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淑姨轻轻叹了口气,“想来,今早上墨寨主来找我说的话,你也听了些进去,所以躲着一整天的不见人。”
“是,我在窗子底下听得的,但我不是有心想要偷听什么……”
“你自不必说,这些我也都知道。”淑姨转身面对着我,“只是文伢子,我不告诉你那些故事,是希望你能够永远单纯的活着,不被那些仇恨或是怨怼蒙了心,做出些许傻事出来。”
“可我也不想像个傻子一样的活着,我终究是要长大的,你终究也是要老的。总有一天,你们护不住我了,那可让我怎么办呢?现下虽然是护着我的,可这放在以后来看,何尝不是害了我呢。”
听我说完,淑姨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我也知道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重了,便连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淑姨对我笑了笑,示意我她没什么,继而说到,“这个话本来也没什么错。只是我一心想要护着你,却把你自己的心思给忽略掉了。是啊,这何尝不是害了你呢,这一层我却从没想过。你总有一天要一个人面对一切,而我总有一天要去金云大神那里报到……也罢,那我就把这许多的故事都告诉你吧。只你先答应着我,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与你不怎么相干,那些仇意或是怨念早就已经完结,你切不可去寻仇报怨。不然,这个故事我并不会说的。”
我看着淑姨认真的眼睛,点了点头,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看着远方漆黑的只剩下一个轮廓的山,摊开了那个久远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十六年前说去。
那时候,中寨与大寨之间虽不十分的热络,但是不像现今这般的敌视。两寨的寨民们不时地还有走动,婚丧嫁娶也是有的。
那年的墨淳熙刚刚二十,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前几个年头的龙舟赛,莫不是他拿了头名的,一时间在两寨风头正劲,无数说媒的将他家门槛快要踏破了,愣是没一个让他觉得中意的,少寨夫人的位子便也一直空悬到现在。
这年与往年有些不同,龙舟赛正要开罗鸣炮的时候,中寨寨主亲自带着几艘龙舟来到桥头。以前中寨的龙舟也是年年来,只是这中寨寨主亲自来还是头一遭儿,惊得大寨当家有些无措起来,立即起身让旁人在自己个儿的身边设了一副桌椅,极尽客气的请他一同坐下看龙舟赛。
桥下水面上的墨淳熙,望着新来的几艘不同颜色的龙舟,特别是那艘黑龙舟上略带稚嫩的面庞,有些权不以为然,也没当做一回事儿。
可到了龙舟赛的最后关头,墨淳熙却忽然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改变策略,总是甩不开那艘黑龙舟,只好在冲刺的时候不断加快击鼓的频率。饶是这样,虽最终胜了,却也只能胜了他小半桨。望着那张年轻的脸,他有些担心起来。倒不是当下,而是明年或是再明年,那把弯月刀,迟早会是他的。
那个年轻人和他一同到了桥上,墨淳熙便听得那中寨的寨主说道,那是他的二伢仔,叫齐威天,今年也就十六岁。齐威天向着大宅宅主讲了个礼,却有些不服输的说道:“今天算是我输了,可是我大哥远在我之上,今儿他是有事儿不能来了。等到明年,若是他来了,你们想要保住这把弯月刀,怕是没那么容易呢!”
中寨寨主呵斥了一声,道:“带你过来,是让你见识见识大寨的好汉们,哪里就容得你在这里猖狂撒泼!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一边又笑着对大寨寨主抱拳赔礼道:“是我齐某人一介粗人管教无方,让墨寨主见笑了,还望墨寨主多多宽谅才是。”
“诶~哪里的话!我墨某人也是喜欢这班年轻人的直爽脾气的!”大寨寨主笑指齐威天道,“今次我大寨险胜,他说的也未曾不是实话。这般看来,我大寨的这些年轻伢仔们也着实需要这些个砥砺了,来年便要与中寨在这清水溪的水面上一决高下。如何?”
