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容轩已然称帝,但朝野中大部分都是黎司的旧部,因而容轩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威望。容轩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处境一切都是因为靖无涯想要困住自己,也懒得做无谓的争执,他想大权独揽就让他大权独揽,他要在皇宫禁地进出自如也如他所愿。如此一来,帝位几乎被架空,只是徒有一个虚名而已。一切都如同在临宫的时候,只是自己现在名义上是帝王,众人见他都要喊一声陛下。
无涯依然会花大把的时间留在容轩身边,也不介意容轩理会与否,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地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容轩的宫殿几乎就成了无涯处理政务的地方。
前朝基本上都是无涯在打理,真正落到容轩手中的奏折都算不上是需要特别劳心的事情,除非是和容轩本人有关,因而容轩也有精力好好调养身心。
自从鬼决开始给容轩调理身子起,虽然起色缓慢,但这一年以来,容轩已经好转了不少,无涯也有意无意地开始把更多的政务教给容轩处理,朝堂上的折子开始渐渐不再经过无涯的手,直接呈给容轩批阅。毕竟从小练就的治国之道,为政的天赋日渐显露出来,容国的旧部很是欣慰,因为容轩的圣明和为政有道,在国事上就连黎司的旧部也不曾有过怨言。
坊间永远都不缺少传闻。
在他们口中,一身蓝衣的帝王是天降的圣君,勤政爱民,德被四方,也有人谣传说那只是他的表象,其实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嗜血暴君,弹指间就让千人魂断刀下,然而后者却压不过如今临都的太平盛世,声音日渐衰落下去。
鬼决后来只提起过一次关于千字帛的事情。
当年风墨经历了那一场血祭之后,自然是大获全胜,他没有黎司那样的野心,只是将离昌国人赶出了临都。之后他曾想毁了血玉王鼎,鬼氏先人告诉他,黄帝陛下制造玉鼎的时候,引入的是临都的山气水脉用以封锁蚩尤战魂,因而王鼎也牵引着临都的命脉,与临都同存共忘,若是毁了玉鼎,临都朝也就将不复存在。风墨无奈,恐惧血玉王鼎为女干人所用,也担心临都会再次受离昌侵扰,这才留下千字帛书作为线索,并尽言其凶狠妖佞,让后世不敢轻易使用。却没想到流传出去之后,竟成了后世子孙相互厮杀的缘由。
容轩道:“如今临都既定,离昌已灭,千字帛该重新锁回连星湖了。”
容颜三岁的时候,容敏病重。原只是偶感风寒,却不曾想如此竟一病不起。她一直瞒着容轩,直到宫中婢女受她嘱托将容颜交付到容轩手上,容轩才知道她已然病入膏肓。容轩气急,却连打骂都顾不上,丢下正在接见的臣子匆匆赶往容敏的宫殿。
“若是没有容颜,皇姐是不是就打算自己安静的走了?”容轩守在她床榻边上,轻柔地将她抱在怀中。
“你真是长大了,”容敏笑得虚弱,“小时候可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躺在你怀里。”
“姐姐……”
“又不是小时候,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就哭了?你现在是帝王,不要轻易落泪。”容敏感觉到手上有一滴温热落下,如此劝道,“颜儿他……”
“颜儿在淳安殿,流芡带着他。”容轩轻声道,“要让人带他过来么?”
容敏摇了摇头,抓着容轩的手却紧了紧,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你……”
“我会的,”容轩抢着说道,眼中迷蒙一片,“他是我的亲外甥,我自然会照顾好他。”
容敏仍是摇头:“我没有什么牵挂,只是放心不下你……”
容轩一愣。
“我知道你将他冥配于我,是为了容颜将来不会因为来历不明而受人诟病,”容敏抬眼空洞地看着前方,已是气若游丝,“我喜欢他,喜欢了一辈子……可是他……只记得你。”
“那天夜里,若不是我哭得伤心,若不是因为我眉目间有些像你……他……”
“姐姐,不要说了……”
容敏掐了掐容轩的手,要他听她把话说完。
“你为他……穿了三年的蓝衣,现在可放下了?”
