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回忆地表上的那些点点滴滴,连最开始旅店老板的脸在他印象中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见。
艾文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灵感是那么丰富,每一个词语都好像是自己跳出来的,而不是他想出来的。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
艾文看向了母亲。
原本母亲对于他的发言很满意,但是听到这句话,眉头又情不自禁地皱起,担忧地看着他,怕他说出什么安排之外的东西。
他又望向父亲。
相反的,父亲的表情却是松了一口气。
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在说,“加油”。
他的目光中是一种鼓励。
艾文的视线低下去,他看到父亲原本在披风里隐藏得好好的手悄悄的露出了半截,那是他的大拇指。
艾文也微笑起来。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关于那些真正美好的东西,在这里很少看得到的东西。
“高大的树木拔地而起,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形成圆形的光柱,把空气中的尘埃都照亮了。虫儿在树林里低低地吟诵,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城市和乡村各有特点。城市繁华,房屋错落有致。而乡村则是平静,房屋稀疏很多,农田广布,农作物在风中摇曳。
“还有大海,那是地底绝对看不到的景色。广袤无垠的蓝色延伸到极远处,看起来没有尽头。看似平静,而又暗潮汹涌,一次更比一次高,慢慢吞噬掉整个金黄的沙滩。海水狠狠地排击着沙滩边的巨石,然后碎成一颗颗的白色泡沫。那是海在涨潮。船在港口扬帆起航,驶向世界另一边的彼岸。”
人群哗然起来,议论声渐起。
艾文一直在看着自己的父亲。
有人紧张地到父亲旁边,跟他请示下一步动作。
艾文继续发表自己的言论。他微笑着,看起来无所畏惧。
“然而,对比起地底上的人们,这些都不值一提。”
艾文看到父亲比了个手势,表示让手下们稍安勿躁。
“在我伪装成地表精灵的那段时间,人们待我很好。我曾经晕倒在路旁,但是附近的一户人家却将我救起,喂我水喝,还想留我过夜。当我表示要离开时,户主非常热情地为我请来了车夫,甚至帮我交了车费。
“弗立顿的旅店,主人非常贴心且认真。他原本可以欺负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外来人,把多出来的金币全部私吞,却仍然只收取了他应得的部分,把多出来的退给了我。第二天,他为我准备了一顿符合地表精灵口味的早餐。
“我无意间答应加入了一个佣兵团,团内气氛和谐,团长讲究义气,而且常常和我开玩笑,又大方又幽默。团长带领我们接受了一个又一个任务,并且完成了它们。
“我们团在酒店里面大口喝酒庆功,人们纷纷热情地给我灌酒,围着我起哄,直到我彻底醉倒。团长虽然说要我请客,最后还是用了她自己的钱,第二天她甚至还来为灌醉我这件事道歉。
“在我暴露身份后,他们仍是对我不离不弃。他们为我重做了一个入团仪式,让我以黑暗精灵艾文·奥德利的身份重新加入。”
议论声越来越大。
但是艾文好像听不到了一样。
他盯着一个方向发呆,好像看见了他所说的那些人一样。
“团里的大家甚至向全城人宣告,宣告团里面有一个黑暗精灵,甚至他们大声地说,说我是他们的骄傲。”
他的鼻子红了,声音中带上了哭腔。但是他没有哭,他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吸吸鼻子,继续讲了下去。
“那个坚决不让我参加这个任务的雇主,虽然嫌弃我,但是看到团长为了我拒绝了他优厚的待遇后,他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后来光明神殿找上门来的时候,抱怨说这个雇主一直在干扰他们找到我。
“还有一个心灵美好的女孩儿,她能够透过表象,看到真正的我,不被我的种族所困扰。我曾经残忍地在她面前表现出嗜血的特性,但是她仍然相信我,鼓励我。但她应该适合更好的人,和我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于是我拒绝了她,但是她永远会留在我的心中。她叫做若伊,但我更希望叫她维达。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
那些守卫再也听不下去,他们冲了上来,违抗了艾伯特的命令,想要阻止艾文。
人群骚乱起来。
艾文的目光坚定了下来。
他留恋地看了一眼双亲,然后接着说:
“我在地表的生活,一路磕磕绊绊,并不算的好。然而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最不悔的时光。”
他主动地把手伸出来。
“教团要求我为他们宣传那些虚假的东西,但是现在,我要在这里大声地说出一句话:我,永不妥协!我应该为真相发言,那些谎言,只会污染我的舌头,我的心灵!”
艾文冲着守卫大喊,“来抓我啊,处死我啊,但是已经没用了!”
