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魏九娘,我的娘亲?”我仰头看着画,嘴里却是问的齐洋。虽则我并不曾看他,却仍旧感觉他眼中扫过的些微震惊与慌张,于是,我转身看着他,左手指着画上的九娘,问:“原来,我和她竟长得这么想象……只可惜了,我不曾见过她一面,只能通过这幅画看她。”
“亲母子,自然长的像的……”他笑了笑,回我道。
“诶?我听人说,淑姨自小便与我娘亲交好,故而在我娘亲身后,一直将我养这么大。如今,她便要走了,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装作想到了什么,裂开嘴佯笑说道,“不如,我们便把这幅画送给她,权当做个念想罢,怎样?”
“可这幅画有甚么好的?淑姨怕是也不稀罕的吧。要不,咱还是挑其他什么有些子意涵的物件罢。”齐洋有些急切起来,忙说道。
“要说对淑姨来讲,那最有意涵的物件,这两寨上下,怕是没什么比得过我去。怎的?你是想把我送给淑姨,一同带走呢?”
“我可不曾说过那样的话。”
“那便这样吧,要么这幅画让淑姨带走,要么我便跟着淑姨离开,你倒是希望哪个?”我抛出了个二选一,想看看在他的心里,是不是我比较重要一点,是不是,我多想,他欢喜的仅仅是我,而不是因为这幅画上的人。
“这话可问错人了,原也不是我拍的板。再说了,即便我拍了板,淑姨也不定愿意呢。”齐洋的样子有些疑虑,便想着躲避开我的诘问。
我的心里闪过丝丝的甜意,是的,我感觉我有希望,有希望获得我想要的答案,便孤注一掷的继续道:“这便让你做主了!没有外乎这两个的选择,也必然要在这两个里头选上一个。”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又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却一直不曾回我的话。
那份隐隐的期盼最终化作了一缕青烟,我在心底不断地责问我自己,巴巴的来问这些有的没的,还哪里有你这么愚笨的人?和一个已然故去的人争气?况且这个人有时自己的娘亲?齐洋哥哥许是喜欢这幅画,即便是喜欢九娘,便也是爱美之心。
于是,我笑着走上前,想拍他的肩,然后说:“我刚刚与你说顽笑话呢,你切莫当了真,生了我许多气来。要是真生了气,我便给你配个不是,好也不好?”
可不待我开口,齐洋带着坚定的眼光看我,嘴里说的话也掷地有声。
他说:“文弟,我想,我会选这幅画留在我身边。”
那一刻,我想,他说得清楚,我也听得分明。
我深深的望进他的眼里,也笃定了他的心思。
心象生生的被人撕成了两半,面上却要强的不想表露出来,生怕自个露了怯,被他笑了去,便跟着说道:“也罢,这原也是我不该问。却不曾想,我娘亲这么讨人喜欢。”
那头不等齐洋回话,我便转身向门外走去,一边的口里还说着:“淑姨这时候怕已经要走了罢,我们也该送送她去。这一别,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与淑姨一别,便不知何时再见;与齐洋一别,我不知是否仍有勇气再重逢。
临别时,淑姨同我说了好些的话,两个人也掉了好些的泪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又好像好多话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若不是一边的齐罗天一遍又一遍的催促,若不是这浮桥只有短短的半里,我怕是要把淑姨送到天边,淑姨也怕是要和我有道不完的别。
船,终究是开出了水寨,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最终转了个弯,被青山阻隔住了。那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膈应着我的喉咙,眼睛也泛起了酸,两行清泪竟洗颊而下。
一旁的齐罗天将我揽进他的怀里,一起凝望那平静的水面,许久许久。然后,他的手抚上我的面颊,将我的泪痕轻轻拭去。
至始至终,我没看到齐洋的影子,我也不曾问其他人他在哪里。
倒是齐罗天在回寨的路上问了一句,有旁人回道:“还是像往常一个模样,约莫一直都是在祠堂里的,今日也并不曾见他出来过。”
齐罗天摇了摇头道,混账,却不曾出来与淑姨道别,长得大了,却越发的不懂规矩起来!
我却明了其中的情状,只笑了笑说,“也莫要这个样的说齐洋哥,他是性情中人,大约也是怕离别的,所以不曾来。”
齐罗天听我这样说,笑看我说道:“你可别这么的护着他,他这脾性我是清楚的,野得很,也率直的真,但就少了一些性情。”
见我们正向着寨门走过去,想及今早进寨的心境,竟有些感慨起来。没想到,这方短短的几个时辰,竟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
我只不该来罢,不然,留个痴痴的念想也是好的。而现下,这样自欺的念想恐怕也没有了。我的心里一片黯然,再没了勇气迈过寨门去。
“齐叔,家里头还有些事情要打理着,我这便要回去了。”望着门楼上的那几个金闪闪的字,我装作镇定的说。
齐罗天微皱着眉说:“怎的都来了这样短的时辰便都要走了?既然你淑姨我不曾留住,那是她不愿在这伤心地再做停留片刻。你这又是为甚?难得来了一次,不玩个十天半月的便急着回去。难道,他大寨就是比我中寨好怎的?”