“既然墨寨主盛情邀请,我齐某人明年倒必须要来了。”说着,中寨寨主也便带着中寨的那波人起身告辞了。
“阿爹,今次他们来可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墨淳熙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对墨寨主说。
“这些中寨人能有什么事儿?何况,我大寨也不曾与他有甚过节,想是他自己的伢仔要来,准备的妥当了要夺这把弯月刀,到时他在场也给他长脸,故而也来凑个热闹罢了。”墨寨主也不疑有它,倒是一转脸指着墨淳熙道,“倒是你,这么年了,也夺了不少的弯月刀。现下可算遇着对手了,定要好好锻炼才是,莫要让人在明年把刀子夺了过去,那时非但你脸上没有光彩,我这老脸也就跟着丢了些面儿。”
“阿爹教训的是!”墨淳熙低头应声,脚下便要下桥去,却被墨寨主叫住。
“你这个时节是要赶到哪里去呢,过一会儿便是歌会儿,你给我好好呆在这里!”墨寨主的语气有些恼了,“这么些年,你也好好的看看周遭来,哪个和你这般大小的伢仔没有娶个正房夫人来?你道没个合适的便推脱了,却不知别个如何戳我的脊梁骨呢!说甚么娶了好几房的男妾,却不见正房过门,这是要绝了墨家中堂的香火呢!今个我也管不得那许多,你便要在这里选个中意的,便把这把弯月刀送了出去。过些日子我便叫人上门去做媒,把这个事儿给定了。免得别个再说你墨少花了心,总是见一个欢喜一个,没个定心的主儿。”
自个儿阿爹都教训到这个份儿上了,墨淳熙也不好再说什么顶上的话,只好默然的站在一边,看着逐渐聚拢起来的伢仔和妹伢们。
在那一簇的妹伢中,墨淳熙见着一个长相可人的,歌唱的也还可以的。那个模样便是大寨众人所说的贤妻的范儿,心里想着,大寨虽叫“大寨”,然也不过几千口子,这样子的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人,不如像许多个的同龄人一样的,择个不甚喜欢,但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便也就罢了。
如此想着,墨淳熙便走上前去,将自个儿的耳环摘下,再附上那把暂新的弯月刀,一同举到那个女孩儿的面前。女孩儿有些娇羞,一时间望着墨淳熙,有些不敢相信的眨着眼睛,愣着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在她身后的众妹伢都像炸开了锅一般,看这情势便知了其中的意思。一个劲儿的鼓噪着:“你便收下吧!收下吧……”
女孩儿还在娇羞思索间,忽然有个妹伢从她身后挤出人群,站在她的身旁,笑着对她说:“淑妹伢,你快点儿收下吧!可别让人家等的急了!”
看着这个新出现的女孩儿,墨淳熙心中一阵狂跳,脑子里也嗡的一声。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水雷炸晕了的鱼儿,但却带着丝丝的美好。他愣在了那里,视线越过那个“淑妹伢”,定定的落在了这个女孩儿身上,却浑然不知,手上的耳环和弯月刀已经被那个“淑妹伢”接过。直到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墨寨主也走到这里,对着众人说道:“这便是我墨家的少夫人了!”墨淳熙的心神才回来,望着那个女孩儿看着“淑妹伢”的那种祝福的眼神,他便知道,一切有些来不及了。
回到家里,墨淳熙愣愣地听旁人介绍起那个“淑妹伢”来。她叫董莲淑,是寨北董家的妹伢,今年16岁,还未曾有中意的人家……
那些话,他不想听,他满心满念的都是董莲淑身旁的那张堪称绝世的面庞。于是,他私下里让人打听起那个妹伢,一边兀自的想着,如何从董莲淑那里收回自己的耳环和弯月刀,虽然他知道,这些东西一旦送出去,还没听说过有收回来的道理。