他大笑起来,甚至他从容地走向那些卫兵。
他最后一次看向他的父母。
母亲焦躁地站了起来,想要阻止艾文。但是父亲拉住了她。
父亲流着泪拉住了她。
父亲的嘴一张一合,他说的什么艾文全都听不到。
母亲也流泪了,她掩面痛哭。
那根长杖,被她随意地扔到了一边。
老爹,你怎么食言了。
你不是告诉我不要哭的吗?
你看,今天我可没有流泪,反而是你流了泪。
不要为我流泪啊。我这么一个叛逆的孩子,一定让你们操心了。
艾文有些心涩,也许这次以后,他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会被教团抓起来,在中心区的行刑处被绞死,或是被烧死,也很有可能会被斩首。到时候,场内聚集的人一定很多,没准会比现在还要多得多,他们一定很乐意看到一个平日里遥不可及的贵族被处刑。他们没准会眼睛通红地紧盯着自己,然后兴奋地欢呼,像是举行什么节日盛典一样热闹无比。
也不知道教团会不会把自己的遗体还给家族。他希望不,他害怕母亲再看到他的时候会流泪,甚至精神崩溃掉。而他却再也无法伸出手,像他父亲一样,温柔地像个大人一样为她抹去眼泪。
艾文默默地撇过头,不敢继续看他们,怕克制不住地泪流。
父亲,母亲,我要食言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们还有邦妮,还有裴吉,他们一定会比我厉害得多,也比我乖巧得多,不会给你们惹那么多麻烦。
第三十二章:行刑
抓住艾文的守卫领着他,去向第二家族主母请示了。
第二家族主母沉吟片刻,挥挥手让此人把艾文带回他以前的那间牢房。
艾文再次进入牢房前,回过头看了一眼丽贝卡。
丽贝卡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好像说,包在她身上。
但也许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多么的冰冷,多么的残酷。
艾文皱着眉,有些怀疑地看着她。
丽贝卡到底想要怎样?她真的信得过吗?
他低下头去,突然释然一笑。
信不过又怎样,反正不就一死嘛,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若是信得过,那当然最好。
……
艾文在牢中沉思。
他走马观花地回顾自己的人生,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地回顾一遍。从父亲为他讲故事开始,一件一件地回放起自己的人生历程。他其实还算年轻,才二十二罢了。这在黑暗精灵漫长的岁月中并不算什么,他来得匆匆,也即将去得匆匆。
他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弟弟和妹妹,然后想到了母亲。他接着想,想到了哈瑞斯老师,想到了马文。
这是他最重要的人们。
再往后,还有维达、瓦勒莉、盖文、伯尼。他还想起了可爱的小乔伊,还有只有一面之缘的老法师。
还有旅店老板、首饰店老板、酒馆的人们、那个雇主。
哦,还有那个落魄贫穷的吟游诗人。
他试着哼了两句,看来他还没忘掉那个旋律,只是歌词有些模糊不清了。
紧接着,就到最近回来的事了。
比如丽贝卡……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惊恐地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他心中一片冰凉。
第二第三家族和第一家族是对手,常常针锋相对,最想要奥德利灭掉的就是他们了,他们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一定不会放过奥德利家族,肯定会拿他说事,趁机把奥德利家族拉下水!
他从头到尾都想错了,他并不是自己一人,他代表整个家族,他是奥德利的代言人!
艾文焦躁极了,他不安地走来走去,祈祷明天一定没事。
他死了不要紧,但千万别把奥德利拉下去啊!
那他不就是家族的罪人了吗?
他真想生生把铁栏扯开,知道他的家族最后到底怎么了,他真想知道自己的家人到底会不会受到牵连!
艾文尝试着想把铁栏拉开,这当然是徒劳的。
他只能祈祷,但他知道,伊泽希尔当然不会保佑他这个叛徒。
艾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没办法沉静下来,他心里有一团火,在不停地烤灼他的心。
他懊悔,他恐惧,他绝望,简直像疯了一样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他的心被挠得痒痒的,但是他突然又害怕知道结果了。
半夜时,他的意识终于有些不清醒了。他隐约听到监狱入口处远远地传来了躁动的声音,但他分不清这究竟是他的幻觉还是现实。
又有什么可怜人进来了吗?
他低着头,有些迷迷糊糊地,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半梦半醒状态。
艾文睡得并不好,常常半夜里惊醒,觉得自己听到了孩子的哭闹声,而且还很近,很吵也很烦。在那孩子母亲的安抚下,孩子闹了半天总算睡着了。
他莫名地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但是没有深究。
睡吧,睡吧,艾文!
明天你就要上刑场了,睡好这最后的一次觉吧!
……
在他的惴惴不安中,明天终究是到了。
他仍然带着沉重的脚镣和手链,都要行刑了就不能对犯人好一点吗?
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有些衰弱。
仔细一看,观众还挺多,而且一直在兴奋地议论着。但他们都被守卫们拦住了。
处死一个贵族罢了,用得着这么开心吗?
