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目瞪口呆:“他……他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
魏向辰话音未落,顾衍便向外蹦去,甚至来不及向他道谢。于是魏向辰便识趣把“凌晨”两个字咽了下去。
顾衍赶到机场时,季明时正飞在茫茫大洋上。
他们只差了八个小时。
第六十章
两年后。
十一月份的B城已经相当冷了。季明时一下飞机就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他只好认命地拢了拢身上单薄的风衣。季明时一手拎了箱子,一手拎了狗窝,快步走向一辆出租车。
他这两年远渡重洋,辗转各地,什么都没攒下。拎在手里的就是他的全部;回到B城,连个接机的人都没有。
茕茕孑立,身无长物。
季明时对司机随口报了个酒店名便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起来。他的房子两年没人住过,还得请人来打扫,他刚做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实在是没那个心力。
睡一觉再说吧。
正是早高峰,路上堵得要命。车开不了几米就得停一下,颠簸得季明时直皱眉。等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季明时开了房间,对服务员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的狗弄点吃的?”
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当年。季明时风度翩翩相貌清俊,他这一笑,那小姑娘顿时就红了脸。
“没……没问题。”姑娘定了定神,问道:“先生,您的狗想吃点什么?”
季明时看着姑娘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给它弄块牛排,五成熟,别加作料。”然后假意抱怨了一句:“这祖宗可真难伺候,吃得比我都好。”
姑娘五迷三道地给狗弄吃的去了,季明时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疲惫。他蹲下身,对他的狗说:“累死我了,还得等你的牛排,麻烦的东西。”
季明时的那只金毛,传说中的高智商只体现在某些方面。它大概是听见了“牛排”两个字,立刻凑过来把季明时的手嗅了个遍;在断定它的坑爹主人是在骗它之后,金毛嫌弃地把头一偏,转而跳上了那张松软洁白、让季明时垂涎已久的大床。
季明时:……
伺候完了狗祖宗,季明时终于得空简单地把自己洗了洗,等他倒在大床上时,已经累得没心思驱赶狗祖宗了。他草草给自己扒拉出来一块地方,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梦中的他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就像之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温柔地亲吻着他的额头。现实不去不复返,可这梦境那样好,他真想永远不醒来。
可是他太饿了。
季明时撑起沉重的眼皮,伸手去抓床头的电话。然后他发现,自己正窝在金毛怀里,那东西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口水滴了自己一脸。
他怎么能脑抽,让狗上床呢!
季明时在酒店赖了三天,时差都快倒过来了,才不情不愿地给家政公司打电话,约了阿姨到家里打扫。季明时这几天除了遛狗几乎就没下过楼,他终于觉得神清气爽了。决定去干点除了遛狗之外的运动——吃饭。
金毛眼巴巴地看着主人把它锁在屋里,不依不饶地挠着门,还拿爪子顶着门,不许季明时把它一个人,不,是一只狗锁在屋里。季明时无奈地把它踹了进去,哄道:“我一会就回来了……不要闹,阿衍。”
季明时所谓的运动也就是在酒店里随便吃口东西。他两年没回B城,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都要叫他认不出了。季明时倒不是怕自己走丢,他只是害怕遇到熟人。
尽管他知道,B城那么大,要有多少缘分才能碰得到。
不过缘分这种奇妙的东西嘛……与生俱来的属性就是与你做对。
季明时在生活极度不规律、这一整天只吃了半片土司的情况下,几乎要把脸都埋到盘子里了。水煮鱼这种东西不要太好吃!可怜的米帝人民竟然只能吃炸鱼排,想想都心塞。
……其实就是炒盘白菜给现在的他,他也会无脑点赞。
所以季吃货居然能在业余时间感受到某道犀利而不友好的目光,实属奇迹。
他嘴角还挂着一颗花椒,茫然地抬起头,结果刚好对上顾衍愤怒的眼神。
这可真是流年不利怕什么来什么,季明时强扯出一个笑容:“顾哥,来吃饭啊?”
顾衍总不能说自己不是来吃饭的——那样的话他怕季明时误以为他是来开房的。顾先生压住心里的火,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对,跟女朋友吃饭。”
他特意把“女朋友”三个字加重,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旁边扯出了一个姑娘。
季明时顺着顾衍手臂的方向看去,还真看见了个女人。只不过顾先生搂着姑娘的方式有点特别——与其说是他女朋友,倒不如说像是女仇人——可不是么,顾衍那么紧地攥着人家的胳膊,季明时都嫌疼。
“老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个僵硬的姑娘嘴里发出,季明时惊愕地抬起头。仔细辨认了半天,他的脸色终于从难看变成了非常难看:“……语墨?”
唯一洋洋得意的是顾衍,他满意地观赏着季明时的脸色变化,简直扬眉吐气。
……要是说他是从那个找到他们家的家政工人嘴里逼问出电话号码,再拜托朋友顺藤摸瓜找到这个酒店;而且生怕来晚了人去楼空路上连闯了三个红灯面临着被吊销驾照的危险,可叫顾二少的脸往哪搁!
