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无心一声声地叫哥哥,使无忧也禁不住要把他当做弟弟来维护。无忧坐在床头呆了半晌,这种情况下,最简捷的方法就是去求救陆万劫。
无忧又想起了那天被挂断的电话,以及陆万劫和程灵低声谈笑时的画面,心里一阵阵发疼,脸颊却火辣辣的难受。他是宁死也不要再和陆万劫扯上联系了,省的自取其辱。
他又想了林铁衣,于是转身问无心:“咱们和小叔叔一起逃出去,回到污染区怎么样?”
无心睁圆了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拍手道:“好。”他想起了三人一起在精神病院里做饭、洗澡泡温泉的事情。虽然总是吃不饱饭,但是至少不用每天搬运沙子、垒砖头、也不用被迫早起,和别人抢饭吃。最重要的是,他这人其实是很怯生的,每天要遇见一堆不认识人的人,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但是他现在在哪里啊?”无心疑惑道:“他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无忧蹙眉想了想,林铁衣这种薄情寡义之人,若是真的抛弃他们两个独自逃跑,也不是不可能啊。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愁苦。
无心重新躺回床上,用一种幼稚的声音说:“哥哥,我的骨头全断掉了。”
无忧并不比他好多少,艰难地在床上摆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无忧暗暗下定了决心,实在不行,他独自带着无忧逃跑算了。
黎明时分,天空忽然响起一声炸雷,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
蝴蝶园里一片欢呼,今天不用去工地工作了。
这雨自然不是普通的雨,雨水呈现灰色,含有大量的硫酸和核物质灰。正常人被雨淋到,虽然不至于送命,但至少也要脱一层皮的。
蝴蝶园里的汽车早就被挪进了地下室。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在灰雨的浇灌下,渐渐发灰发黄,叶子一片片落在地上。
因为今天不工作,所以食堂的饭菜量也少了一半。无忧和无心索性不去食堂,把之前陆万劫给他们的一袋食物打开,百无聊赖地咀嚼饼干和罐头。
最后两人一合计,打算去医院打听一下林铁衣的下落。
负责人见又是这两个拖油瓶,心里烦闷,又不好回绝他们,只说院里的汽车没有防侵蚀功能,这会儿不能出去。
无心撅着嘴巴说:“我不用你们的汽车,我和哥哥自己走过去,我们识的路的,是吧哥哥?”
园长扶额心想你作死也不要连累我好吧。他想了想,对无忧说:“不如这样,我给陆上校打个电话,看他那边可否派一辆车过来。军队的车嘛,自然是不害怕这种雨的。”
无心高兴地拍手:“好。”无忧脸色不好,但还是无奈地点点头。
园长拨通了电话,那边倒是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无心和无忧站在楼前的走廊上,身上穿了一层薄薄的塑料雨衣,默默地等待,不到半个小时,果然有一辆军用吉普开着车灯冒雨过来,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白皙斯文的脸,程灵微微一笑:“上车吧,两位。”
汽车载着三个人在雨里穿行。程灵对他们两个态度非常友好,又是递饮料又是闲聊。无忧端正地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倒是无心吧啦吧啦地打开了话匣子。他这人在生人面前是一言不发,但若是遇到了熟识的或者有好感的人,简直口若悬河,拦都拦不住。
到了医院,程灵把汽车开进了地下室,又告诉他们:“林铁衣在医院里做义工,你们随便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中午来我家吃饭好了。正好陆哥也说要和你们聚聚。”
这话像一把刀似的插进了无忧的心脏,而他的弟弟无心又适时地补刀:“你和陆叔叔是一家子啊?”
程灵瞄了一眼无忧,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起身帮他们拉开了车门。
第三十四章:鸿门宴
他们两个在医院门诊部一打听,果然是问出了林铁衣的下落。护士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他们一眼,随手一指:“五楼。”
两人快步跑上电梯,电梯间有各个楼层的指示,一楼是大厅和接待室,二楼是输液厅,三楼是门诊部,四楼是手术室。五楼则是空白,什么也没有标注。
无心好奇地问:“五楼是做什么的呀?”
无忧低头想了想,说:“应该是停尸房吧。”
他们到了五楼,走下电梯,立刻闻到一股很怪异的味道,周身也觉得很寒冷。无忧猜想这药物应该是保存尸体用的。走廊上有五六个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也没有任何标示。无心开口道:“他在哪里啊?”
无忧随口说:“你叫他,看他会不会答应?”
无心低头,牵着无忧的手指,没有说话。
两人依次敲击房门,空旷的走廊上回荡着敲门的声音,无忧觉得有些悚然,干脆不敲了,直接放轻了声音喊:“林铁衣,小叔叔……”
无心也学着他的模样,胆战心惊地喊:“你在哪里啊?”
