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尽快,可真是掉进了奏折的山堆里就着实难以脱身。北堂朝存着季华鸢还在房里等的心思,心里一直想着快一些快一些,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将近子时的时候看完了。北堂朝将桌边的奏折随便堆在一起,连口茶都不喝,人便急急忙忙地到卧房去寻季华鸢。
夜色深沉,卧房里透出幽幽的光。北堂朝推开门,却见季华鸢正坐在外厅的桌子旁剥榛子。榛子炒得裂了缝,用手一挤再一掰就能倒出完完整整的榛仁来。季华鸢让北堂朝吓了一跳,手里的榛仁震碎了,他便自然而然地填进嘴里。北堂朝向桌上看,完整的榛仁堆在一起,显然季华鸢已经剥了很久了。
季华鸢手上不停,只是随口招呼道:“过来吃些榛子。我师父说,榛子很补气,尤其是对身体有旧疾的人。”
北堂朝心中一动,本能地想要阻止他继续剥下去,却见季华鸢目光专注在手中小小的坚果上,神色柔和认真。
像是一碗温热的小米粥打翻在心里,热流一点一点蔓延。北堂朝走上前去,捻起两粒榛子放进嘴里,缓缓地嚼,道:“很好吃。”
季华鸢不抬头,只是轻声说:“你喜欢就多吃两粒。我回来前,师父就教我煮榛仁百合给你,长年的喝,你的肺病就好了。”
北堂朝见他剥榛子压红了的手指,有些心疼,轻轻将他手中的坚果拨开,道:“剥了这么多也该够了,你若是要的多,回头叫下人去剥。”
季华鸢听话地停下手,却是轻轻一笑,道:“说起来,我也是这府上的下人呢。”
小米粥变成了冰碴,瞬间就刺破了北堂朝的心。季华鸢见眼前人瞬间变了脸色,笑道:“只是一句玩笑,没有存心惹你不痛快。”
他这话一出,北堂朝就更觉得好像自己平日里作威作福,欺得季华鸢连一句心里话都要看他脸色不敢说一样。北堂朝将季华鸢的手捧在手心里,拨弄着,低声问:“我那日说出口的话,能收回来吗?”
这真是一句傻话,不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王爷说的。可北堂朝问这句话的时候,心却真的是悬着的。季华鸢轻轻一笑,道:“王爷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出门一天,怎么却是变了张脸回来。”
北堂朝抿起唇想了想,沉声缓缓道:“华鸢,你虽然与晏存继没什么关系,但你早就猜到秋雨来是晏存继的人,对不对?”
季华鸢一愣,手心瞬间出了冷汗,他将手从北堂朝的掌心中挣脱出来,低头咬咬唇,轻声道:“王爷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北堂朝叹口气,说道:“一直都是这样,你存了心算计我的时候,谎话可是张口就来。可是我若是突然一问,你这面上就露陷了。”
季华鸢的手垂在宽大的袖口下攥起了拳,道:“王爷说什么,我不知道。”
北堂朝见他还是硬着头皮瞒,也不恼,只是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一直都知道,云寄也是晏存继的人。”
石破天惊!
季华鸢震惊,豁然抬起头,却撞进北堂朝带着一丝叹息和包容的眼眸中去。北堂朝低叹一口气,轻轻拨了拨季华鸢散落在腮边的碎发,低声道:“如此看来,我便没有猜错了。”
季华鸢呆愣着说不出话,北堂朝并不催他,只是自顾自说道:“这一切很难串起来,可是真要串起来,却也不难,只是少了一个中间人罢了……说来也巧,东门昨日在街上撞见了一个人,本王立刻便明白了这一切。你猜……是谁?”北堂朝说着,并不等季华鸢的答案,就轻轻一笑,说道:“谢司浥,也算你的老熟人了——我想,你大概也早就知道他来帝都……华鸢,你那日不肯和我解释一句,除了置气,不就是怕我对谢司浥下杀手吗?”
季华鸢心里已经乱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到谢司浥的名字后紧紧地抓住北堂朝的袖口,急道:“你别杀他!”