这场景倒是和他想象中差不多。
越是靠近行刑场,他越心慌,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原来自己也是怕死的吗?
他嘲笑自己。
他们一直走到了行刑场的正前方。
原来是绞刑吗?而且横杆上挂着四个绞索,看来能一下处死四个人,挺方便的不是吗?
但他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行刑处正前方?这里又没有上去的台阶,难道要攀爬上去吗?真有够新颖的。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还要继续往前时,士兵却停下了,并叫他跪下。
什么意思?
他茫然地跪了下去,摸不着头脑。
莫非他并不是主角?
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浓厚。
难道……?
全场一下安静了下来,观众们都静静地看向一个方向。
他疑惑地跟着看,于是终于看到了今天的真正主角。
“父亲,母亲!”
他惊恐地站了起来,想要像他们走去。
他们两人的风光不再,换上了朴素的囚服。但是两个人的脊背却挺得直直的,没有弯一点腰。好像不是守卫强迫他们向刑场走去,而是他们自愿走去一样,他们身上有一种气节,有一种骄傲。
还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跟在他们两人后面。
邦妮噎着眼泪,害怕地观察着这个新环境。
而裴吉则是在不停地捣乱,想要挣脱守卫的控制。
艾文脑袋一片空白。
他最害怕的情景还是发生了,而且连他还未懂事的两个弟弟妹妹也因为他被卷入了这件事中。
他们还那么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世界对他们来说就只有墙壁里四角的天空。
艾文呆呆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刑场,和自己越来越近。
他们站到了绞架前。
他们怎么可以走得这么快?
艾文简直都要崩溃了,他愕然地看着他的家人们,又看看自己,终于意识到他的猜想确实是正确的。
“你们还有什么遗言吗?”
第二家族主母问道。
她穿着一袭红裙,是那么华丽,像是把自己所有的首饰全部挂上了一样,好像是在办一件喜事一样。
如果还在昨天,哪由得她这么说话。
她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能够亲手处决掉对手的这一天,也怪不得她这么兴奋了吧?
裴吉仍然用尽全力挣扎,但他的那点小力气根本半点用处都没有,他仍然被押得好好的。
“我诅咒你,恶毒的女人!我告诉你,我哥哥可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法师,他一定会用传说中的禁咒把你们全部打飞!”
第二家族主母没说什么,她微微侧过身,让裴吉看到了在台下跪着的艾文。
艾文抿着唇,沉默地低下了头。
裴吉呆呆地看着曾经自己最崇拜的哥哥。
“你骗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带着绝望和不敢相信。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艾文此刻格外的心塞。
“第一家族主母,哦,曾经的第一家族主母,你的遗言是什么?”
第二家族主母笑着走到母亲身旁。
不过她说得对,很快她就是第一家族主母了。
母亲不去看她。
“奥德利家族永远不灭!”
她大声地向众人宣告。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艾文。
第二家族主母放肆地大笑起来,“你这说的又是什么笑话啊,哈,真好笑!”
“妈妈,我不想上去……”
邦妮还年幼,声音还是软糯的童音。她还是那么天真懵懂,单纯得让人心碎。
隔着整整两个人,母亲没办法好好安慰自己的孩子。
她尽可能地柔声说道:“乖……”
“时间到,可以行刑了。”
第二家族主母吩咐自己的手下。
母亲的最后一句话留给了父亲。
她说,艾伯特,我爱你。
而父亲也低声地答道,安德莉亚,我也爱你。
他们被人推上了绞索,然后行刑人拉下了开关,他们脚下站着的木板被抽走了,他们的身体就这样悬空了。
母亲、父亲、妹妹还有弟弟,他们的表情是多么的痛苦,脸色是那么的骇人,整个都扭曲了。
在此期间,父亲的痛苦地说了一句话,但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凭着唇形,艾文终于知道了父亲的遗言。
“再见。”
这是他上次欠艾文的道别,今天终于还回来了。
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但是他哭得很安静,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以至于旁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哭了。
钟塔的钟声敲响了。
属于奥德利的时期过去了。
于是第一家族主母大声宣布:“罪恶的叛变者,奥德利家族四人皆已伏法。明日,即将对本族最大叛变者艾文·奥德利实行火刑,欢迎各位前来观看。”
艾文的表情木然起来。
他很安静、很顺从地跟随守卫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牢房。
他想过当自己回来时,在场气氛应当会多么融洽。
邦妮应该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长纱裙,彬彬有礼地给他行一个刚学会的贵族礼;而裴吉应该穿着一件刚被篱笆划开的衣服,然后扬起一个顽劣的笑容让艾文再给他施展一个法术。邦妮应该抱着她最可爱的小熊,裴吉应该拿着他手头上的新鲜玩意跟他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