“却不是为着这个,”我忙摇头,“淑姨这便是走了,但家里头那些个物什,却还要着实打理一下。不然淑姨哪天回来,看到家里乱团团的,就是要怪我了。”
“这原也不难,我叫上寨子里的几个兄弟,替你回去打理便也就是了。你原本该是我中寨的少当家,这些个事让底下的兄弟们去干,原也当得!你便安心的留下再住些时日罢!”
“这中寨原是我的根,我终究是要回来这的,也不急在这一时。”我摇了摇头,笑着回道,“可家里头的物什毕竟琐碎杂乱,莫说我离开了中寨这些年,寨里的兄弟认不认得我。便是他们识得我这个面儿,动了寨里的兄弟去干这些小事,便也真真说不过去。再说,那东山头毕竟是大寨的地段,若中寨的兄弟去了,没被大寨人发觉便也就罢了。若是被发觉,不是又多出一档子的事儿么?为着我这些小事,再与大寨吵嘴拌架的,那以后等我回到中寨里,可又要怎么做人呢。”
齐罗天听我说完,爽朗的笑了一声,道:“我可不曾想到,文伢子你有这么些的细腻心思。处处为着我中寨想着,也为着我这些的兄弟们想着,不愧是我大哥的伢仔!也罢,既然你要回去,我便差人送你过河。以后若是想过来看看齐叔,我便再差人送你过来。”
也不曾想着,这会是我最后一次来中寨。齐罗天抱着“文伢子以后便会常来”的心思将我送上过河的竹筏,话及一旁的人,让他们将齐洋带过来,好歹送我一程。我却摆摆手,道:“不用了,又不是甚么生离死别,以后便也会再见的,便不用哪样隆重的送了。”
我抬脚踩上被水浸湿的筏竹,转身望向那依山而建的水寨。
湛蓝的天空,多多无状的白云,碧翠的山,不时地有山鹰从山林间蹿出,将那山、云、天连在一起。鳞次栉比的一幢幢木屋依着山势层层向上,在最高的中心点,有一幢高大雄壮的门楼,因离得远,门楼里看起来黑洞洞的。
心底,我还是想再看一眼他的身影的,即使远远地就站在门楼前,小小的也好。
竹筏轻轻推开水面,竹撑没入水中,激起的阵阵涟漪,还像清晨来时的那些一样,静谧而又柔和。
别了,我看着水面上自个被涟漪撕碎的倒影,在心里头不知对谁的说道。
第二十二章:寻仇
那日我回到家里时,夕阳已经将整个茅屋映衬得宛如长者们口中所说的凌霄殿。而在堂中端坐着的“玉皇大帝”,便正是大寨寨主,墨淳熙。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见我踏入门槛,方才抬起头忘了我一眼。那一眼却极深,好似要把我定在身后的门板上。
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这墨淳熙就是个傻子,与齐洋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都活在一个自己幻想出来的世界里,走不出来,也不想别人打扰他们继续走下去。
而我呢?是不是总要活在别人的影子下面?
是不是,没人能真正地看着我齐文?!
心里蓦地有些惨淡,无声的叹口气,便不发一语的低了头站在一边。
墨淳熙身后那头方有人说话,我心里也并没有注意听是哪个,只听那人说道:“阿爹,虽说今个寨子里并没多少事情,可阿爹你坐在这里一天了,从早上到现下都不曾吃过东西。齐文弟弟这时既然回了,我们便都一道的回去吧。”
这不是傻子是甚么?我心里哼了一声,巴巴地坐在这儿等一天,等的是我么?定然不是。等的那个人还会回么?也定然不会。到头来,等的却是个念想。这可不就是学堂先生们说的“饮鸩止渴”么!
他这样子的等,怕已经等了有十多年了,是仍对魏九娘的回转心存痴念。
他这样子的等,等了这一天,怕也让他想及许多年前的那次,他与魏九娘的擦身而过的诀别。
他这样子的等,若是等不到我归来,可还会像那十多年前一样,带着寨民们打上中寨?
怕是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呢?
是年岁渐长,再没了青涩的冲动?亦或是,打上中寨,便会打破他心中的那份脆弱的希冀?
爱,亦或是喜欢,即便逃得过人心,却终究难敌岁月么?
