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那龙舟消失的方向,想着,若是哪天我也能登上去,在鼓点的催促声中喊着口号划浆,那该有多好。可我知道,我离那个要求还有点距离。至少,我得先学会游泳。
过了不久,隐隐约约的听到有鼓声临近,对面高脚楼上的那个踮着脚尖、探出栏杆半个身子的小伙高声嚷道:“龙舟回来了!”这一声嚷叫,两岸的寨民们都向那一侧望去,隐隐约约的看到河面上,有十几天白色的水花在迎风绽放。而当头的,是一条青龙舟和一条黑龙舟。
高脚楼上的人们沸腾了,“逮起”声起此彼伏。那青龙舟和黑龙舟只相差不到半桨,不到最后,胜负难分。
鼓声渐近,号子声也响彻水面,再加上两岸的“逮起”声,整个空气仿佛都在颤抖,就连高脚楼也好像快盛不下这扑面而来的声响,在微微发抖。
一青一黑两条龙舟飞快地掠过楼下,距离终点越来越近了,人们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大。
于这份震耳的嘈杂中,我的眼睛却盯住了青龙舟上打鼓的那个人。他的侧脸上写满了刚毅、英气和必胜的决心,就像他的名——毅。我不禁从心底,对这个大哥哥一样的男人,有了一丝的敬佩。
最终,青龙舟在一片叫好声中拔得了头筹。
真替他高兴。
这样的男人,就应该得到这样的胜利吧。
这样的男人,也必然会收获很多姑娘的芳心。
“文伢子,”翠嫂眼睛看着楼下水面上发生的一切,嘴里却跟我唠叨了起来,“你要是有墨毅那样的体格就更好了~当然,也不是说你瘦,只是你不够壮。你要知道,姑娘们喜欢壮小伙子……”
“翠嫂,我想去看授奖礼,就先下去了~”我知道翠嫂很热心,但是她的这种未雨绸缪却总让我不知所措,故而只有借口下了楼,躲开她不去听。也不顾她在我匆忙逃离的背影后,又是怎样一番嬉笑。
下了楼,我漫步到河边,仰头看着桥上正在进行的授奖礼。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墨淳熙将一个布制的大红花斜挎在墨毅的胸前,还将一把特质的弯月刀赠与他。那是荣誉的象征,更是一种权威的肯定。墨淳熙笑着拍拍墨毅的肩,想来是说:“不愧是我墨淳熙的伢仔!”
在墨淳熙转身离开的当儿,桥上的众人兴致高涨的将墨毅推下了桥,激起一个大大的水花,引得桥上和两岸高脚楼上的人一通笑。
怎能不笑呢,那夺魁如同状元郎一样的人物,被众人哄抬入水,形态自然是狼狈的了。想及此,我也笑了起来。
然而,浪花转眼就消失了,却久久不见被推入水的那个人有出水的迹象。桥上众人一时慌了神,两岸的笑声也渐渐隐匿了,都紧张的看着水面。
难道被哄抬下水,喝了几口水就沉了下去?我心底一阵担心,直着脖子向那桥下的水面望去。
突然,我身前平静的水面下,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吓得我“啊”了一声。那人也发现了我,愣着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我跟他们闹着玩儿的呢!”
“看!在那里呢!”桥上的人也发现了他,“我就说嘛!水鸭子哪里可能就这么容易沉下去呢!”
“可不是嘛!那么标致个人物,清水龙王为了每年的供奉,也不敢轻易收啊!”桥上的人取笑着,引来周围一阵的笑。
墨毅转身对着桥上的人笑了笑,然后回过头来,只看着我,局促地好像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样。
我“嗤”地一声笑了。原来龙舟上那个人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个人呢,那个人镇定的不像话,眼前这个人倒有些小伙儿的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以前没见过你?”他开口问道,完全不顾自己头上、身上都是泥水,就站在那里笑着的问我。
傻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蹦出了这两个字,却发现用在现在这个人的身上是那么合适,不禁又笑了。
我欲回答时,桥上的人赶了下来,抓着他的手就往大路上拉。“我说墨大少,你弄这一身的泥水,可是要讨河神的老婆么?还不赶紧着,外头岸上,那么多姑娘们等着呢!”
