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张哲之运气太好,还是那些个打手智商太低。他在房内成功地躲了两天,对如何更像一具尸体这种事,还总结了些心得。装死装得越来越像,能够一根手指也不动的躺上几个时辰,若不是赵显每日在门外高谈奇人异事,逼得他心痒难耐,忍不住吱上几声。定不会有人认为房内还有活人。
转眼三日一过,床上那具尸体终于缓慢地爬起来,好一番梳洗打扮,终于像了点人样。折扇一开,迈着八字步就踏出了房门。途中路过赵显的房间,还是忍不住给他留了句“后会有期”。
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你赵显虽然胸无大志,总还算个好人。我张哲之也并非丧心病狂之徒,你还是和江湖纷争隔得远远的吧!可转念一想,万一赵显心中是十分愿意介入其中,并以此为荣呢?罢了罢了,每个人的命数难料,我又在这瞎操什么心?莫不是扮了几天的书生,就真认为自己有了那忧国忧民的心肠?他晃晃头,又阔步往前走去。
过了三日,招人的地方竟还是水泄不通,人群拥堵。张哲之拿出了装尸体的本领,好容易挤到了前方,对站在两旁维持秩序的家丁一拱手:“小人张哲之,是王安王管事叫我来的,可劳烦小哥通报一声?”
俩家丁先是上下打量了张哲之一眼,再对视了一番,才迈开千斤一般重地步子往里走。张哲之本想着今日王安在场,有再多为难也能对付的得心应手,没想到一来就快等得肝胆俱裂。好容易把王安盼出来,装模作样的寒暄定是少不了。
王安本来还打算送张哲之一份“厚礼”,不过今天三爷兴趣一来,说要看看新招的人,他只好弃了原先的念头,先让张哲之入府再说。三爷脾气一向古怪,那几个管事招的人虽然也是百里挑一,不过张哲之的才华自己是亲生领略过的,总归有点底气,凑上去充个数也好,关键时候,万一这小子够聪明,还能让三爷不至于勃然大怒。
张哲之还不知道今天入府第一面就“举足轻重”,他刚踏进王家大门,就被王安推进了一个大厅。只听王安嘱咐:“今日三爷要来看看新进的人,贤弟可千万表现好些,心细一点,千万别惹三爷生气。”
张哲之点点头,顺从地站在了一排人中间,低着个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周围的新人倒是很兴奋,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着。不知谁突然低吼了一句“三爷来了!”瞬间都安静下来。张哲之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此刻觉得安静了倒还好些。背挺得有些难受,正想放松放松,就看见一双勾金黑靴出现在斜前方。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把背挺得笔直,从靴子往上看是白色锦缎,用暗纹绣出几朵碎花,再往上……张哲之没有再往上看,他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
几个胆子大的也都闭了嘴,一双眼睛却还盯着三爷。张哲之心中觉得好笑,怎么,看见了你们心中的三爷圆溜溜如莽夫一般,难道不失望吗?
没等他多想,一个陌生且有些尖锐的声音从右手边传来:“你叫什么?”
“我……我叫贵宝,贵宝的贵,贵宝的宝!”
“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中旬就十八了!”
“为什么想进王家?”
“因为,因为我娘说,进了王家就吃穿不愁,还可以娶到漂亮媳妇!”
三爷淡淡的嗯了声,算是回答。迈了一步就开始问下一个人,问题都如出一辙。大多数都有些紧张,回答的结结巴巴。也不乏有才之人,三言两语却让张哲之赞叹不已。他心中自然是早就有了回答的模板,不要太结巴,显得自己见识浅短,沉不住气。也不要锋芒毕露,夺人眼球。只要老老实实诚实回答便好。
可事情总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当张哲之感受到一道视线投在头顶,就打算抬起头来认真回答时。却没有立马听到三爷开口,只感觉到他气息突然变得极为不稳,半响:“你……抬起头来。”
第三章
不仅是张哲之,几乎所有人都愣了。三爷性子向来冷淡,从未见他对哪一个新人说过三个问题之外的话。就连和他亲如兄弟的肖管事,也是就事论事,从不多说半句。这种意料之外的问法,就如晴天霹雳般,让人虎躯一震。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张哲之,生怕错过半点好戏。
我说三爷,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所有新人的面,本来该说给羞滴滴的美娇娘的话,却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怎么做都难!张哲之毕竟也是经过风浪的人,倒没有如同预想中那样慌慌张张地抬起头。他声音虽闷,却是极稳:“三爷是大人物,看人时定会抛掉这人的长相,往深处看。”
“没错。”
“那三爷定不会在乎小人的长相如何。若小人满腹经纶心细如丝,就算鼻歪眼斜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三爷轻轻地哼了一声。
张哲之也顾不上去体味这声哼是同意还是否决,他头埋得更低:“所以小人认为,三爷大可先判断小人是不是有真才实学。至于这张脸,不看也罢。”
偌大的大厅本来已经极为安静,等张哲之话音一落,就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张哲之自己心里也十分没有把握,之前在酒楼远远的观望过,知道这三爷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说辞,一个也没用上!天知道他为何突然对自己有了兴趣,刚才那番话,都是随口一说,现在细细回想起来,背后都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而且就算他再怎么迟钝,这种时候也感觉到,王沆的目光像是刷子一般,把自己从上到下都刷了两三遍。这下不仅仅是背后出汗了,连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仿佛人紧张的时候,时间会过的尤为漫长,张哲之感觉额头的冷汗划过鼻梁落到地面,就在他腿一哆嗦差点要跪下时,一双手摸上了他的下巴。他一愣,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王沆本来也没打算给他反应的时间,他手上一用力,轻而易举地抬起了张哲之的下巴,竟然还比自己高些。
张哲之心中百转千回,掌掴,暴打,或是关上几天都在意料之内。可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王沆王三爷——那传说中会因为鞋上溅了一滴水,连里衣都和鞋一起扔掉的人,会做出这等事情!你也不怕我这脸三天未洗,脏了你的手吗?!
