人心手斗纵横
到底是道士,虽平日里不常做那捉鬼算卦的营生,张知妄却也还有些半仙的本事。
那晚鹤鸣众人是否听进掌门钧令去好生歇着不表,其他各派倒还真的是无人入眠。
泰山派按照长幼尊卑排排坐好,孔如松端坐上首,神情肃然。其余弟子均一言不发,毕恭毕敬地垂首侍坐。
“此次我派能突破重围,杀入第三场已是意料之外,”孔如松淡淡道,“多亏各位弟子先前拼力相博,才有我泰山派此番光耀。”
“乃是掌门持教有方。”
孔如松眉头紧皱:“先前派中得到风声,道那最后一场比试其中有诈,有人要以我等性命为挟逼迫诸派。”
他下首那大弟子起身,一字一板道,“圣人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墙’,既有确切消息称这比试险恶,弟子以为师傅不宜前往。若是有小人胁迫我泰山派行那不忠不义之事,我等又如何对得起历代先师?”
孔如松叹息:“我也正有此意,可若是此时临场退却,岂不是剩下其他几派苦苦维持?先前清微道长曾与我长谈,希望我派能留下来匡扶正道,与那些女干邪之徒周旋到底。”
“可如今形势莫辨,咱们如何分得清正邪善恶?万一弄巧成拙被贼人所惑,岂不是助纣为虐?”
众人纷纷应和,孔如松踌躇片刻,迟疑道,“为今之计,就算要走,恐怕也不那么容易。以我拙见,不如还是留下来观望观望,武当少林总不会认贼作父罢?咱们就以此二派马首是瞻,求个稳妥,也算是顾全江湖道义。”
“掌门说的是!”那大弟子又道,“明日比试输赢事小,掌门玉体为重,切莫恋战以防着了宵小的道。”
话音未毕,又是一阵齐声附和,众人纷纷声讨潜藏于迷雾之后的魑魅魍魉,又纷纷关切掌门明日的比试,至于那魑魅魍魉是何人,孔如松明日如何夺魁,却都未想得起来。
事后不知是谁将泰山派此夜密谈泄露出去,引得众说纷纭。
沈公子如是道:“古人言腐儒误世,诚不欺我。一个腐儒就能坏了大事,泰山全派上下皆是儒生,孔如松还真是命途多舛。”
他身侧的张道长却只微微笑了笑,“即使这般,孔如松到现在都依旧活蹦乱跳,谁能说他运气不好?”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冒出无数乞儿,或混迹于酒肆青楼之外,或流连于寻常巷陌之中,或只是懒洋洋地躺在城门口晒着太阳。可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乞儿个个耳聪目明,机灵透顶。
而他们的头目却衣饰华贵,拥着最风情万种的美人放舟于大明湖之上,除去蜀锦长衫上绣着的一两个补丁以示身份,谁看能看出他本是个一文不名、人见人嫌的叫花?
“帮主,”一个肥头大耳的叫花子谄媚道,“小的已经派人打探过了,听闻袁轻舟乘夜去了曲池坊面见了张知妄。”
“哦?”窦涯璨松开怀里的美人,坐直了身子,“谈了些什么,你可知晓?唔,不对。”
他右手食指无意识地点着下巴,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道,“儿子既去了鹤鸣派,老子也不该闲着吧?和郑破军一道?”
“帮主英明神武、无比睿智,实乃古今第一完人!”那六代长老谄媚道,“华山派本就宿在终南派左近,这几日袁似蓬压根就没回终南派,一直与华山派一道。而这次终南派总舵看守甚严,咱们的人试了好几次都未混进去。”
“有些意思,再探。”窦涯璨懒洋洋地坐回去,随手夹起一筷油腻腻的肥肉扔进嘴里,“咱们派里也有些人附庸风雅,常劝我去吃那些徒有好听名字,其实寡淡无味的文人菜。我就想了,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拼了小半辈子才有如今的风光,竟还吃不得肉,要老子和原先一样去吃糠咽菜?”
“帮主说是,那青菜豆腐啥的,哪里有鸡鸭鱼肉吃的带劲?只是比试在即,掌门……”
窦涯璨将腿翘在案上,随手抄起竹筷对着瓷碗一阵敲打,叮叮咚咚挺是好听。那六袋长老不明其意,却见窦涯璨狡黠一笑,“你可知我刚刚敲的是什么?”