这两个少年叫魂似的在走廊上游荡,终于惹得某个停尸房有了动静,黑色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一个身材高瘦,胡子拉碴的男人黑着脸站在门口,吼道:“叫个屁啊,老子在这儿。”
他俩被这一声吼吓得脸色发白,看清了男人的相貌之后,像小鸟似的扑了过去,又喜又笑。
无忧扳着他的肩膀,亲热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说道:“我以为你不管我们,独自逃跑了,小叔叔,你可真仗义。”
无心也是仰着脸笑,却不敢像无忧那样表达亲热,只是无限欢喜地牵着林铁衣的袖子,他也想说两句高兴的话,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找不出适合的话语,只好尴尬地沉默了。
林铁衣依旧是铁青着脸,很不耐烦地把无忧推开,又摸了摸无心的头发,不悦地哼哼:“你以为我不想走啊。”他迈步走回房间里,坐在门口一张空着的床位上。
他走路的时候哗啦哗啦响,竟是脚腕上连着一根手腕粗细的链子,另一端拴在床腿上。旁边放着一碗剩饭,不远处还有一个盖着的马桶。
无忧当即就火了:“我操,这他妈谁干的!”他直接摔门而出:“我找他们院长去!”
“诶诶诶!你回来!”林铁衣拖着锁链去叫他,又赶忙跟无心说:“去把你哥哥叫回来,他去也没用的。”
无心倒是很听他的话,飞快地跑出去,硬把无忧拖了回来。
无忧冷静下来,想到林铁衣自身难保,自己和无心还在蝴蝶园里受苦,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
三个人默默地坐在停尸房的地板上,一时找不到话讲。
“你找谁说理去啊?”林铁衣平平淡淡地说:“你当现在还是以前的太平年代?现在医院是给军队的人管理的,他们个个配的有枪,一言不合直接把人给毙了,你都没处说理去。”
“那他们干嘛这样对你啊?”无忧还是觉得很不解。
“这个嘛,说来话长。”林铁衣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我的伤好了以后,军管会的人来找我,让我进部队,还说军队就需要我这样的人才之类的,我这个人嘛,一向最讨厌管束的啦,所以就没同意。他们那些人倒也是讲理的,就不再勉强我了。但是医院的人又安排我在这里工作,每天抬运伤员,修理机器之。吃的很不好,还要每天工作,我不干,偷偷逃出去,然后又被抓回来毒打,这样反复了几次,他们觉得我实在是不好管,就把我锁在这里看管尸体了。”
“这不是囚禁吗。”无忧皱眉,想起他们在蝴蝶园的日子也是如此,只是蝴蝶园是不限制人身自由的,昨天在工地上有几个人公然离开,负责人也没有管。
“要不,你也来蝴蝶园,到时候咱们仨一起逃出去。”无忧提议道。
林铁衣失笑:“我怎么会进那种地方,我身体好好的又没有变异。”林铁衣想了想,对无忧说:“其实咱们三个要想脱离苦海,也是很容易的,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无忧见他说话神态很不正经,狐疑道:“你说。”
“那个姓陆的,当初他不是爱你爱的要死要活吗?你跟他服个软,撒个娇,他肯定就把咱们三个救出去了。现在军队的人多么牛逼啊,你是没见……”
无忧冷淡地说:“你给我闭嘴吧。”
林铁衣摊手:“算了,当我没说。”他又冷笑了一声:“你这会儿矫情个什么劲!”
林铁衣转身从床上翻开一个小包裹,拿出一块砖头大小的布包,一层一层揭开,拿出两片芝麻糕给他们俩,说道:“这是前几天护士给我的,我自己不喜欢吃甜的,就收了起来。我想医院的伙食再差,也比蝴蝶园要好一些的。”
两人默默地接了。芝麻糕有一点潮,也不知道是放了多久,地上的饭碗有些生锈,里面沾着一点脏兮兮的玉米渣,那是连狗都不愿意吃的东西。
无忧轻声说:“我又何尝不想求他,只是怕他已经忘记当初的情分了。”
“那倒不会。”林铁衣说:“你当初那样对他,他越是伤得深,越是撒不开手。”想了想又说:“只是委屈你了,他如今得了势,不知道又要怎么待你。”
无忧摇头,他知道陆万劫心底仁厚,品格高洁,无论失势得势,总不会摆出一副小人嘴脸。低头想了想,又对林铁衣笑道:“你这番话分析得透彻,倒像一个情圣似的。”
林铁衣哈哈大笑,拍手道:“贤侄,不是跟你吹,叔叔我年轻的时候啊,那也是万花丛中过……”他得意地摇头晃脑,无意间看了无心一眼,见对方痴痴地看着自己,眸子漆黑,宛如碧潭。
林铁衣有些不自在地收回了目光,别转过脸。
说了一会儿话,就到了中午,有人来喊无忧和无心,说是程长官在楼下等。
无忧起身,要带无心走,无心却坐在那里不动,身体拧来拧过地不愿意走,无忧以为他是怯生,只好耐着性子劝他:“程灵和陆万劫都是你认识的,怕什么?你不跟我走,外面还下着雨,待会儿怎么回去呢?”