北堂朝一顿,停下话看着季华鸢。季华鸢以为他又要发怒,狠狠地咬了咬唇,只道:“北堂朝,就算我求你!季华鸢这一生也没求过你一次,这次,就算我求你!”
北堂朝的神色一滞,眼底中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他低声道:“你也知道你这一生没求过我,开口求一次,却是为了他。”
季华鸢已经慌了神,听不太出来北堂朝究竟是什么态度,他只得死死地抓着北堂朝的袖口,生怕一个迟那边谢司浥人头就已经落了地:“北堂朝,我知道我不好,我没良心,可是真的求你,留他一命!我被他家养大,他的恩情我这一生都报不起!他对不起你的,我可以替他偿还,我这一辈子,都在你王府里做你的嬖……”
北堂朝捂住了季华鸢的口,皱起眉,道:“你可知道,你这一声声的求情,真是比杀了我还残忍……你还是住口吧,你再说些招恨的话,我可真的会改主意,现在就要东门的人动手了。”
季华鸢一愣,松开北堂朝,眼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你……没下令杀他?”
北堂朝叹口气,他本是要和季华鸢好好谈一谈——他不像季华鸢,好事坏事都要瞒——可是现在,见着季华鸢为了那人低眉顺眼,他却是没了心情。北堂朝甩开季华鸢还挂在自己袖口的手,转身淡淡道:“你若是不相信我只是真的不想你难受,就当成是……那日欺负你的补偿吧。”
季华鸢这才渐渐找回了一丝理智,他上前一步拉住北堂朝的肘弯,北堂朝没有转回身,只是略略偏过头,季华鸢咬着自己的唇,低声道:“你……都知道了,都猜到了?”
北堂朝叹口气,心中更是郁结,他这回真是带了一丝怒气的甩开季华鸢,冷声道:“你拉住我,就是为了问这一句?”
季华鸢讪讪地收回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静默片刻,只好低低道:“谢谢……”
北堂朝真是要气炸了。他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季华鸢好几番,狠狠道:“回你屋去,本王要睡了!”
季华鸢知道北堂朝真的动怒了,却也来不及安慰,只是硬着头皮又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把谢司浥拘在哪里了……”
“我把谢司浥拘在哪里了!”北堂朝怒极,骤然回过神来怒视着季华鸢,声色俱厉:“你是不是已经等不及了要去看他!告诉你季华鸢!我哪也没拘着他,他现在一准是和他的西亭主子混在一起,你想他了就去找,说不定还能在西亭混上一官半职,只是以后别再踏进我北堂王府半步!你这尊大神,我供不起!”他说罢,再也不理季华鸢,自己发狠踏着脚步走进内室,几下撕下身上的衣服,咚第一声砸倒在床上,喊道:“快滚快滚,别在这打扰本王休息!”
外室一片诡异的安静。北堂朝吼完这一句,等了半响也不见季华鸢出声。过了一会,北堂朝听见开门声,又听见关门声,季华鸢竟然真的出去了!北堂朝只觉得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他狠狠地在床上扑腾了两下,把被子拉出来乱七八糟地裹在自己身上,翻过身去。
一颗真心喂了狗,睡觉!
