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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尚书没有解释关于尚书省拖延政令的事情,阿仇也没有提起。对于点英省来说,卫尚书的态度已经算是一种示好了——尚书省软化,对于
阿仇乃至于整个新衙门来说都是一件有长远好处的事情。
朝会结束之后,有宫人叫住了阿仇,说是陛下传召。
阿仇愣了一愣,才应了一声,跟上了宫人的脚步。
御书房里,阿仇经历多年时光,第一次重新站在陈文珝面前,像这样……单独的两个人。
恍如隔世。
陈文珝在读奏折……从这个角度看来,对方这许多年仿佛其实从未改变过。阿仇明白,真正改变诸多的,其实是他才对。
陈文珝从来没有改变过,从来都是这样的面容温和,心思狠辣,从来都是这样的野心勃勃,不择手段。
变了的是他自己。
以前看不清的事情,仿佛慢慢都能看清了。以前不明白的事情,也仿佛都慢慢明白了。才知道,自己曾经以为的很多真理和永远,都只是一
种错觉。
陈文珝说道:“这一次的事情……”
阿仇现今已经可以丝毫不动情绪地对他应道:“臣鲁莽。”
陈文珝却缓缓笑了起来,笑容十分温和柔软,继续说道:“这次的事情,干的不错。”
阿仇这才愣了一愣,停顿了半晌,才开口说道:“……臣职责所在而已。”
他那低头间那柔韧却又冷淡的侧脸,却突然之间晃得陈文珝一个晃神。
阿仇低着头,陈文珝不曾开口,他就不出声。那样僵硬着肩膀,一动不动地半跪着,发鬓下眼神暧昧未明,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而又俊秀的
下巴。
陈文珝突然说道:“孤突然想起来了……你很像一个人。”
阿仇的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
“……孤的一个故人。”
阿仇心跳砰砰直响,终于克制不住,露出惊愕地神情,望向了陈文珝。
却见陈文珝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拂过他璀璨如同碎金的鬓发,说道:“你的模样,与孤故去的五哥有几分相似。”
阿仇阴沉着一张脸穿过了宫门。
不管在什么时候,陈文珝都有本事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
但是这不会是结束。
现在妄论是非成败,终究还是太早。
若是让苏听风来说,其实阿仇与丛华是完全不像的,甚至连性格气质都没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但是他和陈文珝看到的,却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
陈文珝幼年的时候,其实还是很亲近五皇子丛华的。那时的他既不受莲姬喜欢,燕王对他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尽管因为父王和莲姬的地位,
没有什么人敢于对他不逊,但是却也没有什么人真的关心爱护他。
那时他身边有个大他七八岁的宫女,和负责照顾他的嬷嬷。那嬷嬷性子不好,看他年少,还会偷拿他的月俸,十二三岁时,陈文珝就想了个
法子让莲姬把她大板子打死了。而那位宫女……陈文珝不能说对方对他不好,虽然她很罗嗦,又喜欢倚老卖老,但是少年时,那女子算是少
数会真心待他的人了。
他那时候还想着长大一些就给对方个名分,却不料到他十三岁那年,宫里要放出去一批年岁到了的宫人,那女子便求了恩典,被放出了宫。
陈文珝那时也并未露出不舍或者软弱,只是问了她一句:“若我要你留下来,你是留也不留?”
那女子迟疑半晌,却只当哄孩子一般,哄了他两句,然后语声中带了两份委屈,说了宫女的苦楚,要他体谅。
可是要他体谅她的苦处,谁又来体谅他自己?
陈文珝少年时便能忍住不露喜怒,所以他只问一句:“我要你留下来,你是留也不留?”
女子选了不留。
她不肯留,陈文珝便也不挽留。
陈文珝这个人,越是年岁渐长,越是难与人交心。到十余岁上,五皇子丛华是他唯一还多少有些眷恋的兄长。
但是他们之间,却有着太多的不同。
月姬永远像是防贼一样地防着所有人,仿佛五哥只要离开她的视线,就会被这宫中的恶狼所分食。她好像从来不曾记得,陈丛华……他其实
是这燕宫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边疆小国的来客。
但是尽管如此,陈文珝有时还是会艳羡他的五哥。
甚至……嫉恨他。
但是,即使再如何嫉妒与羡慕对方,他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想要丛华去死。哪怕到最后,丛华的亡故也是他自觉迫不得已的选择,而不是欲望
促使的结局。
终究,这一切只是为了最后的大业,谁让那人成为了他所必须要跨越的障碍呢?