容轩没有回答。
“我这一生都在为他而活,到最后像窃贼似的,从他那里得了容颜……”容敏的话音里染上一丝悲戚的哭意,苍白的唇写着心里的寂寥,眼中却亮起了神采,“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后悔……”
“姐姐……”容轩感觉到容敏拉着自己的手松了松,忙着急地搂紧了她,“姐姐,算我求你了,我只有你了,我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容敏似乎笑了笑,心里满满的无奈。
“临了了,你还是不教我放心……”
“姐姐知道我从小就不听话,”容轩道,“等你病好了,十年二十年,都陪着我,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轩弟,我知道帝王行事……总是要顾全大局,要处处隐忍,不能任性而为……但有些事,姐姐只想你从心而行……”容敏缓缓道,说得十分吃力,“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要让自己再后悔了……”
容敏说完,等不及听到容轩的应允,抓着他的手骤然一紧又缓缓松开,然后再也没有握紧过。
105.心归
又是一年林花谢春红,花照旧绽开、凋零,朝中依然暗涌不息,没有一个清净的时候,宫墙看起来还是那样令人窒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朝堂在不动声色地换血。新一轮的晋官,容轩耍了手段,明升暗降的调离了许多黎司的旧部。表面上的风光让他们喊不出一句冤枉,还要感恩戴德地在大殿上说一声谢主隆恩,容轩想到就忍不住要笑。
皇宫中一切一如往常,只是他,似乎渐渐的不常来了。
容轩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起,无涯不再日日来淳安殿上兀自坐上好久。只是他没有来的那一天,心里确实感觉得到似乎少了些什么。此后中间的间隔越来越长。有时候天天都来,有时候会隔上三五天。在宫中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到后来,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起身走了。
前几日他请人上了一封奏折,请离皇宫。上书简短干净,但没有说原因,也没有说去哪,容轩看着奏折上熟悉的笔迹,说出准奏的一瞬间,隐隐感觉到自己此生,也许真的再见不到他了。
笑不出来,心里也没有臆想中的欢欣。
容轩没有革去他的职位,照临都的惯例,大将军退隐,君王当设宴送行。
但是那一日,无涯没有来,容轩也没有找人再传话。
一场宴席,尴尬地开始,冷清地收场。
四年,再有耐心的人也会把执念磨得消失殆尽吧。
无涯走后不久,鬼决也决定重新回到天泽山。
“陛下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多留无益”
言语至此,容轩也不便多留。
现在是芙蕖开得正好的盛夏,容轩坐在亭子里,亭边的灌木唦唦作响,隔着老远就听到了流芡在唤着容颜的名字,一转头就看到流芡一人走进了园子里,看到容轩,流芡远远的一礼,容轩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颜儿又不见了?”容轩笑道。
流芡热得满头大汗:“公子这样顽皮,陛下不管管吗?”
“朕就是喜欢他古灵精怪的样子。”
流芡喝了口冰镇的酸梅汤调侃道:“陛下小时候也挺顽皮的,多少人满宫绕着找你。”
容轩想了想后翻了个白眼:“你又知道了,分明我六岁时你才进的宫,我像容颜这么大的时候可乖了好吗,天天在母后身边戴着。”
“我怎么听说那是因为那时候你天天央着太后给你打扮?”流芡笑着比了个扎小辫儿的动作,容轩一口呛住。
“这种黑历史能别翻了吗,全临都现在也就你一人敢与我说话时这样没大没小。”容轩佯怒道,随后嘴角又勾勒起来,“这样也好,否则我连个交心的人都没有。”
流芡明显是累坏了,单手支着下巴靠在桌沿。
“公子总是这么不愿读书总不好,听先生说,公子已经许久没去过学堂了。”
容轩笑了笑,忽然大声问道:“这么说,你这几日的课业都没有做过?”
“舅舅你别听流芡胡诌!”
流芡一惊,容轩淡然地笑笑,看着容颜一脸气鼓鼓的表情从灌木后走了出来,哒哒哒地跑向自己。
“先生这两日教的千字文,可是千字文我早就会了,所以才不想去。”
“舅舅知道。”
容轩宠溺地将他抱在怀里,够到桌面的容颜伸出稚嫩的小手,抓起桌上的水果就往嘴里塞。
“那这两日不去学堂,都去了哪里?”
“练兵场……”容颜吃着水果含糊不清道。
“真是跟你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容轩想起了容敏,抱着颜儿笑出声来。
“母亲说过父亲曾经是驰骋一方的将军。”容颜道,“父皇不是也说希望颜儿以后成为父亲那样英姿飒爽的人吗。”
“是,朕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容轩笑了笑,而后又纠正道,“只是颜儿,平日见面该叫我什么?”
“舅舅。”容颜嘬了嘬手指,“可您也是颜儿的父皇呀。颜儿的母亲是容长公主,父亲是长青侯颜都,颜儿不会忘记的。可是颜儿喜欢喊您父皇,舅舅是不喜欢颜儿这么叫您吗?”