出去打听的人很快便回来了,说,那个女孩儿叫魏瑶,是寨北魏家的妹伢,今年也是十六岁的年纪,未曾有中意的伢仔,虽则有些伢仔上门提过亲,却也被魏家婉言谢过了。只因这魏家有个习惯,儿女婚嫁得按着长幼之序顺个来,魏老七还未娶婆娘,这魏瑶便也一直拖到现在。
魏家在寨北也算是个大户,子嗣也较多,因这魏瑶在众儿女中排行第九,便也称作“魏九娘”。魏家与董家靠着近,两家也时常的互通有无。董家人少宅小,为家也不曾以门户大小相论,凡是两家大小事宜,都会在魏家的大院子里摆开阵仗。因着这个缘由,魏董两家的儿女们便也都互相熟络,因是脾性相投,妹伢们平日里又不许经常上街走动,这魏瑶和董莲淑两个经常也就玩在了一块儿,董莲淑长日里吃住在魏家也是常有的事儿。
那日的龙舟赛,便是魏瑶陪着董莲淑,两人一同去赶着热闹而已。却没曾想人潮拥挤,将两人冲散了开去。魏瑶正四处的寻找间,龙舟赛已然结束,桥头歌会俨然已经开始。却在此时,桥头一阵的骚动起来,她爬上就近的高脚楼,便望见墨少举着金色的耳环和簇新的弯月刀在董莲淑的面前。她心里比哪个都兴奋,连忙着奔下楼挤进人群中去,来到董淑莲的身边,笑着鼓励她收下这份许诺。
第十六章:故事(中)
那段日子里,董莲淑整天都沉浸在欢乐的空气里,连魏瑶看着都觉得有些羡慕起来。
董莲淑整天的心心念念,一直等待着墨家来提亲,可总是也等不到。她一个女孩子家,也不能上对方家里催去,便也只好等着而已。
墨淳熙也没停着,不时地约魏瑶出来,有时被魏家以“女子矜持为要”婉言谢过,有时魏瑶却是与董莲淑一道来的,两人并未有过独处的时候,这未免让墨淳熙有些心灰起来。但是有件事儿他也不曾忘了,便是四处为魏瑶的两位哥哥张罗。他心里想着,若是他上头的这两位能早些娶上了婆娘,那样,也早些会让魏家开始张罗魏瑶的婚事起来。但毕竟是两个伢仔,姻缘又不像捏着橡皮泥,眨眼能捏合就能捏合的。这不,待到年末,才终究让魏瑶的两位小哥都娶上了婆娘。
这样,这年便又过去。墨淳熙已然二十一,魏瑶和董莲淑也上了十七。
年一过,墨淳熙便又不得闲起来。因着墨寨主念着去年龙舟赛上齐威天的一番话,不断地敦促着他练习龙舟。于是,为龙舟赛的事儿,墨淳熙便被看得紧紧的,再没多少闲工夫。虽再少见了魏瑶,却也可以这个为借口躲避起与董莲淑的婚事来。
眨眼之间便到了又一年的端午,早早地,墨淳熙便摩拳擦掌起来,想要在今次的端午节上再夺一把刀,送给魏瑶。借着这个契机,冲淡上次送刀的意味。
与上次相同的时点,中寨寨主果真带这中寨的一帮伢仔从水路过了来。大寨墨寨主也好像正等着他的出现,待见时,去年那副桌椅早就已经摆上,并沏上了上好的茶,客客气气的请中寨寨主坐下。
墨淳熙心里却是有些不忿,想来,阿爹的性子是和柔的,即使这中寨的粗汉子们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整个和事老的模样。但对着自个儿家里人时,却是严厉的紧,一副“莫教旁人耻笑了去”的样子。墨淳熙哼了一声,便也不再看自己的阿爹,将目光落在了那艘黑龙舟上,耳朵里便听得桥上两位寨主的说话言语。
“今次,齐某不才,这桥下清水溪上我带来的这些伢仔,便都是我中寨的中流砥柱了。全部家当都摆开来,也就博大寨好汉们的一句玩笑。”中寨寨主谦虚的说道。
“齐寨主这是哪里的话。”墨寨主笑着摇摇头,指着桥下水面上的那艘黑龙舟说道:“中寨好汉虽然人数少了些,可个个都是雄壮威武的紧,只怕我大寨的这些伢仔里,也找不出几个像这样的喽~”
“墨寨主这话便是要羞我呢!若是我中寨个个都像他似的,那当真是件乐事。”中寨寨主抚着胡须说道,“墨寨主有所不知,这便是我的大伢仔,唤作齐恒天。打小跟着寨里的长老们历练,长老们却不管哪个是谁的伢仔,只一味的精细要求,故而自然比跟着我历练的二伢仔要强上许多。”
“看着模样倒真是个俊伢仔,身段也是比我这不争气的伢仔壮实许多。只看着脸面,似乎也没多大的年纪?可曾娶亲?”