那长老迷茫摇头,半晌自作聪明道,“难不成是那什么王破阵曲?要不就是什么联络的密……”说完还造作地捂嘴张望,好似被人听见似的。
窦涯璨撇撇嘴角:“你啊,难怪一辈子也就是个六袋长老了。其实我方才敲的什么都不是,故弄玄虚这一套,不只我会,那终南派更是熟练得很,我看倒不妨事,咱们只管去便是。”
“帮主英明,果然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比,我看帮主多半是那文曲星托世,不然哪里会这么天纵神武呢?”那长老奉承着,眼看话说的愈发肉麻,连听惯吹捧的窦涯璨都听不下去。
“行了行了,通知派内弟子,都撤回来吧。”
那长老恭敬告退,在闪身的那一刹那,眼角却露出一丝凶光。
窦涯璨玩味地看着他远去背影,摇头冷笑:“蠢货,怪不得一辈子也就是个六袋长老。”
依旧是伯伦居,同是客居长安的二人狭路相逢,不过一个是纯粹为了看热闹的谢逸少庄主,另一人则是借机敛财的殷俭行,正巧谢逸向来好客,而殷俭行又是个视财如命、雁过拔毛的主,于是一拍即合、宾主相欢。
酒过三巡之后,谢逸指了指天上明月,叹道:“不知过了明日,不只又有几人团圆,又有几人还能看见这如洗月华?”
殷俭行不置可否:“既是生死之局,定然有胜负输赢,总会有人丢了性命。你我身在局外,只顾看戏便是。”
谢逸与他碰杯,意有所指:“庄主好狠的心,明明其中就有你的至交好友,如今却还能装的这般波澜不惊。”
仰头饮下,殷俭行抬眼看他,“听闻天元赌坊最近热闹得水泄不通,不如你我也来赌一场罢。”
谢逸斟满酒,慢条斯理道:“如何赌?”
“不如你我二人将心中的武林盟主人选写于纸上,放在一空盒之中,待尘埃落定再拆开查看如何?”
“甚好,赢的人须得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如何?”
“成交。”
第八章:试看风云奔走时
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谋算几家忧。
沈秋暝并不算浅眠,可天光未亮却也早早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生怕错过一点关于比试的消息,也当真称得上鸡鸣候旦了。
如他一般坐立不安的不止一人,未至卯时,正明子、玄明子、智明子几位师叔房内的烛火便尽数亮了,而几位知字辈的师兄弟也纷纷起身做了早课,仿佛那“一气化三清太清居火赤天仙登太清境玄气所成日神宝君道德天尊混元上帝”当真能护佑张知妄平安无事。
众人鸦雀无声,走路皆施展轻功,只恨不得腾云驾雾,唯恐惊扰掌门一场好眠。倒是正主张知妄他自己不以为意,直到辰时才方方起身,好似自己不必去赴那鸿门宴一般。
待众人寒暄行礼已毕,沈秋暝走至张知妄身侧,上下端详。
张知妄对他一笑:“师弟好生奇怪,莫不是今日才陡然发觉贫道其实也算得上丰神俊朗?”
沈秋暝没心思与他贫嘴,径直问道:“昨晚袁轻舟的线报,你是如何想的?”
张知妄挑眉,伸手抚过沈秋暝眼底青影,“一夜未睡好,便是想这个?你也未免心思太重。”
沈秋暝没好气:“你道我是为了谁?”
“贫道之过,沈公子原谅则个?”张知妄满脸谄媚地做了个揖, 把周遭路过的小弟子吓了一跳。
沈秋暝扯扯他袖子:“好了,一派掌门好歹讲点体统,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别妄想绕开去,我问你的话你还未回答呢。”
“四个字。”张知妄信步向前。
沈秋暝蹙眉:“见招拆招?”
“非也。”
“顺势而行?”
“不对。”
“先发制人?”
张知妄笑出声来:“还是不对。”
沈秋暝火大:“到底是什么?”