这边北堂朝气还没喘平,外室却又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季华鸢回来了。北堂朝心里稍微舒服一些,面上却仍是一派森冷,他低低哼了一声,索性闭上眼,背对着外面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季华鸢在帷帐外脱了鞋子走过来,每走过一道槛,就把系在柱上的纱帐放下,一直走到北堂朝床前的时候,已是将这数道帷帐悉数放下,纵是有人站在外室,也看不清里面了。
“北堂朝。”季华鸢站定在北堂朝背后轻轻唤他,见那人仍然是冷冰冰地只晾一个背影给自己看,轻轻叹了口气:“我错了,对不起。”
季华鸢鲜少这样平平白白地道歉,他自己说完这一句,觉得已经是到了极限。北堂朝仍旧不理他,季华鸢看着那人侧身一起一伏的轮廓,咬咬牙,小声道:“北堂朝,你转过来。”
北堂朝背影一动,终于还是不忍心晾着他,只能是不情不愿地扭过身子,睁眼一瞟,却见季华鸢双手捧着一块板子,见自己转过来,脸上更添了一丝红,小声道:“这是那日嬷嬷用的,季华鸢做错认错,我给你打,但是只能打后背,那里……不行。”
50、慈悲
打后背,他背上有伤,这不是存心将自己的军。北堂朝看着季华鸢捧着东西面上带着红色的样子,心中的怒火不知不觉间渐渐消散。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接过季华鸢手里的板子随手丢到一边,拍拍床边,却还是板着脸:“坐。”
季华鸢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北堂朝,我肯给你罚,但你别太过分。”
“我让你坐。”
季华鸢咬咬唇,看着北堂朝看不清情绪的脸,终于还是挨着床边坐下。北堂朝手抚上他的发,许久,缓和下面色又叹一口气:“你自己说,这么多年,我是不是也就只那日欺负过你一次……以前,何时对你动过粗。”
季华鸢心中一抽,却是垂着头低声道:“你只对我动过一次粗,可却不止欺负过我一次。”
北堂朝一愣,有些疑惑,道:“我还有何时欺负过你了?”
季华鸢咬咬唇,看着身下绣着黄金海棠的床单,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忍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话脱口而出:“你两年前转身就走,再无音讯,连纳五六个公子入府,哪样不是欺负我!你不仅欺负我,你是生怕欺负我不够!”
北堂朝愣住了,他怔怔地举起手来想要触碰季华鸢的脸,指尖却在要碰到他皮肤前一刻停住。
季华鸢藏在心中的话终于出口,一瞬间只觉得过去两年如幻影般飘渺,可是那痛楚,却是刻骨铭心。
壶心观里的日子清苦。晨昏定省,光阴流逝。
那时,每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季华鸢便坐在瀑布下一块石头上练吐纳。轰隆隆的水声在背后咆哮而来,身下的急流像是随时要将这石块冲走,被自然吞没的恐惧感挥之不去。壶心坐在远处的伞下,季华鸢气息稍有错乱,便有带着内力的小石子飞掷而来击在他的脸上。华鸢公子天生高傲,哪里能忍受这石子直打在脸上的耻辱。他质问壶心的时候,壶心只是幽幽道:“我不当你是弟子,只当北堂朝是我挚友。我挚友受你所伤,我肯留你,是念在你诚心悔过。这石子打在脸上,你能想明白固然好,想不明白,就当是你为坑害北堂朝付出的一点代价。”
这几句话,季华鸢后来渐渐明白了。
那些他认为他不能忍受的屈辱,都是他应得的。北堂朝承受的,要更多。
黄昏落幕,季华鸢肿着脸颊在山脚下练剑。落虹剑性霸道,稍有不慎就会伤了自己。四个时辰练下来,肩膀、腰间、腿面,没有一块是完好的,季华鸢却并不觉得疼。他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撒上药,然后在月光中捧上一壶酒,卧倒在房顶上看着星空。
季华鸢酒量不好,身上若是刚好带了比较深的剑伤,只需两口便可模糊了视线。可他却还是坚持着将酒喝完,喝不完,就将剩下的酒倒在伤口上。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季华鸢透着雾气氤氲的视线,看着自己腿上渗着血的伤口,想:北堂朝现在应该回到帝都了吧。北堂朝的伤应该被医好了吧。北堂朝是不是找了别人了。北堂朝真的生气了,已经快两年了,他的功夫都练得很好了,师父也真心喜欢他了,北堂朝还是没有回来找他。