王沆满意地看到了张哲之的脸,以及他迷茫的神态。并不是完美的一张脸,眼角微微下垂,最容易装出一脸的无辜样,嘴唇太薄,下巴太尖,应该是一个刻薄的人。不过这样也好,刻薄总比女干诈好,嘴巴坏一点,应该也是能忍受吧。
贵宝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懂为什么张哲之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娘说过,老板要是看得起你,器重你,是顶好顶好的事了!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笑吗?不过,娘啊,我觉得那个小哥不笑也正常,要是老板这么严肃地盯着我左看右看,我肯定也笑不出来。诶,你说该不会刚才那小哥说的话惹怒了老板,此刻正想着怎么把他大卸八块吧?!
贵宝睁大眼睛,清楚地看到矮张哲之半头的老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胸口,殊不知王沆其实是在考虑该给张哲之安排个什么职位。但这一切落在了贵宝眼里,就变成了老板正想着从哪块肉入手开吃!
娘呀娘呀,你怎么没告诉我老板还会吃人啊!贵宝才十几岁,根本不谙世事,心里害怕的紧,也半声不敢吭。悄悄用手捂住眼睛,一边默默地哭着一边为自己的前路担忧。
王沆终于放下手,约是觉得累了。可那一双眼又紧紧地黏上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吃了一般。张哲之装了三天的尸体,本来就有些疲惫,被王沆的举动一吓,从茫然到惊恐,也不过是片刻。又不小心碰到似要吃人的目光,心里“咯噔”一声,脚也挺配合的软下去,一个趔趄就跌倒在王沆脚边。
这却更加利于王沆的观察,毕竟抬头看着一个比自己高半头的人,也挺累人。他软软地把手递到张哲之面前:“怎么那么不小心?”
张哲之挥手示意拒绝,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沆脸色一暗,慢慢地把手放在张哲之肩膀上,暗暗往下施力,整个人也弯下腰,把嘴凑到了张哲之耳边:“包子哥哥。”本以为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张哲之会立马高声叫出自己的名讳,王沆抬手就欲捂住他的嘴,谁料一转头,却见张哲之的表情并无半分变化。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记错了?不可能!包子哥哥后颈上的胎记和这人的一模一样,况且,旁边还有自己留下的牙印……
他迅速地直起腰,脸色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眼神转而变得极为不善。张哲之正好也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并没有看到王沆的眼神。还没站定,就见王沆长袖一挥,快步走出了大厅,分明是怒极。
旁人也不敢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左拐,不见了身影。这时大厅才微微有了点声音,几个几个的聚在一起,看似谈天说地,却时不时往张哲之身上看一眼。享受那么多道刺眼的目光不是什么好事,张哲之虽然巴不得转身就走,可还得把戏做足。他一步一挪地走到了王安身边:“王哥,小弟刚才……”
王安左手成掌竖在张哲之面前,示意他不要再说:“今天这事,我也无能为力。”他放下手,和张哲之凑近了些,“先在府里住着,三爷对你有了兴趣,这是好事。”
张哲之眼神复杂地点点头,在王安的带领下,左拐右拐地走到房间——是通铺。王安面不改色,把通铺说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听得张哲之狂点头,满意的寻自己的铺位去了。
哦,是个好位置。靠着墙,不至于被两个人挤来挤去。张哲之这次入府,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住进来,他的行李都还放在酒楼里。本想着签了契约后,再回去拿也不迟。
他往床上一坐,挪了挪靠在墙角,心里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拿行李,就听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陆续有人进了房间。先进来的人,见他在这房间坐着,或高或低地惊呼了一声,难以置信的盯着他猛瞧。被盯得烦了,张哲之走到这些人面前,一个一个地寒暄几句。知道了那个没头没脑的单纯小伙子叫贵宝,也知道了有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对自己嫉妒得紧,还发现了一个美丽少年,小脸大眼、身材娇小,看起来十分的单纯可爱,直教人想把他当成弟弟来保护。
待张哲之每个人都聊上几句之后,太阳早斜过了山,落到东院头上。一个陌生的人匆匆跑进来:“都随我来,王总管要给你们安排职务了。”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小小的房间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些人嘴上虽不说,但得意之色怎也藏不住;有些人面色愁苦,恐怕早就知道自己本事不大,得不了什么好差事;更有人还在傻乐,摆明了不管得到什么差事都甘之如饴……