无心扭扭捏捏地不肯动,嘴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林铁衣为他解围道:“让他先留在我这里吧,你去和陆万劫见面,带着他反而不方便。”
无忧想起之前两人说过的话,脸上有一点热,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
无心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自己有一大堆话要跟林铁衣说,只是刚才无忧在场,自己毫无存在感,也抢不到说话的时机。那些话只好在心里寂寞地排练。
林铁衣起身开始收拾房间,随口对无心说:“四楼有机房和资料室,你乖乖去玩,不要乱跑,丢了我是不找你的。”
无心哦了一声,坐在床边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林铁衣清扫了地面,又把床上的一些尸体依次挪进冰柜里。忙完了这一切,他满头大汗,转身想休息一会儿,却见无心斜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秀眉微蹙,红彤彤的嘴巴微微嘟起,睡得很甜蜜,只有肚皮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
林铁衣想了想,把他抱起来摆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解开自己衬衫扣子,脱了外衣给他披上。
程灵的家位于军队驻地的职工楼。说是家,其实就是给这些军人分配的宿舍,外表和蝴蝶园的楼房差不多,但是里面的设施显然更加齐全和干净。
程灵打开房间之前,对无忧微微一笑,有些羞赧地说:“房间里有点乱,我们两个很忙,没有时间清理。”说罢打开了房门。
确实是很小的房间,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但是装修的非常精致,家用电器一应俱全,房间打扫得很干净,玻璃茶几上摆放着带着余温的咖啡壶。窗台上摆放着一个小玩偶。
想必程灵在此之前已经把房间打扫过了,这会儿还跟无忧说“房间有点乱”,无忧只好夸奖说房子很干净很漂亮之类的话。
不过客厅的空间实在很小,无忧上前走了几步,踩到了茶几旁边的坐垫,程灵抱歉地弯腰捡起来,说他们俩经常坐在地上下飞行棋。又忙招呼无忧坐下,给他泡茶端水果。
无忧无意间瞄了一眼卧室,隐隐看到了一张双人床。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此行未免太低贱了。
那边程灵已经舒舒服服地倚在床边,随手拨通了一个电话,笑语盈盈地问:在哪里?家里米没有了,记得买一袋回来,另外去食堂里带几个熟菜,家里来客人了。“
程灵放下电话,含笑走出来,打开了旁边的留声机,给他放音乐,又问无忧喜欢吃什么。
无忧勉强说了随便。
程灵独自在厨房里忙碌,旁边的留声机缓缓转动,播放着优美的古典钢琴曲,琴声哀婉,无忧明知在别人家里做客,凡事要收敛,但此时心中难过,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他匆匆跑去卫生间洗脸。
那边程灵正在炸辣椒,抱歉地问:“是不是呛着你了?”
无忧忙说是啊。他用毛巾擦脸,又想到自己和陆万劫分别不过两个月,对方却已经和别人另筑爱巢,想来之前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是随口说说而已,可笑自己竟然当真了,还以为闹个脾气回来,还能和他和好如初呢。
他听见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以及程灵的说话声:“怎么才回来,外面还下雨吗?”
陆万劫随口回应了几句,又问:“他人呢?”
程灵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继续回厨房做菜了。
无忧听见他回来,自知不能躲在卫生间里,但是现在双目红肿,又委实见不得人,想了想,只好干咳了几声,高声道:“程长官,你的辣椒炸好了吗?我快要被熏死了。”
程灵今天的笑似乎特别多,高声回应道:“没办法,陆哥爱吃辣的,我就多放了些辣椒,你多包涵。”
借着辣椒油的遮掩,无忧硬着头皮走出来,见陆万劫坐在沙发上摆弄旁边的留声机,含糊地说了声:“回来了,万劫。”
陆万劫抬头,从下往上地打量他,目光在他脸上定格了几秒,点点头,说:“坐。”
无忧还没坐下,陆万劫却已经站了起来,拎着买来的菜直接去厨房,像是要给程灵打下手。无忧克制不住地转过脸去看厨房,正好看脚陆万劫用胳膊肘关上了厨房的门,还顺手落了锁。
无忧刚才已经哭过了,所以见了这种情景,并不觉得太刺心,只是觉得周身凉飕飕的。
接下来他的脑子嗡嗡的,陆、程二人热情地将饭菜端上来,给他端茶切水果,劝他多吃菜,又聊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天气之类的话题。无忧神情木木的,机器人似的回应着,吃到嘴里饭菜宛如泥土似的尝不出滋味。
外面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吃过饭,程灵指挥陆万劫去厨房收拾碗筷,自己则拎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和无忧坐在一起,要他一起欣赏以前的照片。
程灵笑靥如花,手指翻飞着给他指点相册:“这个是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拍的照片,那个时候我和陆哥还不熟,他这人特别特别酷。有一次部队里开了一个家属联谊会,大家都喝高了,散会后,一个新兵鼓足勇气跟陆哥搭讪,说我女朋友特别崇拜你。陆哥就说,你说这种话是想让我怎么回答你?艾玛太酷了。”
无忧干巴巴地笑,停了一会儿说:“你能送我回去吗?”
程灵愣了下,说:“急什么?”
无忧讪笑了一下,心想:烦死了,谁要听你讲这些啊。
陆万劫在厨房忙碌完毕,走出来坐在旁边,无忧汗毛乍起,正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床边的电话又响了。程灵走过去接了,然后对陆万劫说,上面派了一个紧急任务,要咱们赶紧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