凑近他耳边,张知妄有意无意触到他的耳垂,“欲擒故纵。”
见沈秋暝怔忪,他满意一笑,继续道,“你若说是远交近攻、瓮中捉鳖、关门做贼、鹬蚌相争……倒也没错。”
终南派这次可算是花了血本,甚至请了个得道高人卜了个上上吉的良辰吉时,将比试定在五月十八酉时一刻,彼时正是日暮西沉,残阳如血。除去四派弟子,先前负了的、未比的门派也有许多留了下来,不知是借机讨好新任盟主,还是单纯相看热闹。一时间终南的总舵又是人声鼎沸,不输盟会开始时候。
进门那一刹那,沈秋暝不仅愣了愣,只见原先的那座高台之旁又拔地而起两座略矮的擂台,一左一右拱卫其中那座,与原先武林中人观战的小楼近在咫尺。
沈秋暝的目光与谢逸对上,只见对方紧蹙双眉,若有所思,仿佛有所发现。
“师叔,”沈秋暝对身边的正明子低声道,“我会个朋友,稍离片刻。”
正明子还来不及斥责,就见沈秋暝急纵轻功,向着谢逸那边去了。
他乍然出现,谢逸倒也不觉意外,只淡淡笑了笑。
“谢少庄主,”沈秋暝无心客套,单刀直入,“这台子可是有什么古怪?”
谢逸左右看看,避开耳目,“袁轻舟夜访鹤鸣之事并算不得秘闻,如今看来他也算所言非虚。”
“若是在这台子上做手脚,岂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些?”沈秋暝有些迟疑,毕竟他与谢逸的交情比不得殷俭行,若不是知晓倾玉山庄与朝廷算得上亲善,他也不敢以今日之事想问。
谢逸一向温和澹然的脸孔上难得出现了几分不解之色,“总觉得不会如此简单,何况比起机关暗箭,我更担心的是别的。”
沈秋暝抿唇不语,心中忧虑如野草般蔓延。
见他神情惶然,谢逸赶紧宽慰道,“或许也只是我多想了也说不定,不过……”谢逸压低声音,肃然道,“若是真的有变,除去殷俭行,太湖派林飞花、丐帮窦涯璨也可一信。”
沈秋暝很有些诧异,殷俭行也好,孔如松也罢,要么是有交情,要么是人品卓然,这林飞花是周家的人不提,这窦涯璨江湖风评很不怎么样,谢逸为何这般信他?
素禅方丈、清微道长已经入座,张知妄也遥遥地看了过来,谢逸瞥了眼鹤鸣的方向,急促道,“我与窦涯璨有些私交,他虽油滑,却不是大女干大恶之人,勾结乱党、意图不轨之心更是没有。你且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不管他如何作态,他皆不会害你等性命。”
沈秋暝点点头,亦不便久留,便匆匆回了派中座席。
此时三派诸人皆已到场,诸人正在寒暄客套。
丐帮穿的破破烂烂,就连窦涯璨本人也换了一套腌臜布衣,手持一节碧绿竹棍,想是丐帮圣物打狗棍无疑;泰山派依旧是一身青色儒衫,以孔如松为首的门人各个举止有度,堪称谦谦君子;而鹤鸣派除去沈秋暝这个俗家弟子,其余人皆穿藏蓝道袍,张知妄更是坠饰以鹤羽锦绣,像是从骨子里带出点欲描难写的仙风道气,绝俗超凡。
至于华山派……
沈秋暝兀然坐直身子,只见整个华山派全数黑衫短打,人人手中竟都携着兵器。
“你说这西蜀王是个蠢物也就罢了,”张知妄在他耳侧细语,“为何在武林中的走狗也如此乖张?”
沈秋暝勾起嘴角,“你一个出家人又如何知道西蜀王是个蠢物?”
张知妄冷笑:“先前那西蜀王为他宠姬建了座黄金塔,此事你可听闻?他竟派人来鹤鸣,问我要那重阳碑石,说要放于塔顶博佳人一笑。”
沈秋暝失笑:“你怎么回他的?”
张知妄挑眉:“若真是给他了,岂不是要把师傅气活过来?”
提及唐照临,两人不禁相对黯然,沈秋暝轻声道,“若是真能让师傅活回来,真的给他了倒也不错。”
“肃静!”少林狮子吼的功夫果然不负虚名,起码素禅方丈这一嗓子差点让沈秋暝当场成了聋子。
场上鸦雀无声,素禅方丈又与清微道长相互谦让许久,最终还是清微道长开口了。
“贫道恭逢盛事,得以见证武林又一魁首横空出世……”
第九章:杀气横空动关中
不知是何缘故,清微道长平日里虽就细声慢语,今日却是尤甚,恨不得一句话拆成三句来说不算,还时不时轻咳两声。
沈秋暝只觉古怪,便只聚精会神地看向台上,生怕错过半点异动。
清微道长已然说起百年前武林盟初次盟会的盛况,面上禁不住带着些慨叹之色,大概是想起了先贤遗志,再看看如今面前这些攻心暗算的小人,说到痛心处,竟忍不住泪湿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