“你们……”季明时惊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你们怎么……”
顾衍看着季明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心里哪止一个痛快了得。当年季明时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他随即就被他爸抓回了家,差点上了家法。顾老爷子死活不信两个男人间还能有什么真爱,而且人家季明时都走了,自己儿子这个不依不饶哦啊的架势也太难看了点。这些年顾衍一直致力于说服他父亲,可也不知道有没有成效——反正,他那被禁止出国的身份是一直没有变过。
所以顾氏的海外事业发展得十分有限,大概跟这也有不少关系。
苏语墨把顾衍的手扳开,忙叨叨地对季明时说道:“老师你别误会,我们是协……”
顾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接道:“我们是未婚夫妻,你别误会,我们不是来偷情的!”
季明时没有搞懂他们是不是偷情跟自己有一毛钱关系,他为毛要误会,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发挥严谨的职业态度,揪住苏语墨的话:“可是语墨说你们是‘协’什么?”
顾衍恼恨地瞪了苏语墨一眼,苏语墨十分委屈。他理直气壮地对季明时说道:“人家夫妻的私房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邪恶联盟,不行啊?”
季明时:……
事到如今这饭大抵是没法吃了,季明时十分不舍地看了看剩了一大半的菜,暗自决定待会再偷偷叫个客房服务。他擦了擦嘴,站起身对顾衍说道:“顾总,我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罢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
苏语墨在季明时身后张了张嘴,却被顾衍拦到了一边。
眼见着季明时走远,苏语墨立刻开口对顾衍抱怨道:“你这是干什么啊,是谁一得到消息就急吼吼地赶过来的?现在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不过话说回来,老师都回来了,咱们的协议是不是该取消了,老板?”
顾衍的目光还在追着季明时的背影,尽管人早就不见了。他嘴角牵起一抹笑意:“不急。他当年竟敢一走了之,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我要是这么轻易就跑去抱大腿哭着道歉,还怎么振夫纲?”
苏语墨的嘴角抽了又抽,她真想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可她到底没忍住嘟囔了一句:“我老师的智商和气场,才不是受!”
顾衍:……
怎么,逗比攻没人权吗!
季明时回到房里,脑子里乱作一团。他把自己摔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连狗过了舔他的手指,都浑然不觉。
已经两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是再平常不过?谁会像他一样,天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季明时发了多久呆,顾衍就在前台站了多久。前台小姐在老板220V高压目光的注视下立刻流了一头的冷汗,差点就发起抖来。苏语墨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一边拉了拉顾衍的袖子:“差不多得了,老师要是一直不打电话呢?”
“不会。”顾衍笃定地说道:“我看过他的菜单,桌子上剩了那么多菜,这根本不是他的饭量!”
果然过了没一会,季明时电话就打了过来。他把桌上剩的那些菜又叫了一遍,顾衍得意得尾巴都快翘起来了,前台小姐也松了口气。可惜好景不长,顾衍美了不到一分钟,便气哼哼地自言自语道:“这么能吃,听说深爱的人要结婚了,难道不是该茶饭不思吗?”
苏语墨:……
她无比庆幸,老师终于回来了;她的老师,永远都是救苦救难及时雨啊。
季明时去给他的饭菜开门时,意外地出现在门外的,居然是顾衍。
第六十一章
季明时条件反射就想去关门,不幸慢人一拍。顾衍一手扒住门边,一手扶着餐车,跟季明时大眼瞪小眼对视。不多时,季明时便败下阵来,他闻着餐车里飘出的香味……慢慢松开了手。
金毛“嗷呜”一声欢呼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奔向门口,也不知道它奔的是两年没见的顾衍还是那餐车。顾衍狞笑着摸了摸狗头,十分自来熟地在门口换了拖鞋。
季明时:……
他坐在沙发上,双臂抱在一起,看着顾衍把饭菜一一摆开,就像他之前做过的许多次那样。顾衍最后拿出餐具,递给季明时一双筷子,简单明了地说道:“吃饭。”
季明时接过筷子却没有动。他审视地盯着顾衍,有些戒备地问道:“顾总,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酒店服务太差了,客人信息怎么能随便泄露,我要投诉他们。”
顾衍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你投诉吧,我就是老板。你还想说什么,能改我们就改,不过像今天这事,我觉得他们处理得就非常好。”
季明时:……
他竟然千挑万选撞进了顾衍的地盘,说不是缘分都对不起自己!
季明时揉了揉太阳穴,他时差还没倒过来,现在是身累心也累。季公子无奈地对顾衍说道:“顾先生,你如今快结婚的人了,为什么还要纠缠我呢?”
顾衍敏锐地捕捉到了“结婚”这个词,他挑了挑眉,道:“怎么,你吃醋了?”
