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了我一个卒子的一条贱命,何必大费周折。”
晏存继摇着头,别有深意:“你杀了我用顺手的卒子,这可就值得我周折了。”
北堂朝的喉咙几乎要咳出血来,他一字一字道:“放你走,可以。翟墨,不行!”
晏存继轻轻一笑:“北堂朝,你还是没认清形式。随便告诉季华鸢几句真相,从来就不是我的筹码,只是我的,附加礼物。”
还有什么?季华鸢只觉心已成灰,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晏存继。
晏存继邪邪一笑,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个瓷瓶,晃了晃:“我西亭的金创和南怀的一样,雪白无杂,哪有什么黄色的。”
这句话,北堂朝听懂了。
季华鸢也听懂了。出乎意料的,他很平静,只是轻轻一笑:“是什么?”
晏存继也笑,笑得很真诚:“《稻上金方》里的。”
“华鸢,那本书我知道。”北堂朝稍稍松下一口气,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每一道毒方都有解方,在另一本书里,北书房有。”
晏存继笑:“没用的。华鸢,你知道我对你说过,那本书里的每一道毒方,我都试炼过,改进过。随便填上几味药,改改分量,解方就不灵了。”
季华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跟,笑:“别说,这毒药洒在伤口上,倒是能止血。”
“是啊,毒是一门奇异的学问。”晏存继也跟着他笑。
“所以,会死?”
“当然。会死得……很丑陋,很痛苦。”
“噢。”季华鸢点点头,他走到远处,将翟墨的装备一件一件地捡起来,丢回给翟墨,回过身来静静地望着晏存继:“没关系。我也一条贱命,不要了,就不要了吧。”
这话一出,晏存继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他很快就控制住,咬牙笑道:“你别拿自己的命逞英雄。”
“我没有。”季华鸢摊摊手,对翟墨扬了扬头:“回北堂朝身边去。肃清了狼崽子之后,别放过晏存继。”
翟墨没有说话,季华鸢转身,慢慢向北堂朝走过去。胸口疼得已经麻木了,他没有看北堂朝的眼睛,只是直接蹲下身子,注视着那条鲜血淋淋皮肉翻卷的大腿。
“华鸢……”北堂朝的声音在抖。
华鸢嘘了一声,抬起头,狡黠地勾了勾嘴角,俯身轻轻一个吻,落在北堂朝的伤口上。
“北堂朝。”他终于看着他的眼睛,对他开口。“北堂朝,我对不起你。”
北堂朝看着季华鸢,季华鸢苦涩地笑,带着一些羞涩一样的。他思索了一会,又开口:“其实,我对不起很多人。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大概还对不起自己的爹娘。”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弃婴,怎么说,也是爹娘对不起我。原来,我又自我感觉良好了。可是,该死的,我却是一直在努力地对你们好。至少,努力地,不想让你们受太多伤。你,谢司浥,都是。”
“我知道。”北堂朝点头。
季华鸢的眼眶红了,他看着北堂朝:“我知道,今天,即便我跟你平平安安地回去。你也不会原谅我了。我害得你们损失惨重,东门也容不下我了。我来帝都,只是想要重新站在你身边,名正言顺一点,怎么就这么难呢。”他说着,终于掉下一滴泪来:“其实,我的身世,听起来怪吓人的。但是,也没什么。”
“是啊,没什么。”北堂朝的声音很轻。
“残忍的是,你要在我和翟墨之间做选择。”季华鸢轻轻地笑,眼泪在他的眼眶中凝聚,他有些看不清北堂朝的面孔了:“我送谢司浥走的时候,就是想,再也不要你为了我去牺牲什么。”
北堂朝没有让他说完。他伸出手指在怀中捻了什么东西出来,轻轻一弹——
一簇橙色的烟花欢快地喧闹着冲上天际,在夜空燃起一块巴掌大的花火。
灼灼火光下,北堂朝的笑,很温柔,他捧起季华鸢的脸:“这不是一个选择,更不是一个牺牲。你和翟墨,都会在。华鸢,你凭什么说我不会原谅你了。”
季华鸢,僵住了。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抬起头,北堂朝伸出手在他的头上摁了摁,强硬地将人搂在自己的怀里,而后,又推出去。
这一次,对晏存继说话的,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北堂王。
“晏存继,翟墨,我不可能给你。你现在有两条路——第一,你现在带着狼崽子下山,作为诚意,你可以带季华鸢走。但是,天亮之前,我要季华鸢带着解药回到我北堂王府。自此相安无事,这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第二,你被我就地绞杀。你不用拿季华鸢的毒威胁我,你会炼的毒,我北堂朝凭什么就不会解。大不了,我总是陪着他,也够了。翟墨,不可能给你。”
这是晏存继没有想到的。
季华鸢肯死,北堂朝肯冒险——或者,至少,肯陪他去死。
那么一切,无需多说。
信号弹的作用很快,狼嗥声起,东门和侍卫局已经撤兵。
丑时将尽,日出之前。漫长的黑夜,终于结束了。
91、回家
季华鸢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一度觉得很晕。他的脑袋里塞满了本来不该有的东西,身体里像是堆积了大量垃圾,他想要放肆地呕吐,将所有不干净的东西都从体内倒腾出去。
一直闭着眼的晏存继终于开口了:“我这毒要十天才发,你这么快就有反应了?”