“今年满打满算也就十七岁,还未娶亲。”
“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墨寨主向着中寨寨主一个抱拳,“光看着齐寨主这两个伢仔就是这副光景,可见,我大寨与中寨比起来,着实是令我汗颜啦~若是今日中意了我大寨的哪个妹伢,尽管告诉我,我墨某不才,这个主却还是能当得的。”
这边话说着,那边铜锣已然敲响,炮仗也预备着了。墨寨主便停下了话茬,过去说了往年惯例的几句话,继而点上了炮仗的引线。
“咚”的一声炮响响彻两岸,撞上了远远的山幕,有反射了回来,像是开了两炮一般。
在出发的那一刻,墨淳熙看了那黑龙舟一眼,船上的那个人便是齐恒天,去年齐威天口里的哥哥。他不由的握紧了手里的鼓槌,心里莫名的有些慌乱起来。
在出发之后的那段水面上,墨淳熙始终压过齐恒天一桨左右,可一进入返程的水面,黑龙舟迅速地加快桨频,一瞬便超在了墨淳熙的前头。墨淳熙心里有些懊恼和焦急起来,手中的鼓槌也敲得越来越快,他想用加快桨频的方式跟上去。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这鼓槌敲的频率,已然超越了桨手们的承受力。于是,两岸高脚楼上的人们看到的便是,墨淳熙在的那条青龙行的愈加缓慢起来,与黑龙之间的差距也愈来愈大。待黑龙闯过终线时,两舟之间有着桨七八桨的差距。
一时间,两岸高脚楼上都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境地,只有那条黑龙舟上的壮小伙儿们胜利的呼喊声,与桥上穿着黑衣的中寨人的呐喊声相呼应着。
这许是头一次,中寨赢过了大寨,将弯月刀别在了中寨人的腰上。可墨寨主淡淡的笑着,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齐恒天从墨寨主的手中接过刀,却转身从桥上跳到水面上的那条黑色龙舟上,然后龙舟被缓缓的滑到河岸边,他笑着来到一个妹伢的面前,摘下自己红色的耳环,再附上那把刀,举到她的面前,口里还大声的说话,像是对着她,又像是对着所有两岸和桥上的人:“我!齐恒天!看上你了!这些个东西给你!便是要你做我的婆娘!”
也不知谁哪个在一阵沉寂中鼓掌嚷了声“好”,两岸瞬时叫好声一片,都道齐恒天当真是个直爽的英雄好汉。再看那个妹伢,生的也是极好看的,自古美人配英雄,这话却在这儿应了实。故而,众人心里大多也都觉着,这两人便是金云大神冥冥中撮合的一对佳人吧。
只站在桥边的墨淳熙有些不安起来,他恨恨的看着这一幕。原来,哪个妹伢却不是别个,正是魏瑶魏九娘。
忙了一阵,却为着别人做了嫁衣裳。他心里更是一阵的不甘。再加上刚才龙舟赛上,齐恒天让他落了个没面儿,如今更是抢了他中意的妹伢,他对齐恒天的恨意便更多了一分。
可当下,他也无能为力。便只有恨恨的哼一声,想着“现下的魏瑶还在我大寨,想要嫁到中寨去,还得看我墨家的脸色,那里就那么容易”,便急也似的离开了。
可有些让他措手不及的是,墨寨主在端午龙舟赛后迫不及待地想向董家提亲。原来,这墨寨主想及墨淳熙在龙舟赛上风采尽失,若再不抓紧把事儿给定了,只怕越拖下去,这事情就越难办起来。
墨淳熙觉得好像金云大神向他开了个玩笑,在他中意的人面前,他将定情的信物,给了另外一个自己并不不喜欢的妹伢。而转眼第二年,有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杂碎,在自己的面前,抢了他中意的人。
无奈之下,他只有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自己的阿爹,可换来了墨寨主的一个响亮的耳光和一阵训斥,外加将彩礼立马送到了董家,以断绝他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