我不知道答案。
正如我现下,不知道怎么迎面墨毅一样。
我的脖颈上,还挂着他送我的云玉,手里还拽着他送我的弯月刀,却不知道该不该再接下,他递到我面前的金耳环。
因为他说:“齐文弟弟,我喜欢你,我想每天每夜的陪着你,看你笑,陪你哭。”
他说:“这个金耳环,现下我把它送给你,若是你收下,我便娶你过门……”
……
他又说了好些子的话,我却不曾听清。
站在前些日子历练的码头边上,我却觉得有一阵子的愣神。
耳边似乎还有船工们的顽笑话——“我看你这长相,再看墨大少那身段,可真是金云大神都羡慕的一对儿呢!”“若他对你没那个意思,那你脖子上带的那个云玉可又是怎么个回事呢?”“送心仪的人儿物件儿,可不要找个合适的由头罢?不然突兀的送,可让人家怎么收呢~”“哟~墨家的小媳妇恼了!看那个脸红的,活像那金云山里猴儿的屁股!”……
码头上的阳光好得很,也有好些子的船工在忙活着。再不过多久,就是出船打渔的时候了,得要在那之前把东西收拾完全了。
我就这么呆呆的望着那些个船工,看他们贴在身上的汗水,在烈烈的日头下闪着迫人的光。
脑袋里却兀自地想着:淑姨,今次,你的话可说错了呢……临别时,你也不曾与我说过,这般该如何做呢。
兀自的呆愣不知过了多久,便被墨毅叫回了神,我抬头望向他的眼睛,那双酷似墨淳熙的眼睛。
是啊,酷似墨淳熙的眼睛。
此刻,他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可我不知道,在他的心里,是不是像他阿爹一样,是不是跟那个齐洋一样,只是将我看做是一个影子,一个可悲的影子。
于是,我垂下了眼帘,并没有回什么,只拿起一边沉重的渔网,从这个阴凉的角落里走出,向那些船工忙碌的身影里走去。
加入他们,然后,放空自己。
晚上,我正坐在墨家某个屋顶上乘凉,看满天星辰。墨段突然跑了上来,大声的跟我说:“齐文弟弟!不好了!我大哥被阿爹重重的打了,现下正被罚跪在祖庙里头呢!”
“这事儿可为什么要找我来呢?”我皱眉。
“这些日子,任谁都看得出来,我阿爹欢喜你的紧,若是你现下能去劝一劝,也算是好的。你可不晓得,我从没看过阿爹生这么大的气。也不曾见得阿爹这般狠的责罚过大哥。”墨段说的有些急了,眼里头也隐隐的显了泪光。
“为着什么事儿呢?”
“我也不晓得,问了下头的好些人,他们都说不晓得。”
“我连甚么都不晓得,可怎么劝呢?”我复又转过头,表示无能为力,却又想及什么,问耷拉着脑袋的墨段道:“你可知道祖庙在什么地方?”
“你要晓得这个做什么?”墨段无力的坐在我身旁,反问。
“旁人不晓得是什么事,你大哥难道不晓得?你可说我是做什么去呢?”
墨段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倏地起身便要带我过去。却不曾想他自个现下正在屋顶上,莫不是我拉了一把,便可要直直的跌下去。
大寨中堂的祖庙与中寨的祠堂原是一样的用处,但大寨比中寨建的更大更庄伟些,连立着的石柱上都有青蛇雕刻。至于为甚为青蛇,大约是时代久了,石柱上长了些许青苔的缘故。
一走进大寨墨家中堂的祖庙,跨过高高的门槛,便是一路的青石小道,像极了祭天的神道,可就是更窄些、更短些,两边也都是一块块的园圃,里头种着梅、桃、松、菊、兰、竹等各色植株,更显得清雅别致。神道的尽头便是一栋阁楼,阁楼四周的飞檐上都挂上了铜铃,一阵微风吹过,就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飞檐下都垂挂着白色的轻纱,逢雨时便有人收起来,以免透湿了这雾一般的薄纱;起风时便有人束起来,以免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只有无风无雨时,这轻纱方才会垂下。阁楼的门白日里并不会关,故而,只这一层轻纱隔着里外。这垂下的轻纱一直到廊脚,里头的物什都变得朦胧起来,看着不真切,却又有种仙然的美。
此时无风,我拨开垂着的纱走进去,但见一尊高高的镀金神像,五彩祥云罩着全身。
我想,这便就是金云大神罢。
只见他头顶白色雪山帽,右手持一把硕大的弯月刀,左手轻轻的抚着密密的长须。身下是他的坐骑,为金云河幻化的青鱼。他面目慈善,眼睛似望着远处,又似望着跪在脚下蒲团上的人。
而现下,跪在蒲团上的,不是墨毅又是哪个?
我来到他的身边,却并不急着与他说话,而是跪在他身旁的那个蒲团上,先拜了金云大神三拜。
“我听二哥哥说,你被罚在这里跪着,便来看看你。”我说话时并没看他,只仰头望向那高高的神像。
墨毅转头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又把头转了过去,同我一样,仰头望着金云大神。
“怎的?不跟我说说为甚被罚了?我也好替你想些法子,或是去求求情也好。”
墨毅仍旧是不说话,虽仰着头,却把眼睛闭上了。
我见他并没有说的意思,便又对着大神拜了一拜,起身准备离去。
“我有个事情想向你问明白。”我走到门口时,墨毅突然开口与我说道,我停了脚,等他下面的话,他约莫也知道我住了脚步,自顾自地说继续,“我阿爹跟我说,你是他的伢仔,故而他不能应了我娶你。我只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这时,我便已经猜着是怎么一回子事情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的话。
是啊,正如淑姨之前说的那样,我来到这里,便有借着墨淳熙绝了墨毅娶我的念想。
可是,为甚在此刻,我的心里却有些隐隐的不忍起来?
寻思了许久,却终究不曾找到答案。
我叹了口气,转了身却仍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落寞的背影,说道:“那末,在你心里,你是希望我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