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哄笑,墨毅好像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的泥水,歉意的笑笑,然后抬脚便跟着那人走了。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转头想说什么,却好像突然忘了似的,张张嘴没说话。他胸前的大红花早就湿透了,蔫蔫的挂在胸前,可左耳上的耳环却金色得令人睁不开眼。
看他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我又爬上了高脚楼,找到翠嫂,将这件好玩的事情告诉她。
“我却不知道,原来墨毅还会有这样的表情。”
翠嫂却不看我,做着她手头的活,可脸上却是温柔的笑。
远远地,我听到有悠扬的歌声传来。虽然,那些姑娘和小伙们口中的歌词我并不清楚。这原也不怪我,是他们唱的太不清楚,也许他们自己也是从长辈们那里学的,也对歌词不甚清楚。但是,我也基本能够哼出歌的节奏出来,毕竟听了这么多年。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我急忙扑到高脚楼的栏杆上,看着楼下桥上正在发生的。
只见在歌声中,一个小伙子在众人的鼓动下,鼓起勇气接近一个姑娘。
小伙群里一片起哄的声音,“答应做他的婆娘撒!”“对哦对哦!”……
姑娘堆里也是一齐的笑应,“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
小伙摘下左耳的金色耳环,双手举到姑娘的面前。眼睛看着她,像是看着他这一生最美丽的瑰宝。
在周围众人的起哄或拆台的声音中,姑娘羞笑着正欲解下腰间的香袋,却被小伙一把夺下高高举在空中。
小伙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姑娘堆里也爆发出了一阵装模作样的叹息声……
我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致的笑着看这一幕幕。那一对对有情人,在这个节日里终成眷属,在大家的见证下,接受来自所有人的祝福。
这就像是一个约定的仪式,这仪式之后,则是一辈子的相守。
那天,我听了很多首歌,也等了很久,就是没有看到墨毅来到桥上,选择他心爱的姑娘。
我问翠嫂,为什么那个人没有去,不是会有很多姑娘在等他吗?这些楼上的人,哪一个不也都在等着看他呢。
翠嫂回头笑着对我说,你这傻孩子,你以为这是在挑白菜呢,看到喜欢的就拿回家?这些桥上的伢仔们,哪个不是在往日已经有了意思,就借这个节日的由头公开了而已。
我没听懂,什么叫“在往日已经有了意思”,又什么叫“借这个节日的由头公开”。
见我不明白,翠嫂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简单点说呢,就是墨毅他还没有喜欢的人儿,所以他就不用来清水桥上。
喜欢的人儿?我在脑子里思量起来,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什么是喜欢啊?
翠嫂听了却笑了,你这孩子,脑子也忒灵慧了些,这些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第三章:夜歌
日头渐西,碧色的河水被铺上了一层金色的涟漪。这时候,清水桥上的歌声人声都见稀少了,我也到了要返家的时刻。
“文伢子,这么晚了,走山路可要小心着,莫让河里的大鱼拖下了水,”翠嫂原先想要留我的,见我不愿留也就罢了,转身点燃了一个火把放在我的手里,嘴里仍旧笑着打趣我道:“这个火把你拿着,好歹等天墨黑的时候看得见路。想来,那水里的大鱼看清了你的长相,也就舍不得拖下水了……”
她还要说时,我拿着火把就奔出了门外,不多会儿就出了寨子。
天黑的很快,我举着火把加快了脚步,隐隐约约的,就已经可以看见那山坡上的一小抹灯光。沿着江向远方的对岸望去,虽然有树影挡着,却还是能够看到中寨密集的灯色,以及它倒映在水里的静谧的妩媚。
“淑姨,我回……”
在屋外头熄灭了火把,刚跨进那片幽暗的灯光,我就发现坐在桌子旁边的,并不是淑姨。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不,还不能算是男人,是个小伙儿吧。
那个小伙背对着我坐着,灯光虽然很暗,但是他左耳上的银色耳环却一闪一闪地放亮,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疼。
他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只说了“淑姨有事出……”然后就看着我愣在了那里。
我想,我只剩都不可能忘记,灯火阑珊处他的侧脸。浓密的眉,刚毅的视线……我不禁看得有些呆了,这个小伙长得可真是英气十足。可我即使穷尽了我的脑海,却也仍旧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小伙儿是谁。
可是,他为什么盯着我看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我脸上被火把熏黑了么?
我紧张的擦了擦脸,却没有看到手上有什么黑色的痕迹。
他这才咳了一声,然后迅速的站了起来,“淑姨她有事出去了,特地让我过来给你送些吃的……她约莫明天或者今天晚些时间回来。”
说完,他对我笑了笑,就走过我的身边出了门,很快消失在了无边的黑夜里。
我不知道淑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因为今天有些累了,所以吃完晚饭我很早就熄灯上了铺。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淑姨在坡下的金云河畔洗着衣服。我连忙奔了下去,坐在她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将双脚放在冰冷的河里玩着水。
“淑姨,昨天晚上来咱家的那个人是谁个啊?”我看着脚下悠闲游过的大青鱼,问。
“他呀~”淑姨手里仍旧没有停下,“他昨个没跟你说?”
“没有”我摇了摇头,“他统共跟我说了一句话,说完就走掉了。”
“不该啊~我叫他过来的时候,他还吵嚷着要认识齐叔……”她停了停,然后笑着转头对我说,“他约莫是有事吧。”
“淑姨,你说了这么多,还没告诉他叫什么呢。”
“齐洋,比你也就大上一岁,”她笑了笑,“洋伢子可是个实诚的人。昨儿,我让其他人过来给你送晚饭来着,他却说,‘底下的人每天要忙着,就我还闲着,这个差事就交给我去’。这可不是个实诚的伢仔?”