季明时:“……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语墨是个好姑娘,你要是娶她的话,能不能负点责,把你外头的那些花花草草都处理干净?”
顾衍突然贴近了季明时的脸,季明时条件反射地往后仰了仰。顾衍离他那么近,睫毛都纤毫毕现,季明时的心于是不受控制地急速跳个不停。
顾衍邪笑了一下:“花花草草?季明时,你对我除了道听途说还有什么别的了解吗?我原来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招惹过别人吗?”
季明时看着顾衍笃定的脸,一阵无力涌上心头。这话怨念那么大,活像当年不忠的人是自己一样。他很想反问上一句“难道你没有吗”,可这话实在太像兴师问罪了,于是又被他咽了回去。
季明时不着痕迹地把身子向沙发内侧挪了挪,无力地说道:“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只是希望你对她好点。”
顾衍死死盯着他:“季明时,你前男友跟你的女学生在一起了,你就一点不在意么?”
不在意,那怎么可能呢?他嫉妒得几乎想要恶毒地诅咒他们,可他又异常唾弃这样的自己。顾衍是一个人,并不是谁的所有物,凭什么一朝属于你,便一辈子就都要是你的呢?最后季明时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兽性,就像公狗要撒尿圈地盘一样,这是一种纯粹的、应该被高智慧动物说摒弃的兽性。
所以季明时强笑道:“你都说了是‘前’男友了。”
顾衍瞪了他半晌,突然笑了:“对。季明时,你说得对。可是你管你前男友要不要拈花惹草不嫌管得太宽了吗?苏语墨都不介意的事,你又是操得哪门子心呢?”
顾衍倒了两杯酒,象征性地碰了下杯:“来吧,老友重逢,把酒话当年吧。”
是的,老友而已,把酒无妨,可当年却没什么好说的。
顾衍拿的是最普通的二锅头,十几块钱一瓶,却实在对季明时的胃口。他这两年在国外,灌了不少昂贵的洋酒,却叫他越来越想念家乡了。
三杯酒下肚,季明时死死盯着手里的酒,眼中水光潋滟。他小的时候,爷爷每天中午都要喝这么一小杯二锅头,那种绿瓶的,56度的。爷爷牙口不好,吃饭慢,不管桌上摆了多简陋的菜色,他都乐呵呵地当下酒菜,一顿饭要折腾一个小时。小小的季明时十分钟就能吃完饭,可那他也不愿意下桌,而是赖在爷爷身边,缠着他说这说那。爷爷每每用筷子敲敲他的手,虎着脸教他“食不言睡不语”,却每每都会纵容他。
爷爷拿筷子尖蘸着酒让他舔一点点,他却趁爷爷不注意,端起爷爷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他便被辣哭了。
爷爷一边哄他一边好笑地教训他:“就让你舔一点点,你当是为什么?爷爷能害你吗,恩?”
季明时忽而笑了:“干杯。”
季明时的酒量比起两年前那三杯倒强了不少,可也只是如此而已。他跟顾衍左一口右一口地往肚里灌酒,顾衍神色不变,季明时却连看东西都重影了。
于是说话也放肆了不少。
“嘿嘿,顾衍,你就是个混蛋。”季明时笑得人畜无害,却出口就是伤人。
顾衍一头的黑线,一点不想理他,只不过泄愤般地又往季明时的杯里添了半杯酒。
季明时这会正处于喝多少都没意识的喜人状态,因此顾衍给他倒酒他就喝,往他盘子里夹菜他就吃。顾衍在夹了一筷子季明时本来碰都不会碰的芹菜,被他一口吃掉后,便开始乐此不疲地玩起这个无聊的游戏来。
芹菜、胡萝卜,都吃了;姜片、葱段,也吃了。顾衍的心情如同拨云见日似的,一下便大好了。
他解恨地把季明时爱吃的东西风卷残云吞进自己肚子里之后,开始喂他吃配菜,一种变态的快感油然而生。
……最后,顾先生良心发现地给季明时盛了碗粥,那大概是他整顿饭吃到的唯一正常的食物。
大半瓶二锅头下了两个人的肚,顾衍只是微醺,季明时却已经喝到了“其实已经醉了但还有意识”的那个最烦人的阶段。在企图把季明时弄到床上去的顾衍被他胡乱挥舞的手臂第八次打到时,顾先生心塞地怀念起以前的那个一杯倒。
以及现世报神马的来得不要太快!
顾衍好歹把季明时拖上了床,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而罪魁祸首季明时居然还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冲他嚷嚷着“我没醉”。
是的,季明时觉得自己只是有点困而已。
顾衍把人扔在床上,收拾了一下头发转身就走,狗多年没见他却是想念得很,于是跟在顾衍屁股后头颠颠走向门口。
季明时恍惚间就看见一人一狗离他而去,那人是谁他不知道,可那狗却是他当亲儿子似的养了两年的、那人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