季华鸢没有说话,只是向他平直地摊开手。晏存继感受到,睁开眼低叹一声,掏出一个三角形的纸包放在他的手心里。“我说到做到,别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那是一个粗黄色的小三角包,看起来更像是算命先生用来糊弄人的东西。季华鸢定睛看着它,然后收起手,沉默着闭眼靠在车厢里。
清晨的帝都已经渐渐喧闹起来,临时找来的马车很小很简陋,季华鸢和晏存继相对而坐,膝盖会随着颠簸不时地撞在一起。
晏存继伸手在他膝盖上摁了一摁,点头道:“嗯,我控制得很好,没伤到你的筋骨。”
季华鸢皱眉,闭着眼将双腿向侧面偏了偏,并不搭腔。
晏存继笑了:“别这样。你受伤不轻,但我损失了杀军和阿九,怎么说,该难受的也是我。”
季华鸢依旧不说话,像是已经睡熟。
晏存继凑近了,盯着季华鸢紧闭的双眼,低声道:“奇了,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再问我几句,关于你爹娘的事。”
“我不想听。”季华鸢开口,声音无怨无怒无悲无喜,只是空荡荡的平白。
“真的不想?”
“真的不想。”季华鸢停顿了一下,闭着眼又道:“晏存继,你这个人真的太让我恶心了。你别再说话了。”
晏存继真的就没再说话。而后,一路静默。
按照事先说好的,晏存继将人放在距离北堂王府的街口,然后季华鸢自己回去。
晏存继面上风轻云淡,但终归是折兵损将,内伤颇深。在南怀,王府街口无百姓,而且有侍卫常驻。现在的晏存继,当真不愿意再看到那些个侍卫局总兵台的人。刚刚行车到隔着一条街的早市口,季华鸢就被赶下了车。季华鸢看着那辆马车匆匆地离开,什么也没说,抿紧唇转身走了。
这里距离约定好的地方还有几步路。季华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着,黑色的夜行衣和一身的血迹与这热闹而幸福的人间街市格格不入,来往行人冲撞,季华鸢兀自低头疾行。街边馒头铺巨大的蒸笼里扑腾而起的热气迷了他的眼,熏得他有些想哭。
他知道,回去之后,还要面对很多。一次计划周密、胜券在握的联合任务如此惨淡收场,北堂王重伤,总兵台损兵折将,无论是北堂治还是东门,都不会放过他。更何况,还有北堂朝。
季华鸢很想回去看一看北堂朝的伤,但他又犹豫着,他不想回去。
或者说,他不敢回去。他太害怕自己会在那双眸子里看见哪怕一丝的失望、一丝的狠绝。一昼两夜,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现在,真的再受不起一点摧残。
哪怕,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绕过喧闹的集市口,是一条非常窄短的小巷。巷子里很静,和集市口隔着一堵墙,却像是两个世界。走到巷子头再左拐,就是约定好的地方。那里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是朝廷的官兵还是东门的暗卫,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晨风很冷,季华鸢的一身黑衣破落,胸口背后还是那么痛,闷闷的。季华鸢想到,自己当胸中了一箭,能活到现在多亏了自己胸口那块护他性命的钢板,他伸手捂上它,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提着步子走过去。
拐过那个巷尾,季华鸢抬眼,看见两个人。
饮笙,翟墨。
他愣在那里。
饮笙和翟墨本来只是随意地站在一起,时不时说上几句话,季华鸢刚一拐出来的时候听见的是“东门的新人太水”这一句,恍惚间,给了他一种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错觉。翟墨终于等到季华鸢出现,立刻抖开手上的大氅迎过来,一把将他兜住,在他的领口下边系得结结实实的,打量着他问道:“怎么样?晏存继没有难为你吧?”