容轩一愣,掐了掐他的脸笑出声来:“没有。”
容敏过世后,容颜被过继到容轩身边,对外时场面上出于礼节,容颜要喊他一声父皇,容轩教他不要忘记生父生母,因而私下依然喊他舅舅,只是容颜年幼,就经常这样混着来,容轩也不怪他。
“陛下,冷将军回来了!”有宫人赶来通报。
容轩腾地站起,差点摔了容颜,他小心地把容颜交给流芡,对着那宫人喊了句“快请”,急匆匆地离开了园子。
“父皇怎么了?”颜儿看着容轩离去的背影一脸疑惑地问着流芡。
“那位冷将军,是陛下的刎颈之交。”流芡顿了顿又解释道,“就是……”
“我知道,生死与共的挚友。”颜儿得意道。
“公子好聪明。”
流芡一边夸着一边抱起颜儿,颜儿一开始还挺得意,等被流芡抱出了园子才挣扎着哭起来:
“流芡,我不要去学堂!”
当年迁都容川,朝中有人忌惮冷柏是永安人——更多的是忌惮他是容轩的手下——想尽办法要将他挤出容川。结果冷柏伤势尚未好全就被送去驻守边关,几乎等于流放。病中的容轩来不及反对,眼睁睁他被遣送西疆宁平,三年未归。宁平地处荒凉,方圆百里之内袅无人烟,多少人被流放之后饿死或冻死在宁平。冷柏拖着病体送去宁平,没有足够的药草医治,只能靠随军的郎中就地取材,竟也存活到了现在。若不是因为三月前立了军功,容轩都找不到机会召他回容川。
三年不见,冷柏临走时还有些少年影子的面容被磨得棱角分明,双目沧桑得看起来比容轩还要年长了几岁,变得愈发成熟稳重。见到容轩时,眼眸明显地一亮。
“轩大哥。”
三个字,熟悉的声音,轻易就击垮了容轩脆弱不堪的心底。
宁平阴寒湿冷,冷柏去了那儿后,就留下了膝盖上的病根儿,一到阴天下雨的时候就会疼痛难忍。
“除此之外别的都好,见到轩大哥,我就什么毛病都没了。”冷柏笑道。
“当初怎么就那么顺了他们的意思去了宁平,”容轩怪道,“你就算只是派人入宫来给我同个信,我总会尽力保全你。”
冷柏解释道:“三年前朝政大权都在黎司手中,我若是向你求救,岂不是白白教你为难,那又何苦?再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容轩哽咽着,许久说不出话来。冷柏的性子似乎没怎么变,依旧多话,荒芜凄凉的宁平在他口中说来,反倒成了另一片天地,也不知他是乐观至此,还是不想容轩继续担心。
“这次回容川,见过别人了吗?”
冷柏点了点头道:“军中尚有几位旧友,来之前去军营中探访了一下。”
说到此处,容轩也忽然想起,冷柏是喜善交友的性子。
“来之前,我也遇到了殷将军。”冷柏道,“听说公子黎司走了?”
容轩顿了顿道:“是,他……半年前主动请离的。”
半年二字出口,容轩心里不禁一紧。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主动请离?”冷柏奇怪道,“我还以为他是获罪被贬的。”
容轩奇怪道:“何出此言?”
冷柏道:“回城的路上经过城北的客栈,听人说起过天泽山脚住了位独居的公子,瞳眸异色,虽是长着不错的容貌但他行为古怪又不与人亲近。听他们说他原是朝中的某位将军,是惹怒了陛下获罪被贬后隐居至此的。当时只当是闲言碎语,听过便罢,后来听殷将军说黎司已经不在朝中,我这才想起那客栈里的人的谈论。瞳眸异色又曾是将军,所以就想着也许那是黎司。”
冷柏看了看容轩又接着道:“轩大哥难道是不知道黎司去了哪里吗?”
容轩摇摇头:“他只言明请辞,没有说清去向,就连饯行宴他都未曾露面。”
冷柏道:“听人说他现在过得清贫得很,而且还生着病,竟也没人照顾,所以我才以为他……”
“他病了?”
冷柏忽然被打断话语,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这……也只是我道听途说,轩大哥若是牵挂,不如自己去看看。”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来找我。”殷十三的面色依旧阴冷,他看着容轩做作道,“末将殷十三,参见陛下。”
容轩不想同他多话,开门见山道:“你家公子是不是去了天泽山脚。”
殷十三抬眼看了看他:“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他最信任的部下。”
“容轩,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公子的去向,”殷十三的语气中是一贯的阴冷和鄙夷,“我只知道公子要我无论如何都留在宫中,掌管禁卫军,守着这皇宫。”
容轩垂了垂眼睛。
“我……我听说,听说他病了……”
殷十三冷哼一声:“你没有等到公子死了才开始关心他,殷某真是替公子受宠若惊。”
容轩敏锐地抓住他话中的只言片语:“你的意思是,他临走之前就已经病了?”
殷十三的眼神凌厉得如同鹰隼,盯得容轩浑身发毛。
“我真是替公子不值。”他说道,“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替公子不值。”
容轩皱起眉头:“朕问你话,你若是不答,就可以退下了。”
“你以为你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殷十三忽然开口道。
“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