陈文珝很早就知道,自己和任何一位其它兄弟都不一样。若是得不到皇位,他身边就什么也不会留下。
若是难以两全的情谊,就索性舍弃好了。
点英省的事务有条有理地筹备着,这一省的官员虽然年轻,资历也有所不足,但贵在有干劲。正式的新条令贴出去一段时间之后,点英省的
投名箱里面就有了第一份名帖。
衙门内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于制定正式的考核制度与流程,已经商量出一个大致的做法和考核的项目,几乎所有官员都有些跃跃欲试,想要快
些开始第一次考核。
但是阿仇却压下了第一份名帖。
对于压下这第一份名帖,他的理由也十分充足。
点英省第一个动作,必定要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但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毕竟是为国家选官,这马骨等级必不能太低,否则就是自打嘴巴,
必会给世家出身的官员落下话柄。
因此,第一场千金之贾,必须要是一笔足够分量的买卖。
阿仇在等的,是那些居于千里之外,甘愿千里迢迢赶来,自认价值千金的……有分量的“马骨”。
而后,点英试的名声越流传越远,不但引来了许多来自投名帖,想要一举为官的青年人或者中年人,甚至还有许多人千里迢迢前来围观。
点英省每日都会收集各类名帖,然后一一细细筛选过,排成名册。另外,阿仇与一众同僚,也循序渐进地整理出了点英试的流程与主次。
第一场点英试,参与的人不过七十余人,但是却选出了二十余名或才名久传,或者武艺出众的寒门才子。甚至于其中有三位根本不是出于寒
门,而只是世家之中不受重视,曾受打压的旁支或者庶子。
这一消息传出后,可说是天下震动。
然后阿仇便顺势在这时代浪潮中推了几把。
他着人选中了其中几人的身世来历,编出了精彩起伏的故事与剧目,让人与茶馆与梨园之中传唱演出,一举把这热潮推上了最高点。
随着点英省的名声越来越大,来投名帖的人也越来越多,里面不乏有些真本事的人,被这浩浩荡荡的声势所推动,而萌生了想要“一举成名
天下知”的想念。就连民间,也慢慢兴起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说道。
明正元年秋,点英省的第一批官员被遣往就任。这一年,每一位点英试获得录取的官员,都有一篇策论记录在档,传递到了君王的手中。其
中之后闻名天下的胡太师献上了《官论》,文大人提出了《闵农策》,而更后来,出自于晏九郎的《商论》和源自大燕名将莫长空的《十二
屯兵策》等等,更是为大燕的强盛打下了基础。
而真正在这一年开始的策论,却只有《官论》和《闵农策》。
战争之世,粮草为根本。《闵农策》提出了多种改进农耕制度的细则,并提出十分详尽与细致的存粮运粮的规则,另外还制定了青稞法的实
施标准。而《官论》在这个时候出现,可以说是和《闵农策》配合得恰到好处。
《官论》提出了监官制度,要求在大燕范围内,郡县级以上的官员,都配备一个监官,一个粮官。县官负责政令决策,监官负责廉政监管,
粮官负责钱粮出入。若是任何一个部分出了差错,那么渎职者依律惩处,而知情不报者去职查办。
这个制度一旦执行,相当于让三方彼此互相监视,对于提出这个奏折的胡溪来说,可以说是招惹来无数敌意和非论。但是新帝却是一力保下
了这位年轻官员,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提出:“不如知情不报者罪加一等?”
满朝文武顿时尽数噤声,这个提议着实太过歹毒,简直是逼着官员彼此盯梢敌视……但是陈文珝语带笑意,别人又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玩笑还
是当真。
半晌,才有老臣上前陈奏道:“臣看胡大人的提议就很好。”
陈文珝笑道:“……既温卿觉得好,那便这样了吧。诸卿家可还有异议?”
堂下喧喧嚷嚷,自是议论不断,陈文珝却也不扰,只是笑看臣下乱成一团。阿仇立于众人之中却神态淡淡,不为所动。
只是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陈文珝身上多年的戾气,仿佛终于慢慢在光天化日之下泄了出来。
对方见他态度肃然,却是冲他微微一笑。
三十六、帝君之宠
新帝登基数个月,燕朝朝堂上的新老臣子也就慢慢开始明了了这位新帝的作风。与他在做皇子的时候不同,这位新帝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心
狠手辣,独断专行,且极善于釜底抽薪,令一些老臣隐隐有些跟不上步调的无所适从感。
而他所提拔的那一群青年官员,与他的作风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尤其是这时候十分受宠的金发异人李仇,行事作风让这群保守谨慎的老臣来
评价,大约就是锐利,狂妄,肆无忌惮。
这位金发异人,虽说日常言行和礼仪上并不能说有什么不足,但骨子里却有一种属于外邦蛮子的野性,做事横冲直撞,遇上阻碍时,最中意
的就是一头撞破一切阻滞,迎身而上。
金发异人本来是个巨大把柄,一些老臣也一度试图劝说新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新帝却不为所动,传召李仇上朝自辩。
而少年人锐气逼人,只问了一句:“夫妻同床犹有异梦。大人是否能为堂下乃至大燕所有人作保——只要黑发黑眸之人,就与陛下全无异心
!?”
老臣顿时气急,说道:“我大燕之人我亦不可能保证全无异心,何况你等异邦莽子!?”
阿仇却讥笑反问:“既然老大人连自己身边之人都辨不清是否存有非心,却能神游千里之外,断知人心不轨呢?”