“那我在淑姨心里,是不是实诚的伢仔?”我挑着眉笑。
“你?你要是少让我操点心就好了,”她笑着白了我一眼,“你看看人家洋伢子,那身体壮的跟牛一样,山路水路一个来回也不过半个时辰。放着让你走,就算是大平路,你怎么也得一个时辰。”
“哼!我就知道淑姨偏心!”我用脚挑起水花,溅向低着头洗衣服的淑姨。
她用手挡着,一边笑着一边说“别闹别闹!”后来,也用挑起河水泼向我。一时间,这金云河上铺面了我们的笑声。
不一会儿,衣服都湿透了,我回去换了套干净的,然后回到河边,找了块干净平整的大石,躺在了上面。
这时候的阳光并不似身下来的强烈,明媚而温煦地洒在人的脸上身上。微风吹过水面,也吹过我的发际。河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也有不时翠鸟在河面上一划而过,宁静、祥和。
伴随着这份宁静,我很快的进入了梦乡。
等再醒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虚弱无力,特别是脑袋,沉得要命。
“别起来了,现下你受了风寒,再起来就要加重了,”见我要起来,淑姨赶紧将我按进了被子里,“这原也怪我,不该陪着你玩水的。哎~你也是,以后可要加强锻炼了,浇了一点凉水、吹了一会儿冷风就生病了。”
我刚想说话回应,还没开口,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淑姨走到炉边端来了一碗药,抚着我的后背端给我。她待要说话时,门外有人向屋里喊话。
“淑姨可在家嘛?”我听得迷迷糊糊的,这声音像是翠嫂。
淑姨走出门去,“原来是你啊,屋里面坐吧。”
“我想着也很久没来看看你们两个了,这不是,听人说文伢子病了,也就过来看看。”翠嫂走进屋子,直奔着我的床边过来,看着我病中的模样,好像得了重病一样的皱起了眉头,“怎么前天还好好的,今个就病成这个样子了?看这个小脸蛋,红的都不像个样子了。”
“他这已经好了很多了,睡了这么些时间,也吃了药,估摸着没多会儿就能和以前一样了。”淑姨做到床头,抚着我的额头笑着。
“嗯”翠嫂这才放下了心,“赶明儿我带着些好东西来给他补一补,你看他的身体这么虚。”
“我何曾不想这伢仔生的壮些,好东西也吃了不少,可这身段还是壮不起来。”淑姨看着我,掖了掖我的被角,无奈的笑笑,“你那边的好东西只管自己留着些吧,可不要在浪费在这个天坑里,白白可惜了那么好的东西。”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好东西是给这伢仔的,又不是给你,你倒来阻挡个什么。”翠嫂微微一笑,“再说,我那些好东西也都是大家隔三差五的送的。我一个寡妇,有没有什么孩子要将养,自然也享受不了那些,要是都我一个人吃了,那可是可惜了好东西呢。现下文伢子需要,我哪里有不拿出来的道理。”
翠嫂说了一箩筐的话,淑姨想回时,翠嫂却拦着话头,继续说道:“想来我这一生是注定没儿没女,要不是大家个儿的可怜我,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里吹了几口冷风,就死掉了。我是真的把这些伢仔们当做自己养的,你就别再跟我计较这些了。”
听及这里,淑姨也只长叹一声,不再言语。我病得昏昏沉沉,也渐渐的进入了梦乡。
隐隐约约地,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唱歌。隔得很远,我听不清是谁在唱,也不知道他唱的什么,只记得那个调子却美得很。美得像是天上的云、金云河的水,轻轻的、柔柔的、软软的……
我睁开眼,也不知道这是在梦里还是真实的,下床走出了屋子。
外面的月色很暗,但是天上的星星却出奇的亮。
晚风很凉爽,吹得人身上惬意极了。
那歌声还在继续。我想,我该不认识这个唱歌的人,因为他的歌声我从没听过。许是,我从没有在如此的深夜里醒过来,错过了这许多夜里的歌。
很想跟着那个人的歌声唱起,却在准备开口时,被嗓子的嘶哑吓了一跳。最终,我还是决定静默的坐在河边那块大石头上,听那个人的歌声,婉转、悠扬。
那里面,似乎有他喜欢的人,也似乎,不仅仅只有喜欢。反正,我听着不太懂。
什么是喜欢呢?我不懂。所以,我只能朦胧的去猜。
也不知道听了多久,晚风吹在身上也不似之前那么的凉爽,身上好像有些微微的发热,脑袋也有些昏沉了起来,我不得不起身回到屋里的床上。
起身的时候,我再憋不住咳嗽了起来,声音很小。却不知怎么,对面的歌声戛然而止,就像受了惊的蝉。
我连忙捂住了嘴。四周瞬间静了很多,再没了那柔软的歌声,只有河水轻轻的拍打河岸,还有风吹进树林的沙沙声。
躺在床上,我叹了一声。可惜了,那么好的歌,可惜了……
许是晚上出去吹了会儿凉风的缘故,第二天,我的病加重了。
翠嫂来看我的时候,从她脸上焦急的神情上看来,我的病显然已经到了很重的地步。
她只探了探我的头,便告诉一边束手无策的淑姨,“现在得马上把文伢子背到大寨子里去,再晚他的小命可就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