那腿上刚厉的疼痛和灵魂中仿佛亘古绵长的空荡,阁楼上夜风吹过,一颗心仿佛能掐出了水一样的通透冰凉,季华鸢永远都忘不掉。
季华鸢回忆起从前的日子,勾起唇角轻轻一笑,低声道:“那时我还一直等着你,觉得你气过了就会回来找我。可是我出关后,云寄已经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北堂王妃了。”
北堂朝看着季华鸢的眼眶渐渐地红了,可是那个人还是没有停下来,依然执拗地说着自己的话:“你知道吗北堂朝,最让我难过的,并不是你有了新人在身边。而是在我弄伤了你之后,在我最想要照顾你的时候,却是另一个人——他抹平了我带给你的伤痛。他像天神一样圣洁,我却像一个卑劣的魔鬼。”
这话说到这个地步,北堂朝再伪装什么,也都是笑话了。北堂朝坐直身子,轻轻搂住季华鸢,并不安慰他,只开口道:“我刚回帝都的时候……特别难。身子不大好的时候,每日昏昏睡睡,已觉得难捱,可是身子好起来之后却更是难以忍受。那时我每日从玉庭湘阁叫三两个侍儿带回府……你别生气,是真的,我那时过的日子,真的非常……奢靡。”北堂朝顿了顿,将季华鸢搂得更紧些:“他们个个媚宠,可我个个厌恶。夜里将他们赶走后,就是一个人彻夜难眠。回帝都满一个月的一个晚上,下大暴雨,我做了噩梦醒过来,当时真的豁出去了要回去找你。我冒着倾盆大雨策马一路狂奔到城门。守卫问我要不要开门,我却突然犹豫了,我说不要了,然后自己一个人骑着马慢慢走回王府。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华鸢,那时的我放不下你,却也放不下自己的身段。后来时日愈长,思念愈深,我却更怯于回头去找你。华鸢,你我都有错,可我还是欠你一句,对不起。”
季华鸢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将腿蜷上了床,把脚伸进北堂朝的被子里。北堂朝在被子下面轻轻握住他的双足,也只是低着头看着季华鸢盘起的腿,不说话。
一室静谧,只有烛泪滴打在桌上的声音。季华鸢终于开口,却是哑着嗓子:“我从未与谢司浥有过任何亲密,可你,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了无数个枕边人。”
北堂朝闻言轻轻笑了,是啊,这才是当年的季华鸢,无论如何,都容不得一点背叛。
“所以,你是要和我说,你回到我身边只是为了偿还心中的那份愧疚,只是因为你心中对我还有些情。而你却也还要成全你的骄傲,所以不会再给我任何机会吗。”北堂朝低低地说完这话,面色平静,心却是一点一点沉下来。
他想:是啊,他对季华鸢,终归是不公平的。饶是季华鸢害得他再惨,两年前他留云寄在府里的时候,就不再是他离开了季华鸢,而是季华鸢离开了他。
北堂朝掀开被子,看着手中穿着白色麻袜的脚,苦笑,心想,摊牌后竟是这样结果。早知道会这样,他宁愿一直闷在心里不说,让季华鸢留在他身边——即便没有什么真心。他也想天天看着他。
季华鸢回帝都这半个多月,虽然他日日生气,可是却是他这两年多来最开心的日子。他无法想象,自己要过回没有季华鸢的日子。
“北堂朝,你想得太多了。”季华鸢淡淡一笑,将两只手搭在北堂朝放在他双足的手上。北堂朝一愣,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期待,他反手死死地握着季华鸢,季华鸢眉眼中都带了温温的笑意,说道:“我若要走,就不会和你解释这么多。你说得没错,我们都有错,早已难以分辨谁错得更不可饶恕一点。可我们都放不下彼此,既然如此,又何必不放自己一条生路。”
“华鸢……”北堂朝看着季华鸢,季华鸢嘴边的笑意如同那秋初的海棠花一般绽放,这一次,连眼睛里都盛满了笑意,一如当年。季华鸢轻启唇,说道:“北堂朝,这一次是真的,我们抛却过往,重新在一起吧。”
51、情到浓时
北堂朝没有回答。他捧起季华鸢的脸深深地柔和地吻下去,季华鸢一手拄着床,北堂朝却一边吻着他一边突然拨开他的手,在季华鸢失去支撑要倒在床上的一瞬间伸臂捞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