“还不快点跟上?!”传话的人显然很不耐烦,扭过头就吼,把众人都吼得禁了声,才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走着,张哲之像是走进了一个迷宫。天知道那领路的人是如何记路的。王家极大,每条走廊最少都有个岔口,再加上这沿路风景都差不了多少,真是走得人头晕眼花。在拐过5个三岔口和2个十字口之后,前面带路的伙计停下他车轮一般的腿,抬手一指:“王总管在前面等你们。”
人群有些骚动,前面几个人倒也不扭捏,大步就走过去了。后面的人也快步跟上,张哲之在中间,顺着他们的速度往前走,不显山不露水地停在了王安几尺开外。王安倒也不含糊,叫他们站定之后,名册放在一边,就开始一个一个的分配职务:
“李双全,负责西院的清洁。”
“赵立,接替天字号酒楼的账房。”
“吴瑜,去南园跟着吴管事,好好学学怎么伺候三爷。”
……
他一边走一边说,语速极快,不一会就走到了张哲之面前:“张哲之……待定。”又是一片哗然,不过引起哗然的两个人没什么变化,王安继续往下吩咐着,张哲之也还一如既往的站在那。
张哲之没等多久,王安就已安排妥当,他朗声道:“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等明日就各自去就职吧。莫耽误了时辰,到时候若被管事责骂,可千万别怪罪了我!”他一席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笑够了,便都散开了。
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王安才三两步走到张哲之身边:“三爷要见你。”
“可我……”
“三爷要见你,是好事。”他声音压得很低,“这一路上还是好好想想,见到三爷要说什么吧。别再像之前那样拂了三爷的面子。”
说什么?我一个小小的新人能说什么?他又想起三日前那书生所说的,觉得无比好笑,难不成跪倒在他面前,求他留下我为他暖床吗?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长胳膊长腿,并未觉得哪一点和小倌相似。越发坐实“王沆脾气古怪”的想法。
这么天南地北的想着,少了几分畏惧,步伐也轻快起来。不消片刻就到了。王安把张哲之往前一推:“三爷在凉亭里等你。”
完了,好不容易把心情放松,现在被他这么一推,脚又开始抖了……张哲之深吸一口气,往凉亭迈着小碎步。可再长的路也会被走完,张哲之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梯子,顿感脚有千斤重,任他怎么提气,也岿然不动。
“上来。”从亭子里悠悠传来两个字,像是无形中有人在张哲之屁股上踹了一下。整个人向前一扑,半个身子摔到了凉亭里,两条腿还铺在石梯上,有点惨不忍睹。
“张哲之是吧。”
“是!”张哲之不敢站起来,一阵慌乱之后,也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年龄。”
“七月一过,便二十一了。”
“籍贯。”
“苏州青石镇。”
“你年少时是否住在湖边?”
“小人没有印象。”问这个做什么?
“为何无印象?”
“这个……”张哲之犹豫了一下,“听我婶婶说,我七岁时大病了一场,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啪”地一声脆响,茶杯的尸骸就躺在了张哲之面前。他吓得一哆嗦,头低的更低。当然没有看到王沆此刻胸口起伏得厉害,那茶杯本来也是好好地端在手中,听到他方才的回答,手一僵,就不受控制地落下去了。
忘了?忘了!王沆呼吸半天也静不下来,他死死地盯着张哲之的头顶,左额有个旋,明明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想着,顿感胸口一紧,呼吸一滞,死死地用左手撑着桌面,保持着和原来一样的姿态。
“那你婶婶从来未和你说过以前的事吗?”张哲之听出他声音里不易觉察的颤抖,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回答为什么引起三爷这么大的反应。他歪着头想了想:“嗯……以前的事,或多或少应该都是说过的,不过我当时年纪太小,又大病初愈,亦不曾主动去问。就算能记住,应该也不多。”
“把你能记住的都说出来。”
“这……”张哲之努力的回忆过去,生怕有什么痛苦相思被忘记了,又是一番斟酌语句,“大概在我六岁时,家里曾经有过一次搬迁。搬家之前爹爹好像在做茶叶生意,不过貌似做得不好,也可能是经营不善破了产,才卖房迁移吧。”
“你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吃的。”
“啊?!”问题转换得太快,张哲之停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人自小对海鲜过敏,一尺海鲜就生红疹,试了多少方子都未见好转。”三爷问我这个作甚?莫非今后还请厨子特地为我一个人做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