老大人怒不可言,却无话以对。
阿仇又抱拳,与燕王行了一礼,望向的却是那上书参他的一众朝臣,说道:“陛下明察秋毫,我是否心有不轨,自然有陛下做出决断。大人
日后若抓住了某的把柄,自可禀明陛下,若是这般的臆断之词,还请大人慎言——您可是堂堂朝廷命官……您说是吗?”
自此之后,以此为由参他的人就少了下去。阿仇心存仇恨,平日除了办公,私德被人抓住的把柄也少,反而是点英省之中其他人偶尔会被抓
住一些把柄参到新帝面前,但是因为多数都并无关紧要,所以都被陈文珝压了下来。
而随着时间过去,许多人也越发地意识到,陈文珝对于这位金发异人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好感……作为君王,他对这位年轻俊美的青年官员
……未免太过宠幸了。
就连阿仇自己也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风和日丽的午后,陈文珝偶尔会以询问政务为名招阿仇入宫,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比少年时那样亲密,但是阿仇却隐约发现了,相比起少年
时那刻意的温柔亲切,这时的陈文珝让人感觉更加真实。
……若隐若现,有时候却显得有些赤裸裸的情意和欲念的暗示。
话题谈着谈着,就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从公务转移到了私人的事情上。阿仇虽然有所警惕,但是对于这样介于关心与逼问之间的对话内容,却
又不能太过生硬地拒绝回复。
他心里偶尔也会讥笑——少年时陈文珝还会哄骗与他,谈什么真心真情,但是如今位高权重的燕王,对这种事情却根本毫不在意,后宫今年
就迎进了三位夫人,每一个都美貌温柔,出身高贵……但是转过头来,他却连自己倚重的臣子都能轻薄挑逗。
他只当看小丑一般看陈文珝用尽花招,一边在心中叹息自己当年怎么没能看出这个人的本性。但陈文珝见他并未恼火暴起,却只以为他是放
不开,或者因畏皇权而忍耐,反而越发放肆,惹得阿仇不得不有时无声地做出反抗,避免情况脱出控制。
不过陈文珝这样放肆,倒是让阿仇看出了不少端倪。
师父说:权谋如兵法,要制敌于死地,必须先要知己知彼。最重要是,知晓敌我心灵的空隙,才可一击毙命。
寻常人经历粗浅,见识不广,心灵空隙自然是处处都是。但是常年生于权谋场,长于生死局的人,心灵往往要比其他人都更加坚硬,意志也
更加强韧。他们能够舍弃的东西,往往比普通人要来得多得多。这样的人,要将其从意志上彻底斩杀,必然需要更加精准,更加狠戾的一击
。
而阿仇有心算无心,首先看出的就是,陈文珝品味古怪,他喜欢别人用那种对无理取闹的臭小鬼的态度来对待他。阿仇每次被他的态度惹恼
,语气略带不满地问:“陛下您若是不想再继续听臣禀报,那么请恕臣告退”时,陈文珝就会十分纵容地笑,然后摆正姿态。
阿仇若有所思。
一日后苏听风收到了阿仇的条子,只见上面短短一句,直白问道:其人恋慕陈丛华焉?
这话没头没尾,苏听风却一目了然。丛华在他身后看得一愣,却不料苏听风转手回复信件,写下的就是让他崩溃的回答:是!
丛华这时候如何还能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追着苏听风责问:“你胡说什么!?”
苏听风却看了他一眼,叹息一声道:“并非胡言。”
丛华顿时愣住。
陈文珝恋慕陈丛华,这听上去简直是个大笑话。不过在苏听风看来,这几乎已是铁钉钉的真相了,只是双方都未必知晓或者承认这一点。
正是因为如此,陈丛华此人才显得尤为可怕。
苏听风又继而写道:一生蝇营为尊位,舍情弃欲不得纾。今朝得掌天下权,偏执恐又胜一筹。君可与他“交心”。
阿仇后来收了信,思索了半宿。再一次被陈文珝召见并问起私事时,他便一笑,问道:“陛下真想知道我的事情?”
陈文珝便答道:“今日卿心情不错啊,莫不是孤一片诚心终于感动卿了?”
阿仇说道:“陛下原来是戏言。那臣不说了。”
陈文珝却立刻说道:“别别别,卿可是君子,如何能出言反复——孤当洗耳恭听。”
阿仇这才端坐于案前,开口说道:“臣的幼年,其实并无什么可说的。陛下见臣这一头金发,可见臣有其它与燕人不同之处?”
陈文珝审视了他一番,却否认了。
阿仇见他否认,便笑了,说道:“正是。其实我母族的人,并不只是金发蓝眸而已,他们高鼻深目,身形壮硕,与燕人很有不同。我在家乡
,其实也如同在朝中一般,被人称为‘异族’。”
陈文珝听得倒是一愣,片刻问道:“你父母亲呢?”
“我父母亲过世得早,我是被舅父给带大的。我舅父相貌也有一些与乡人不同,所以我们向来离群索居。舅父是个十分高明的药师,所以尽
管乡人忌讳于他,却又时常要求助于他,因此我少时虽则不受人待见,过得却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