厚实的大氅隔绝了冷飕飕的晨风,一下子就暖起来,季华鸢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饮笙的目光也不似从前冷漠,反而带着一丝宽慰的笑意。他走过来,手指直接摸上了季华鸢的肋骨,一根一根地摸到胸口,然后长出了一口气:“没事,骨头没有震裂。”
“老师……”季华鸢呆呆地看着饮笙,饮笙只是温润地笑:“王爷都和我说了。”他说着,拉起季华鸢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拍了拍,说道:“王爷不是不想亲自来接你,只是他那个伤口,真的动不得,我强把他压下去的。”
季华鸢一愣,他又哪里想过北堂朝竟然想着亲自来接他。
“他的伤,怎么样?”他终于问出这一句。
翟墨回道:“失血很多,伤口很大,但好在已经控制住了,剩下的只是静养。”
季华鸢这才从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北堂朝没有再受什么重伤。这一昼两夜,人间地狱走了数个来回,此刻听到这一句,他的心才真正地落了底。
季华鸢想,大概北堂朝现在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愤怒。他不能来,便派了最可靠的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己最信任的老师,一个是他最信任的属下。这条街的所有在岗官兵都没有出现,没有声势浩大,只有这两个绝对能够给人安全感的人站在这里,看见他过来,然后拿着衣服迎上去。
一个问他:你有没有受欺负?另一个告诉他:你没事,没有重伤。
这样,很好。出乎意料的好。
季华鸢将解药交给饮笙回去研究,然后随着二人一起回王府。
出乎他意料的,王府里没有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下人,没有成堆的御医,没有宫里来奉旨探望的太监,什么都没有,王府里,一切如常。
越是平静,季华鸢心里就越是着急,他的心口像是长了草,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跑到了主院门口。
然而,他的脚步,却在主屋门外突然刹住了。季华鸢望着那半开的门,突然怯了。
翟墨和饮笙停在他身后,不说话。他们两个人突然默契地沉默了,没有人劝他:你进去吧,王爷在里面等你呢。
空气像是僵住了。
“华鸢?”北堂朝突然在里面出声唤他:“华鸢?愣着干什么,你进来啊。”
季华鸢长吸一口气,周边的空气好像又一次流动起来。
北堂朝说,你进来啊。就像,他本来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进去,像从前一样,理直气壮地坐在床边给他看伤一样。
饮笙在背后叹了一口气:“伤口现在应该是最疼的时候。”
言下之意,你再不进去,北堂朝真的更难受了。
季华鸢咬了咬牙,终于抬脚上前,将半开半合的门打开,然后迈了进去。
北堂朝刚刚指使下人将他扶起来,上身靠在床头上,他此刻脱去了带血的黑甲黑衣,换上一身素净的白袍。他看季华鸢进来,有些虚弱地向他一笑:“你回来了。”
季华鸢看见那搭在床边上的左腿,从膝盖到大腿根都缠上了雪白的布,已经看不见血色了。他走上前去,指尖轻轻在那条腿上抚过,他的喉头像是梗着什么,他死死地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一个字都不敢说。
北堂朝了然地一笑,自然而然地拉起他的手让他坐在床边上,道:“止了血,包了扎,这就算是好了。这伤看着吓人,无非也就是一个大点的口子。我也真是的,竟然让一只畜生咬了一口。”他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呢?你的伤呢?”
季华鸢摇了摇头,他摩挲着自己胸口的钢板,轻轻说道:“老师说骨头没事,后面的都是皮肉伤……这次,多亏了它。”
北堂朝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他将季华鸢的黑衣从对襟那里解开,将钢板翻出来仔细端详。那只精钢细刻的剪尾鸢依旧那样生动,散发着勃勃的生机,明快而活泼。下面那四个字,没有什么花样的镂刻,却让人心惊动魄。平平安安,北堂朝的手覆上去,几乎舍不得挪开。
平平安安,这是他替季华鸢向老天索要的,最美的承诺。
上天终不负他。
那一夜的血腥,猎物逃脱的遗憾,一瞬间荡然无存。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他和季华鸢,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彼此都受了一些伤,但好在都没有大碍。时间抚慰,总会痊愈。
北堂朝不想说对不起我竟然没有认出来那是你。这话太苍白了,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即便有那一箭射错,却因为有了他之前为季华鸢准备的这个护心甲、因为季华鸢即使偷偷溜出门也会记得穿这件特殊的衣服,那个错误,没有变成错误,反而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奇迹。
北堂朝撑着身子凑过来,季华鸢吓得一抖,抬手就要扶他回去,可是北堂朝却顺势将他搂进怀里,季华鸢诧异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北堂朝笑,在那人颤抖的眼睑上轻轻一吻。
很轻,但是,很动情。
“华鸢,你能平平安安的回家来,真好。”
92、怀抱
季华鸢看着北堂朝温柔的眸子,一时间感动,心酸,委屈……像是一只憋屈已久的小兽按耐不住了,他想怒吼,想痛哭,想大笑,种种情绪狠狠地在他的心房内横冲直撞,却终于只化成一个怔忡的表情。季华鸢看着北堂朝,终于鼻头一酸,一滴泪掉落下来,砸在北堂朝放在被子上的手背上。
北堂朝的指尖颤了一下,他微微一愣,抬手替他拭去泪,笑道:“你哭什么呢。
“北堂朝,我对不……”
“嘘!”北堂朝立刻一根手指竖在季华鸢的唇上,用力地按下去,迫使他住口。北堂朝平静地望着季华鸢,“别说,你别说对不起。”
季华鸢看着北堂朝,看见眼前这个受了伤还温温笑着的人一点一点地严肃起来。北堂朝正色,看着季华鸢:“下面,我说你听,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有问题可以提,明白?”
北堂朝还从来没有和季华鸢玩过这一手。季华鸢愣怔怔地,只能点头。
北堂朝清了清嗓子:“首先,你知道自己错了。”
季华鸢点头,没什么犹豫。
很好,北堂朝心中很满意。继续道:“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自己那些小心思,觉得我不能认可,就瞒着我自己做。这样,很不好。”